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狗的尸体从水田里抬出来,周围乌压压围了一圈男人,外层是赶来瞧热闹胆子大的阿叔、妇人,胆小的站的远远的,都拘着家里孩子不让过去看。
黎周周和相公出来,就听几位眼熟的阿叔阿婶一言一语说。
“……脸都泡肿了,烂的哟,肯定被田里泥鳅田鸡啃了。”
“快别说了,吓死人了,我老远瞥了眼,一股子寒气。”
可不是寒气嘛,倒春寒连着下了十来天淅淅沥沥的小雨,地上就没干过,有人搓了搓胳膊,说:“昨个儿是清明,你说会不会是那什么……”
“老话都说了清明夜里不能走夜路,夜路那是给祖宗走的。”说话的害怕,把鬼在口里绕了圈,改成了祖宗。
能在西坪村走夜路的鬼,那当然死去的村里长辈了。
黎周周过去问一句王二狗怎么死的,说热闹的可热心了,也不嫌烦,再给黎周周和顾书郎学了一遍。
“第一个发现的是张柱子,说早上去地里瞧瞧,远远就瞧着水田那儿趴了个啥,黑漆漆一大坨,怕压坏自家水田,过去一瞧,你猜怎么着?”
答案已经被围了,这还用猜。顾兆有时候觉得村里阿叔阿婶闲聊,说热闹,有些人说的特别好,引人入胜,单口相声一样,有的就不行干巴巴的。
这位阿婶显然能说会道,表情也很配合。
“是个人啊,趴在水田里,衣服也湿了,张柱子吓坏了,叫了两声,没动静,捡了个树枝戳了下,也没动,赶紧大牛过来,父子俩一抬,就看到王二狗泡的脸烂了,早死在他家水田里了……”
不用捧场当捧哏,这位阿婶绘声绘色说完了,末了肯定添了句:“指定是让鬼给拉下水田了。”
这头把王二狗的死当热闹事看,毕竟村里很久没出现过这种玄乎死法,加上昨天还是清明,可说的就多了,对王二狗的死,这些说嘴妇人也没几分真心实意唏嘘,都是说句可怜的,然后眉飞色舞继续学起来。
田埂那头,张家的田氏正破口大骂:“他娘的王二狗,死也不死在别处,死到我家水田,脏了我家的地,晦气!”
“你怎么说话的,我儿已经死了——”王二狗阿娘哭的坐在地上站不起来,刚起了个头,就被田氏呸了一脸唾沫。
田氏叉着腰大骂:“你儿子死了又不是我家的,死哪里不是死,挑我家的水田,这么晦气的事,要是耽误了我家田里庄稼,我是问你要银子,还是问你要银子,给老娘在这儿冲大头来了!”
有人劝田氏少说两句,人都死了。
“敢情不是死在你家的田,你那么爱,王二狗你拉回去在你家地里泡一晚上,以后种的米你还吃不吃!”田氏嘴霹雳巴拉反骂回去。
撅的开口说‘人都死了’这位脸发青,可还真不敢说别的。要是王二狗死他家田里泡一晚上,那这种了稻米出来谁吃——
想着确实晦气。
村长嫌吵吵骂骂的头疼,喝了声,让张柱子管管自家婆娘,男人说话这是干啥。张柱子颤颤巍巍的还没开口,田氏先坐在地上,小寡妇上坟似得一声拔的老高开始吊嗓子哭起来了,哭的比死了儿子的王二狗阿娘还要惨。
“我怎么命这么可怜啊,我家是招谁惹谁了,好好地肥田沾染了晦气还不能说。”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村里欺负我张家,我可怜的肥田,王二狗家要赔我的肥田,大家评评理啊。”
“又不是我害死王二狗的,是他自己没长眼喝多了马尿掉谁家不好,掉我家,我的肥田啊,我的稻米啊。”
语调拉的长长的,声音又细又尖,盖住了王二狗阿娘的哭声。
就因为田氏会哭会骂会闹,这要是理缺,村长还能掣肘住,田氏也不敢这么来,可今个儿这事,村长只能由着田氏找王二狗家哭嚎,总比问他讨肥田行。
可怜王二狗爹娘大早上听见儿子死了,过来认尸,还没哭嚎两嗓子表示痛失独子,先惹上了田氏这个泼辣的,被追着要赔偿。
王二狗阿娘哭的声都没了,坐在地上一时不知道是说不赔银子,还是哭儿子。王阿叔站在王二狗尸体前,像是吓傻了一样,脸色苍白,后退了几步,晕了过去。
