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中的恶之花
整个世界都仿佛静止了下来, 邢舟扬甚至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受到了阻碍。
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短款羽绒服,连毛衣都没穿, 此刻后背上却爬满了冷汗。
那双从来被同事、队友夸耀、羡慕的稳当的手,也不住颤抖起来。
被钳制在掌心的手腕远比一般同龄人纤瘦——他明明知道,燕晨不爱动,体质连燕瑶都不如。
刀刃已经嵌入了肉里, 鲜血像一根线, 沿着伤口缝隙垂落,一部分打湿了邢舟扬的手背,一部分落在地上, 很快汇聚出一小滩。
邢舟扬嘴唇颤抖,喉咙干哑, 抬眼却撞上了燕晨格外平静的眼神。
他那双和燕瑶极为相似的眼睛,像是一潭幽黑的死水。
没有痛苦,也没有憎恨。
这比他手腕上流个不停的血,还让邢舟扬觉得恐怖,心中发寒。
「对不起」三个字辗转舌尖, 最后变成了语气沉重的命令:“别乱动。”
邢舟扬本想让燕晨自己拿好刀, 不要,去找绷带先给他绑住手腕, 做简单的止血。
但他敏感的直觉,为他记住了刚才那一瞬间的不对劲。
那个突然转变的角度……
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邢舟扬钳制住燕晨未受伤的左手臂, 推着他来到客厅电视机旁。
燕晨垂着头, 一言不发, 像是已经放弃了挣扎。
电视柜里有自备医疗包, 邢舟扬快速找出绷带, 在燕晨手腕伤口上方紧紧绕了几圈,打结捆住。
汩汩流出的血线慢慢变细了许多。
邢舟扬松了口气。
但燕晨还未彻底摆脱生命危险——那把水果刀还深深嵌在他的肉里,他们必须得去医院。
车钥匙就在身上,邢舟扬想也不想,直接带着燕晨出门。
下了两层楼梯,他才惊觉这家伙竟然全程一声不吭,如此配合——
就这么走了个神的瞬间,跟在他身侧的身影微微一晃,差点儿整个人面朝下,跌落楼梯。
邢舟扬心跳都差点停了,赶忙扶住燕晨,没让他一头栽下去。
短短不到三分钟时间,燕晨整张脸已经像是被橡皮抹去了生机的青白纸张,双眼微阖,一副困极了的样子。
对了,燕瑶说过,他有些贫血。
邢舟扬面色凝重,把燕晨晃醒:“拿好刀,我背你。”
燕晨勉强睁开眼,下意识按照他说的去做,握住刀柄。
等邢舟扬把他背起来,他又迷迷糊糊地半闭上眼,想起幼时燕瑶曾说过的话——
“晨晨,如果你觉得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直接跟姐姐说。”
幼时的燕晨还不懂得伪装自己,也分辨不出自己所感受到的情绪、病痛,是正常还是不正常,所以总是闭口不言,等病托得越来越重,才瞒不住被燕瑶发现。
几次过后,燕瑶便一直在弟弟耳边强调这句话。
如果有不舒服,一定要直接说……
燕晨闭着眼睛,脸被邢舟扬外套肩上的扣子抵着,感受着身上的种种不适,他恍惚间误以为有一只熟悉的手伸过来戳了戳他的脸,问他怎么了?
