“不过我买卖做的这么顺当,还是托了我家相公的关系。”黎周周道。
容烨怔住了,因为他正想这般说。商人低贱,他见惯了卑躬屈膝,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左右逢源毫无原则的商人,若黎周周真是个商人,那肯定没如今这般的不卑不亢。
“其实要不是相公被调到昭州来,我可能也没这般自在,能走商买卖,能做自己想法,能活的有底气。”黎周周顿了顿,“在京中时,我家连小门小户都算不上。”
这是真的,顾兆所谓的风头一时探花郎,那年情景容烨还有印象,不过是世家子弟聚在一起玩乐时提起了两句,皆是当个乐子玩笑取乐。
出身、礼仪、谈吐、穿着、住处,样样都能笑话。
与五皇子眼底,不过是个蝼蚁。
“可想太多改变不了那就没什么用处,除了徒增烦恼痛苦,过日子嘛,天天数,快慢只在人。”黎周周看向容烨,“你若是来昭州,只是好奇我,其实我也没什么本事,只是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尽力把日子过的舒服自在。”
容烨望着黎周周平和的眉眼,这人是真的这般觉得。
他说:“京里兰香阁出的东西,之前在容府丫鬟眼中,虽是略贵价几分,但也不是买不起用不起,后来有一日,兰香阁的东西出现在容六娘院子中。”
“先是一个院子出现的椰皂,再是几个院子出现的流光绸,再是阖府都有的罐头,后来容府夫人与其他京里府邸夫人交往时,聊的都是兰香阁又出什么新东西了。”
黎周周看了眼容烨,容烨提起容府其他人,用的词都是跟外人似得,但他没什么好说的。便好奇听,昭州货在京里口碑如何,尽管知道卖的好,梁从每次都要许多,若不是真卖的好,一次是全了他家主人的面子,帮相公一把,二次三次又是为何?
总不能真的赔了本吧。
可他没听过京里买家说法。
“兰香阁东西变化如此之大,卖的好的皆是昭州来的,人人称赞昭州货,自然少不了说起背后的商贾,能千里迢迢搭上京里的兰香阁,背后的商贾财力不容小觑。”
容烨看了过去,“黎老板名头很好打听,也很响。”
夫郎做老板,还是做的这般大。
“那些后宅女眷皆是不信。我信,你家相公当日调往的是忠州,二皇子的手笔,孙沐讲学,抨击二皇子,是你家相公拦下的,二皇子调查完原委,动动手指,你家相公便能得偿所愿去了忠州。”
“最后到了昭州,五皇子手笔。顾兆先坏五皇子借刀杀人之计,借的是孙沐这柄刀,杀的是康亲王在全天下读书人口中名誉。你家相公破坏了不止这一次,还有林家孙儿走失。”
黎周周愣住了,“林康安那次也是策划好的?”
“是。”容烨垂了垂眼,“是我出的计。”
黎周周蹙着眉,看了容烨许久,问:“你的哥儿痣是何时才长出来的?”
“……”这次换容烨怔住了,本来像是讲旁人故事,可黎周周问出这句话时,容烨一只手先搭在了右胳膊小臂处,紧紧的抓着。
他的哥儿痣便在此处。
“十六。”容烨闭了闭眼,十六岁之前种种闪过脑海,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我六岁恩荫入国子监,十岁入宫天圣院与诸位皇子一起读书,直到十六岁。”
容烨尽力保持着平静,可抓在自己小臂的手力度却越来越紧。
“原本我要参加科举。”
科举需要验明正身,不仅是户籍对的上,考举人时进入考场要脱光上衣检查是否夹带。
容烨的哥儿痣如此鲜红,自是瞒不过去。
“我第一个便是告诉了我的母亲。”容烨想起种种,眼底情绪翻涌,最终恢复平淡冷静,他说:“我是个没用的东西了,无法科举,昔日的容家惊才绝艳的四少爷,变成了低贱命比纸薄的哥儿,若是才出生就是哥儿,不如溺死,省的累及家门声望。”