“王阿叔晕了。”
“诶哟造孽啊,小田前两天染了风寒病还没好,现在王二狗死了,以后王阿叔可咋办啊,是我也不想活了。”
村长喊妇人别干学嘴,来几个人扶着王阿叔先回去。
王二狗如今死了,王阿叔成了寡妇,要避讳。
那几位瞧热闹的便说:“王阿叔怎么说也是个哥儿,我们哪能架的动。”
“就是就是。”
送王阿叔回王家,哪里有留在这儿瞧热闹好。
最后是黎周周出来搭把手,顾兆说:“我同周周一起去。”
这样安排妥当,本来黎周周和王阿叔都是哥儿,没什么好避讳的,但之前王二狗攀咬过,如今顾书郎也过去,真的是再也没有说嘴余地。
“本来也不可能没影的事,这不是有的人非要往周周和王阿叔不清不楚扯吗,诶哟吓得周周买豆腐都是买完就跑,总不能以后不吃豆腐了。”
“如今连着顾书郎也一起去,背后说这话的啧啧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王婶气得脸色不好,扭身就回院子。
“谁急了就说谁呗。”
王阿叔一晕倒,王二狗爹娘就不能走了,总要留下有主事的,怎么收敛尸体,怎么办白事,怎么下葬,还有田氏吵着要讨公道让王家赔银子。
这一下都成了王二狗爹拿主意。
总不能把王二狗尸体就这么晾着,等王阿叔醒来再说吧?
王家小院。
黎周周架着王阿叔胳膊,顾兆开的门,也没关大门,院子小除了石磨就是灶屋,贵的糖油估计都锁着。
进了里屋,一股子药味混着臭味,做了一个月的肥料,顾兆闻出来是尿骚味,村里有些人家,天冷的懒得起夜去后院上茅厕,一般都给屋里放个尿桶,夜里就在屋里上,早上再去倒。
不过黎家没人这么干。
顾兆将门打开,堂屋堆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另一头里屋是王阿叔睡得。
炕上躺着的小田,听到动静从炕上爬下来,穿了个单衣,本来就瘦巴巴的可怜,如今脸惨白一侧肿着还有青色的指印。
这当然不可能是王阿叔打的,王阿叔平日里很看重小田的。
“阿爹——”小田光脚扑着过来。
顾兆说:“你阿爹晕了过去,你先穿上衣服别感——风寒了。”
小田眼泪含泪害怕看周周哥,黎周周一边架着王阿叔进炕,不知道该不该跟小田说实情,想了下还是让王阿叔醒来自己和小田说,他说:“你阿爹还要靠你照顾,你别冻得风寒,先穿着衣服。”
“相公我去烧点热水。”黎周周想放着王阿叔一人也不是办法。
顾兆:“咱家灶上有,回去拎一锅过来,比在王家烧强。”
黎周周想也是,“小田你看着你阿爹,我一会过来。”
小田穿着衣服爬上炕,就守在阿爹身边。
黎周周和顾兆出了院子,路上遇见人说了两句回去拿热水,不好在王家动柴。等黎周周拿了家里冬天在堂屋使的小锅,装了一锅热水,端着去了王家。
顾兆也跟着。
两人去后,床上王阿叔已经醒了,脸色苍白,神色木愣愣的,但眼底透着几分冷静,摸着儿子的手,听到堂屋走路声,才慌了下,见是黎周周和顾书郎才好了。
桌上就有小田喝药喝水的碗,黎周周倒了热水冲涮了下,端出去泼到院子,回来重新倒了半碗递给王阿叔。
“王阿叔你也别太伤心了,别把身子熬坏了。”黎周周在小田这儿不好明说。
王阿叔端着碗没喝水,只是捂着手,像是冷。
“人死不能复生,王阿叔还是先紧着重要的人。这几天,王阿叔身体要是不舒服就别操劳了,交给该操劳的人做,越是能干越是辛苦,正好养养身体,多看看。”顾兆摸摸小田的脑袋,说:“以后的日子不能过的和以前一样,小田能指望的还有谁。”
床上王阿叔眼皮子动了动,看了眼儿子,才端着碗喝了口热水,沙哑着嗓子说:“谢谢周周还有顾书郎,我晓得了。”
黎周周摆摆手,小事哪里要谢的,见王阿叔精神好起来了,和相公没多停留,出了王家院子。锅暂时先放这儿,下午他来拿一趟也成。
两人一走,王阿叔拍了拍炕边,小田过去,王阿叔粗糙瘦骨嶙峋的手摸摸儿子脸,“还疼不疼?”
“不疼了阿爹,阿爹我好了,你别难过了。”
王阿叔眼泪下来了,抱着儿子,喃喃说:“你爹死了,死田头了,别怕,不怕小田……”
搂着小田背的手,颤抖的厉害。
小田乖乖趴在阿爹怀里,眼里懵懵懂懂的,什么也没说。
村长和村里老人同王二狗爹商量好了,叫了年轻力壮的男人抬着王二狗尸体先回王家,该布置灵堂的要布置。一进院子,王二狗爹便喊王雪的名,意思让王雪出来操持。
王雪好不容易从炕上下来,没走两步就又要晕过去样子,脸色也蜡黄眼睛也没神,一看就是重受打击人不成了,这哪能操办丧事?
村长皱着眉,出来说公道话:“操办王二狗丧事都是村里大老爷们的帮衬,哪能让你儿媳妇出来说话,成了,就你了。”
真是瞎胡闹,让个新寡妇跟着村里男人商量事不成?
王雪便回到屋里躺着,他睁着眼,看着脏兮兮的屋顶,耳边是吵吵嚷嚷的村里人声,尸体搁哪里,香烛要买,还有纸扎那些,谁腿脚快去跑跑腿镇上买,还有搬办席面的桌椅板凳碗筷……
“阿爹你好好歇歇。”小田说。
王雪便嗯了声闭上眼,被子里的手握紧了又松开了。
真的死了。
他也不知道为啥,昨个儿晚上就那么干了。
话说来长,自从王二狗过年时在镇上赌坊赢了二两银子,回来带了酒肉,脾气也大,让王雪好好给他热酒热肉,二两银子也没见给家里拿半文,吃吃喝喝的在屋里留了没两天,王二狗嫌王雪整日里磨豆子做豆腐,一股味,便又走了。
二两银子能在几个村里的玩许多日子。
王家院子消停了好一段日子,等开了年,王二狗又回来要钱,原来是那二两银子输了个精光,还说欠人家镇上一辆,要是王雪不给钱,那他就卖田。
大历有法:男丁生来五亩水田,五亩旱田,女子哥儿皆五亩。这田等人去了,还要收回来,不过留下一亩水田一亩旱田,祖辈积攒下来这就是祖田。
王二狗爷爷当年就卖的是祖田。如今王家的田按道理是不能卖的,要是王二狗卖了,以后王二狗死了,后辈得交卖田的银子,不然后人罚服役。
这不是摆明了坑小田吗。
王阿叔实在是没办法,给了一两银子,还要被公婆骂。这样的日子也习惯了,哪次不是这样?可自从王二狗赌的大了,赚了二两银子,彻底是玩不了小的了,当初几文十来文的瞧不上,老想着回本,想着之前赚的二两银子。
一来一去,花钱如流水,隔几天回来要钱,王阿叔攒的银子哪里够这样掏,说不给,王二狗便打人,王阿叔那段时间,胳膊、脸上都是伤,青青紫紫的好不利索。
这样到了四月初,倒春寒降温,小田感染风寒有些发热,王阿叔便煎药熬药给儿子喝,这下被回来的王二狗瞧见了,踢破了药罐,打了王阿叔。
老子问你要钱你说没有,没钱哪来的钱抓药?