这话竟是从一个母亲嘴中说出来的。黎周周蹙眉更重,他不懂,家族的声望荣誉比得上自己亲生孩子的性命吗。
哥儿又不是容烨想当的。
“京里簪缨世家看重声望,我那时想,容四当了十六年的容家少爷,吃穿用度风光无限全靠着容家,如今被传出去少爷是个哥儿,肯定要引来其他府邸编排,更甚者揣测我母亲当年是如何隐瞒,内里有些其他情。”
“所以我继续装做男子,只是深入简出不再是出风头的容四少爷。”
容烨在此之前同几家公子少爷来往,或是说诗词歌赋,或是打马游玩,自此后就闭门谢客,原先的好院子也迁移到了府里最冷清的偏院。
科举无望,容烨便想证明自己,自己哪怕是个哥儿,对容家也是有用的,可以为容家带来天大的荣宠,比肩林家。
自然是从龙之功了。
林家出过皇后,尚过公主。他们容家女嫁的是六皇子,府里自然是愿意亲近六皇子,做六皇子谋士,根本证明不了他的能力。
容烨便看到了五皇子。
之后的计策都知晓了,便不提。
“等我发现他心胸狭窄,并不是容人的君子之相是已经来不及了。”容烨说完了,而后想到什么,冷冷一笑,“六皇子也不是什么明君,这天下迟早要乱,我等着一等辅政亲王杀进京里。”
黎周周听出了容烨的恨意,他很快猜到,“你的伤因为六皇子?”他没说天顺帝,而是和容烨一般用了‘六皇子’代称。
“他才能平平,胆小怯懦,平衡不了京中世家权势,便流连女色,容家的三小姐是为皇后,如今二十六七,相貌不过是几分清秀,却极为聪明。”
“没什么比好相貌一身好皮肉却极难有子嗣的哥儿强了。”
容烨说着话时带着冷意。
他的亲姐姐怕来年的大选,世家送人进宫,动摇了她皇后位置,便同母亲哭诉,说如今境地艰难,做了十来年的枕边夫妻,容三娘是极为清楚丈夫的性子。
以前装尚且还会露出几分,如今天下都是他的,不过是要几个姿色姝丽的女子,这算什么?
容三娘提的是家中有样貌身份说得上的女孩,与其让其他家族女子进了后宫威胁到她,不如还是容家女,只是容三娘说起来语气带了几分酸意。
她与六皇子成亲多年,就一子一女,可这儿子同他父亲一般,资质平平,他父亲也冷冷淡淡,说不上疼爱。若是容家其他女子得了圣上宠爱,再诞下一子,这便是威胁到她了。
容府树大分枝,容夫人年岁大了,早没得生了,如今容府能送进宫的女子都是其他几房的嫡女。容夫人出宫后,想了又想,若真是几位叔伯生的女子送进宫得了盛宠,她们这一脉自然不好受。
想着想着,容夫人就想到了偏远冷僻处没用的‘儿子’了。
好相貌,还不好生育,年纪也大了,她说给挑个门户低的女子草草成亲瞒过去就好,结果容烨反骨跟她作对,硬是不从,结果那般大的年纪迟迟不娶亲,还让她颜面无存,找了借口身体不好。
现如今要是能送进宫,帮他姐姐一把,也算是他福气。
容夫人越想越觉得好,便再次进了宫,同容皇后说明了,可天顺帝身边皆是女子,没有一个哥儿,容夫人怕圣上不爱哥儿。
容皇后倒是觉得好。
“当初在天圣院读书时,圣上还赞过弟弟几句容貌,如今要是知道弟弟身份,那自然是水到渠成。”
“不过母亲先不急,我暂且探探口风。”
若不是容烨,那就是叔叔家的堂妹六娘了。容皇后见过六娘,容貌极为姝丽,人也年轻水灵,阖宫宴时,六娘悄悄打量她的穿着打扮,眼底是羡慕——
当时容皇后还高高在上,甚至是享受这样目光,等听到两宫太后说明年大选,京里世家送人时,再想起六娘当日看她衣裳首饰的艳羡,便成了堂妹小小年纪心中甚是有野心。
六娘也想进宫,也想拉她下来换上去。
是了,同是姓容,谁坐皇后位置不是坐呢?
容皇后想到此,更是觉得容烨甚好,没子嗣,只有圣上宠爱又能如何?这大历皇后位置还能换一个哥儿坐不成吗?