王二狗爹娘瞧不下去,小田怎么说也是王家的血脉,难不成真要孙子病死不成?可王二狗在暴怒状态,王二狗爹娘不敢吱声说钱是他们掏出来的,拦也拦不住,只有王阿叔护着小田,挨了一顿打。
但小田风寒加上受了惊吓,一直没好利索在床上躺着。
王阿叔这段时间真的想死的心都有了,去河边洗衣服遇上了顾书郎,说了那番话,王阿叔心里苦笑,银钱总是有给完的时候……
昨个是清明,一大早王阿叔去烧了纸,回来撞见王二狗要出去,王阿叔躲着走,话都不敢多说,等王二狗走了后,家里婆母说:“二狗去十里村了说今个回来,晚上天黑了你瞧瞧,清明别让他走夜路,别偷懒,不然小心他回来揍你。”
王阿叔只能答应上。
天一黑,王阿叔在村口外看了圈,说没瞧见人。这种情况也是有,王二狗走时说当天回来,有时候玩的几天不沾家,王二狗爹娘便想着今个怕是也不回来了,睡前还念叨责怪王雪拴不住男人,整日里让二狗在外头混。
王雪木着一张脸,公婆说话没避着他不怕他听见,还故意说得大声,他早已习惯,烧了热水给儿子擦洗,看见儿子脸上还红肿高着一片,根本哭不出来,泪已经流干了。
要不是为了小田,他恨不得去死。
躺下没多久,王雪睡不着,一闭眼就是王二狗气冲冲踢门揍他,说今个回来怎么没人接他,让他走夜路。
王雪被打的害怕,穿了衣服提了盏油灯,他出门时没点油灯,怕费油。田里地里凭着月色,摸黑能走,摔了也不碍事,要是接到了人,回来在点上,没接到更好。
公婆在屋里睡得实,是雷打都不醒的。
王雪沿着村口去十里村的路,黑漆漆的田埂上一人影,嘴里哼哼骂着人,王雪是死了都忘不了,这是喝醉了的王二狗声。
他正犹豫要不要上去,就看那影子摔了滚了进水田。
王雪忙是跑过去,站在田埂上看着水田里王二狗扒拉,平日里高大的王二狗,这会喝的烂醉,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被水田呛得又是骂人又是咳嗽。
要是哪天夜里走路摔倒,如今这天气,就怕栽倒在水田里,那一晚上人可就没了……
王雪伸出去的胳膊停在空中,脑子里瞬间想起顾书郎的话,要是王二狗没了,那不是没人打儿子,没人问他要钱,没人打他了?
王雪看着水田里王二狗,木愣愣站了几秒,反应过来似得,连忙提着油灯返回跑,他跑的快,还摔了一跤,裤子上衣服上都是泥。
等回到院子关了门,王雪才害怕了,越想越怕。
要是王二狗没死,要是王二狗看见他了,他跑的时候,王二狗是不是在后头叫他名字了?要是村里谁瞧见看见了。
王雪提心吊胆的将沾了泥的衣服脱了用水泡着,穿着单衣进了屋。公婆屋里鼾声震天,并没有吵醒,王雪轻手轻脚推开里屋门,放了油灯,儿子小田迷迷糊糊睁开眼,问阿爹你去哪里了。
“刚去起夜,摔了跤。”
小田挣扎要起来,王雪这会心里平静了,按着儿子躺回去,说:“阿爹没事,你继续睡,就是衣服脏了。”
要是王二狗没死,那就打死他好了。
这一觉王雪睡得踏实,第二天早上又下着小雨,他夹衣还泡着,只能穿了身单衣,院子外头砰砰砰的有人敲门,王雪心脏也砰砰砰的响,开了门,张柱子家的大牛说:“你家王二狗死我家田里了。”
之后就是公婆不信,去田埂认尸的。王雪白着一张脸,吹着冷风,淋着雨,心里说不上的滋味,他害怕了这么多年,王二狗高声说一句话他就会吓得发抖的王二狗死了。
真的死了。
“是王雪,是王雪害死我二狗的。”婆母上来打他。
王雪站着不动,是他害死的,他没伸出那个手没去扶,但他不后悔。
村里人听完王二狗阿娘说的话,你家二狗出去赌一连几天不回来,村里谁不知道?难不成还真让王阿叔整夜守在这儿田里不睡等着?
这王二狗爹娘也太刻薄了,这么糟蹋王阿叔的。
“我晚上去了,没瞅见。”王雪喃喃说。
这还是去了没瞧见,王二狗爹娘要真心疼儿子,怎么不自己去田里等?
拖拖拉拉吵吵闹闹没个停,王阿叔躺在炕上侧了身,由着公婆哭骂闹,期间婆母进来一趟问他要钱办丧事。
“没钱了,一文钱都没了娘,不然二狗也不会打小田打我,小田喝药的钱还是您拿的。”
王二狗阿娘便骂,心里痛不知道骂谁,只能逮着王雪骂。
丧门星、倒霉的……
外头村里来帮忙办丧事的听着摇摇头,这王二狗他娘也太欺负人了,这些年要不是王阿叔撑着,这家早被王二狗赌的连片瓦都没有了。
“小田你怎么在这搓衣服?”村里婶子见到了问。诶呦喂,可怜见的,小田脸上还有巴掌印没散呢,要是王阿叔有钱,指定给了,没带让王二狗动小田的。
可见是真真掏空掏干了。
倒是那老太婆,说是家里银钱都王阿叔管着,每次王二狗要钱管王阿叔要,结果嘛,这不是背地里偷偷存着,她又不下地种田又不做豆腐,没有进项,指不定从王阿叔那儿抠出来自己攒着的。
小田:“我阿爹昨个儿晚上去找我爹,回来摔了跤,他胳膊疼我来洗。”
“真懂事真孝顺,好孩子,阿婶来洗。”
“阿婶我已经洗好了,就是拧不干。”
“你那小胳膊小腿没点力气当然拧不干了,来阿婶来拧。”
……
村里办丧事,停灵三天,然后入土。这三天,村里是一睁眼就是王二狗被鬼索命去了,或是王二狗阿娘怎么刻薄王阿叔,王阿叔病倒了还要挨着骂,围绕着王家的事,哪怕灵堂屋子漏水,雨水砸到王二狗牌位上,这都能当个花样讲。
说是王二狗生前作恶,死了老天都不想他安安生生躺灵堂。不然怎么就在清明节当天夜里没的?这人不能游手好闲,打老婆孩子,老天都看不过去。
当然最后那句话村里婆娘说得多,谁家没个磕绊,有时候吵起来要动手,挨过揍的当然心里不高兴,狠狠说了通,意思自家男人以后再敢动她,小心老天爷。
为王二狗死亡多添了份闹剧的还有田氏要王家赔钱。
田氏大闹王二狗灵堂,非要赔偿不然不走,说她家水田被王二狗泡了一夜,都晦气了,难不成你家儿子白白泡我家肥田还有理了?
顾兆听见这段,差点能笑出来。
这又不是泡温泉。
“那最后给了没?”黎周周问杏哥儿。
杏哥儿高兴的拍腿,说:“给了啊,王二狗他娘不给不成,张家的说不给就不走,在灵堂哭她家水田,你说这到底是给王二狗置的灵堂还是给张家的水田置的……”
“给了三十文打发了。”
钱虽然少,但好在有。田氏拿了钱不止,还从灵堂上顺了些黄纸香烛,就在她家水田死人那块烧了,插了香,说是老天爷开开眼,坏事都是王二狗做的,各路的祖宗吃了香就回地底下吧。
田氏拜完,第二天王二狗下葬,下了十来天的小雨终于停了不说,还出了日头,阳光特别好。
这下村里便信了王二狗是被清明回来看望的鬼祖宗锁了命。
谁让王二狗嘴里没个干净,见谁都骂,准是冲撞了。
王二狗他娘说王阿叔害死她儿的话,村里是没人信,这就是放屁,你儿子那是得罪了不干净的,你要是在这么乱说,小心给你托梦。
“……”王二狗他娘骂的话给咽了回去。
两老口也开始信了,不然为啥这么寸,又是漏雨砸牌位上,又是下殡出太阳。
出了殡埋了人,小田穿着麻衣戴孝捧着瓦盆走前面,坟前摔了盆,王二狗爹娘哭嚎喊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儿,小田木愣愣跪着哭不出来,王阿叔倒是哭了一顿。
不过听着像田氏哭丧那一套,没啥眼泪,声音是有的。
办白事坐席时,村里人还说王阿叔伤心的不成,人真是好。这个‘好’字,顾兆听着可能是说王阿叔圣父的意思,窝窝囊囊的,但顾兆觉得王阿叔开窍了些。
村里人爱嚼舌根,东家长西家短,明明你占理,一个不留神反倒要成了不占理的——除非想田氏那样豁出去不要脸皮,且张家三位成年男性能站出去有威慑的。
不然田氏也不敢这么闹。
村里就是看谁家人多、地多、精壮的男人多。以前他家周周吃够了背后人乱嚼舌根苦头,可这些人背后笑,不敢拿到黎家父子面前,就是因为父子俩身强体壮厉害。
说到王阿叔这儿,王二狗活着的时候,村里人人知道这人不是个东西,可没人敢招惹,因为王二狗生的高大,动起手来谁都不管。如今王二狗死了,王家屋里就一个胳膊不灵巧年迈的公爹,一个常年喝药的婆母,外加瘦小药罐子的小田。
王阿叔一个哥儿,要是像田氏那样面上泼辣顶起来,那才是吃亏。
有时候向外示弱并不是真的示弱,单瞧这次办白事,王阿叔一文钱没出,在屋里躺了一天,第二天挣扎起来说干活,被村里阿婶劝着回去歇歇,落了一身好名声。
他公婆出钱出力背后被村里嚼头遍了。
如今王阿叔成了寡妇,村里更是要避开让着些,不能落下个欺负孤儿寡母的名声。
王二狗的死,终于热热闹闹在吃席中结束。
天气热了起来,地里没两日就能下脚,不泥了,正好黎家堆的肥也好了,又开始了上肥日子。自然村里人瞧见了又是一通嘲笑,说都下了十天的雨水了,这还上浠水呢?不怕淹死?