那简直想都不必想。
容皇后试探了天顺帝口风前,先传唤弟弟进宫看看,情谊拉拢,进了宫总是要站在她这边的。
可万万没想到,容烨进宫了,也洞悉了家人想送他入后宫,便使了一计策,坏了自己名声,也累及了容皇后,国孝期间,容皇后与胞弟在后宫饮酒作乐。
这事只是隐隐在后宫传开,被圣母皇太后压住了。
容烨也被带回容家,自然是先抽了一顿,询问他酒是如何来的?容烨不答,反而说:“若是下次,那就不是酒了。”
“你真是生来讨债要我的命的,你是恨我恨你三姐是不是?”容夫人恨恨道,对这这个无用的儿子,眼底再也没有一丝的亲情温度。
容烨便问母亲,“国孝未过,母亲就和姐姐商量如何将我送到圣上床榻——”
便被容夫人亲自抽了巴掌。
“你们敢送,下次容府意图弑君——”
“住口!你还敢满口胡言!”容父也震怒,“你是想送了全家人性命,这畜生,钉鞭拿来,看我今日不打死这个孽子。”
血肉模糊的背伤便是由此而来。
容烨奄奄一息,是听着他父亲要把他剔除族谱,再也不是容家子弟。他在一角柴房苟延残喘时,府里的少爷小姐皆来看他,庶出的、堂兄弟妹,奚落的嘲讽的,人人都能踩他一脚。
最后一辆破马车,还有一老一少仆从送他离京。
都是二哥安排的。
“你别谢我,就当全了之前这么多年兄弟情分,以前明明是一母同胞所出,你样样比我出头,父亲母亲极为疼爱你,我也是眼红过你,可你是我亲弟弟,你说你怎么这么倔,现如今让六娘抢了……罢了罢了,总归容府的事和你在没关系了。”
“你快走吧,这俩粗鄙的你也一并带着吧。”
容二郎将二百两银子递给了弟弟。
昔日京里风光无限的容四少爷,穿美衣着华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如今是满身的伤,一辆破旧不起眼的马车在后巷停着,天不亮,避开耳目送出了府。
自此,容四少爷在京里是‘病逝’了。
马车出了京里,老钟便问去哪里。
前路茫茫,容烨已经是无根的浮萍一般,再也没有家了。
“……去昭州。”
去看看那个夫郎老板,一个官夫人却做了买卖的商贾。
黎周周从前院回来了,顾兆一看,就说:“怎么去的时候还高兴着,回来脸上就没了笑了?”
福宝赢了一兜子的椰糖,可真是小气!就跟他俩爹一人十颗,顾兆便问:“黎照曦你怎么小气吧啦的,我今个儿可给你喊加油嗓子都劈叉了。”
“诶呀我的好爹,您瞧瞧,这一些,我要给平安,还有陈家一些侄儿侄女……”黎照曦开始分椰糖给他爹看。
顾兆看完,顿时闭上了嘴,他拿到了哪里是区区十颗椰糖,他拿到了简直是福宝对他的拳拳父爱!
因为椰糖不够分,黎大还说他的不要了,不过被黎照曦给硬塞了。
爷爷也十颗。
糖自然是不够分,黎照曦要送的小伙伴可太多了,最后黎周周就说:“椰糖分一分,还有椰皂椰蓉,可以做了点心送过去,再不济还有流光绸。”
于是乎,黎照曦欢呼一声,拿着东西回自己院子开始做统计表了。
顾兆:……
哭笑不得。小孩子真好玩。
后来顾大人见他家周周也分糖,是一篮子里头五颗椰糖,一些果子,顿时惊觉不好,这十分珍惜珍贵的十颗椰糖,送谁啊?就送一半,出手这般大方。
他半眯着眼,肯定是前头容四!
顾大人虽然嘀嘀咕咕,也爱说两句小酸话,但没拦黎老板送糖举动。一是夫夫信任,二则是周周正常社交想交个朋友,不阻拦,不然跟神经病似得。
朋友是精神上能交流是平等的。
在昭州,黎周周其实没什么朋友,捧他奉承他的很多,大多是后宅妇人女眷,同他打交道的男子多是商贾老板,这是合作伙伴,不是朋友。
而王坚霖哥儿渝哥儿桃子等等,对黎周周来说都是小辈,他是爱护这些孩子的。
能算作朋友的,京里柳树一个,府县杏哥儿算一个。
加上黎周周心善,容烨那一身伤到了昭州,是亲眼看着小田清创挖的血肉,自然是多了些可怜包容。
“怎么糖送完了后悔啦?我分你一些。”顾大人摸了摸桌子,一把的糖纸皮,只剩三颗了,全都塞周周手里,“我都没了。”
“大名鼎鼎黎照曦的冠军椰糖。”
黎周周手里握着椰糖便噗嗤笑了起来,他知道,相公定知道不是因为送糖的事。夫夫俩彼此都清楚,可这般的‘胡搅蛮缠’作怪,每次都是有用的。
“刚容烨跟我说了些事,林康安走丢,孙先生讲学……”他一一说了起来,还有容烨说京里的那些事。
黎周周到也不是给容烨打什么同情牌,只是全告诉相公,好让相公做评判。
这人留不留。
“这厮还挺聪明的。”顾兆听完先道了这么一句。
之前顾兆虽是看着‘醋’,但语气上也是尊重,现如今用了‘这厮’就能看出听完心里也气,他仔细思考了下说:“以前立场不同,他如何做,那是他的事。”
“回头我写了书信跟老师言明情况,这事我做不了主,应当老师说话。”
“他现在背井离乡孤立无援真是绝路上的人,今日同你说这些,不知道是真袒露还是混着别的心思,想借着你的善良,先说清楚明白了,好让咱们打消这个芥蒂——”
“若真是动这翻心思,那他还是想留昭州,想留府里的。”黎周周道。
若真是不在意,何必费心思?