连杏哥儿也好心劝黎周周,旁的你听你相公的就对了,怎么庄稼地的事也听呢?赶紧别乱来了,劝劝大伯。
黎周周领了杏哥儿好意,然后和爹继续担肥水。
十亩旱地堆完了肥,该插秧种稻米了。
整个三月、四月,黎家三口人就没怎么停过。
四月底,村里终于换下了夹衣,开始穿单衣,黎周周便开始拆拆洗洗,像是夹棉的衣服不好直接下水,洗了棉花就不暖了,过日子细的人,就跟洗冬日棉花厚被子一样,拆了面子,里面用线弹的棉花网套铺着晒过,等晾好了面,重新缝好。
衣服也是一样。
黎周周将家里三人的袄拆了,洗了棉花晒了,重新装起来缝好,然后叠起来收进衣箱里,等今年入秋天冷了,只需要找个日头好的晒晒就成。
单衣轻薄,干事也方便。顾兆在家就爱穿老婆青春期穿过的短打。
“相公,你是不是长高了?”黎周周瞧着相公穿着紧。
顾兆活动了下胳膊,衣服本来脆,一抬手就呲的一声腋下裂开了。
“我去年冬天就穿你十五岁的衣裳,这套和棉衣放一起的,你说都是十五岁穿的……”
顾兆长个子了,骨架也抻开了。
黎周周十五岁是身高就有一米七八,不过骨架小,瘦高个。年前顾兆穿这黎周周十五岁的棉衣时还有些宽松,裤腿有些长,穿着要挽个两三指并起来那么宽。
顾兆在顾家照着门框目测过,身高那会就一米七三、七四左右,因为瘦,弱不禁风,看起来小一些。
开了年,顾兆十七岁,他生日月份大,正月的。
这个冬天,黎家见天的骨头汤,顾兆也不像原身不干活,一个冬天过去,平日里穿着夹衣不显,如今换上了单衣,身板一下子挺拔宽厚了些。
“我真的长高了。”顾兆欣喜的贴着老婆站,效果比较小,肉眼瞧不出来,可能有个两厘米?
那也是一米七六、七七了。
按照现代他上大三时的一米八七,冲一冲还是能想的!
黎周周也高兴,相公高了,身子骨硬朗了,还是漂亮,多了些生气。不像之前,村里人有人说相公身子弱,像是又是个药罐子。
相公才不是呢!
田里的麦子一天一个样子,庄稼汉每天去地里看一圈才能踏实安心,到了五月中下,麦田里绿油油的,麦子小腿高,麦穗长得快。
黎大给田里上肥,当时也没抱多大指望,反正庄稼人不给地里忙给啥忙,又不是啥害处,费把力气有啥。可随着一天天去地里,尤其是麦穗结了,他上手一摸,就知道不一样。
和往年的麦穗不一样,今年要紧实要密。
黎大不敢露面上,压着心里猜测,可日子一天过去,地里的庄稼明晃晃的长着,也遮盖不住啊,庄稼好,麦穗长得结实饱满沉甸甸的喜人,老庄稼汉一眼就瞅出来了。
“黎大,你家这地绿油油的,穗子也沉,长得好啊。”
“一瞧和别的地都不一样。”
村里人注意到了,黎大是想低调都不成,只能摆摆手说:“我家上了肥忘了?还没下粮食,也不知道咋样。”
那确实,没准看着好,麦穗空壳多,也不是没有的。
想是这么想,可还是有人嘴里嘀咕:不会那浠水真有用吧?
有没有用等收成就知道。
村里家家户户要上税,收成后脱壳装袋称重,没人敢谎报,村长专门记着呢,等税官来收粮食,一一核对。
地里庄稼谁家好了、坏了,都晓得。
去年冬雪水足,春来又下了几场雨,家家户户地里庄稼都长得好,黎大家的田虽然确实出挑些,不少人觉得就是长得好,上那个浠水,能肥哪里去,收成难不成还能跟他们差个十斗?
估摸就是多个一两斗。
一斗二十斤,十斗二百斤。
收成前也没人信黎家的田,一亩能翻个倍,连黎大自己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