顾兆想也是,便说:“你想留他借住就留,破船尚且还有三分钉,他离开黎府去买个宅子过个小日子也成,留昭州或是去旁的地都成,咱们又不是他爹妈,不管这些。”
“我想等他伤养好了,再由他决定去留。”黎周周也有了决定。
顾兆点点头,“成啊,反正他现在再咱们地盘。”便不再容烨身上多说了,他看周周也在分糖。
从他腰间荷包倒出五颗糖来——这是福宝给他阿爹的。
顾大人眼尖,一眼就看出来,“好啊周周你这儿怎么多了一颗?黎照曦给你了十一颗?!”
黎周周便剥了糖纸塞了一颗到相公嘴里。顾兆是含着糖,含糊不清说:“多得一颗就是甜。”
“他谢我给他出的好主意,本来椰糖不富裕,现在那些奖品都能派上用场了,谢谢我的。”黎周周解释。
其实顾兆也没真伤心,不至于为了一颗糖。再者福宝是周周怀胎九月生下来的——哥儿就是怀九月生的略早一些。
所以时下人才看轻哥儿,当男人同女子成亲吧,极难使女子怀孕,这就是子嗣不丰。当哥儿嫁人吧不是十月怀胎,大家觉得孩子没足月身子骨弱不好养,早夭的多,哥儿也没奶水,还得买奶羊。
后来顾兆觉得哥儿生的孩子早夭,那锅不能给哥儿,穷人家才娶哥儿,自然是买不起奶羊,你给月子孩子喝米汤面糊糊能有个什么营养?自然是身子骨不好。
但锅全都是哥儿不好,生的娃娃不健康,于是子嗣不丰。
反正哥儿处境艰难就是这样造成的。
顾兆在想,要是以后大历能把蕃国、茴国打下来,那边畜牧业发达,好多牛啊羊的,盖个厂子做奶粉——
又开始想偏了。
现在人家俩国打大历,还大历打下人家。
“周周,岷章橡胶轮胎的事你来做,我把孟见云留下来,什么跑腿的辛苦的得罪人的全让他干。”顾兆道。
黎周周就笑,相公是嘴硬心软了,说是给孟见云脏活累活,可谁都知道孟见云是相公亲信,加上孟见云不爱读书就爱到处跑,相公这差事是送到了孟见云心坎上。
“好记着。”
顾兆当没看到周周打趣他的笑,咳了咳很是有顾大人威严,强行正经说:“本固那儿我去说,先官府的马车车辆换上橡胶轮胎,还有咱们昭州商陆地队伍,至于买卖的话,后头松了你再来吧。”
“好。”黎周周说好是说的不舍了。
他现在也不操心不想容烨的事,全都是相公。知道相公这是交代活,相公在昭州留了一个月,怕是要去鄚州办差了。
黎周周不舍。顾兆一看,就蹭了过去,他如今个头猛,身板也威严,可撒起娇来还是得心应手,不能大鹏展翅撒娇也有旁的技巧,他摸着周周的手略略摩挲了下。
“痒。”摩挲人的顾大人说。
简直是倒打一耙。
黎周周却笑了起来,顾大人也就笑了,笑完手也没撒开,俩人没说话,就是坐着牵着手没散开,含着椰糖吃,过了会,椰糖味也没了,顾兆才开口:“我老觉得忘了个事,到底是什么事呢。”
“再想想?什么时候有这念头的?”
“我刚同你说轮胎的事。”顾大人开始复盘刚才交代的几件事,想了一遍,公事上没有,那便不想了,“不记得应该不重要。”
便同周周洗漱早早睡。
第二天梁府递了拜帖来。黎周周接的,中午吃饭时跟相公说:“梁大人夫人同母亲想来见见我聊天说话,相公要是不急着走,再留一两日?”
“好。”顾兆也答应的干脆,“弄个宴席,好好给本固一家接风洗尘。”
之前人家到时,他这忙着办蹴鞠比赛,加上府里还有个伤员容烨,就只派周管家过去问了一声要不要帮忙,带着一些仆从给梁家洒扫了新府邸。
现在得空了,他也要走,正好安排一下接风宴,他同梁江把事再说细一些。
“那就陈大人一家也请上。”顾兆道。他嘴上没说,上次蹴鞠场上见过梁江母亲和夫人,怎么说,就还挺板板正正规规矩矩的。
他怕接风宴上,周周同这两位处不来,请陈家女眷来好。
“蹴鞠赛,梁——”顾兆拍了下脑门,“周周,我终于知道昨天下午忘记什么了,这事可大可小,幸好记起来了。”
“回头摆接风宴招待梁家,你先看看梁家大娘的脚,千万别是裹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