趴在邢舟扬背上的青年睫毛微颤,似是想睁眼看到谁,但最终,他无力地选择放弃,像是睡着了,沉默了许久,又潜意识地倾诉着什么,声音虚弱:
“我,头晕……”
“好痛。”
“我好像又生病了……”
“姐。”低不可闻,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至邢舟扬耳中。
邢舟扬脚下不停,眼前的世界却霍然间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水雾,变得模糊。
出了单元楼,强劲的冷风迎面吹来,仿佛能将人的鼻涕眼泪都一起冻住。
邢舟扬咬紧牙关,用力眨了两下眼睛,速度丝毫不减,飞奔向他的车所停放的方向。
其实这种意外发生时,最好的做法,应该是简单进行止血后,拨打120,等待救护车。
——在受伤失血的情况下,病患不宜处于剧烈的运动、颠簸状态,否则伤势可能会加重。
也就是邢舟扬体质好。
即便是背着燕晨下楼梯时,他也稳得像是一块磐石,上半身的高度几乎没有起伏,动作都在两条腿上,没让燕晨受多少颠簸。
几分钟后,邢舟扬扶着燕晨,让他侧躺在副驾驶上。
绑好安全带,不等预热,车子便迅速驶出小区。
同一时间。
锁上门、空无一人的邢舟扬家中,他的卧室内,两台电脑的荧屏在黑暗中不断闪烁着,交换数据的同时,不断根据脚本程序输出新的内容,自动发往远在另一个省份的某座城市。
车上,邢舟扬绷着脸,不时看一眼燕晨,确认他的情况。
他家离医院太远了,燕晨本身又贫血……医药包里的退烧药少了,他可能还发过烧……
一路焦急、担忧又自责,到了医院,燕晨已经彻底昏迷了过去。
不过好在,人送来及时,邢舟扬给他绑的绷带,也起到了很好的止血作用。
望着刚从抢救室出来,闭目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如纸的青年。
邢舟扬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里面的手机,却又犹豫地将手拿了出来。
在此之前,这个动作他已经反反复复,做了不知道有多少次。
最后,邢舟扬重叹一声在病床边坐下,弯下腰,双手按着头,目光垂直看着地面,心想:
他送燕晨到医院,完全没有做任何掩饰,队里应该很快就能查到……
就让他逃避一下吧。
邢舟扬没想到,自己这么一逃避,就是两个小时过去。
燕晨还没醒。
孙一丹给他打来了电话。
邢舟扬自知有过,到走廊接通电话,先中气十足地吼了声:“对不起,队长!”
意料之外,对方没有过多责备他:“他醒了吗?”
“还没有。”
“说说具体情况。”
“是!”
邢舟扬将今天自己回到家后,发生的事详细报告了一遍,并再次道歉。
得到孙一丹的一声「嗯」后,他又忐忑地问:“队长,我让小顾发出去的那些文件,您看了吗?”
——他搜集卢、马二家那些违法犯罪的证据一事,孙一丹心知肚明,且还给过不少指点。
“我看了,你们这次做得很好。”电话那边,孙一丹停顿片刻:
“听小顾说,你自己另请了人来办这事?是认识的朋友?”
“什么?”邢舟扬一愣。
起了挖人的心思的孙一丹也是一怔:“你不知道?”
邢舟扬满腹疑惑,他应该知道什么?
在孙一丹的简述下,邢舟扬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准备的那些资料,并不是由小顾发出去的。
不是小顾,那是谁?
邢舟扬迟疑片刻,想起病房内尚且昏迷不醒的青年。
电话中,孙一丹也有了同样的猜测:“你这位小舅子,是个黑客?”
“我不知道,队长。”
“嗯,没事。我还是更倾向于认为,他身后有一位网络安全技术人才,毕竟专业不对口嘛。”孙一丹呵呵笑了两声。
燕晨大学所学的专业,叫做「机械设计制造及其自动化」……跟「自制枪支」倒是挺对口。
孙一丹最后嘱咐:“你等他醒了,联系我派人过去。”
邢舟扬:“好的。”
电话挂断,邢舟扬回到病房,看着仍在沉睡的青年,长长叹了口气。
从现在起,职责压过了其他,他不能对燕晨有任何偏袒……
这怎么可能?
目光扫过青年的脸颊,看着那和记忆中的女孩极为相似的五官,邢舟扬苦笑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再次查看之前等待燕晨从抢救室出来时,看到的那个热搜。
那些证据,牢牢地占据了热搜前排的某个位置……就像置顶的那条一样。
这是不是燕晨做的,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卢、马两家的诸多恶行,已然引起了网友们的公愤。
众多蓝V号纷纷转发,加上民众堆起来的高热度和呼声,纪检委也对此事投以关注,整个城市想必即将会迎来新的一波大力度扫黑除恶……
一切都和邢舟扬最初设想的一模一样。
只是,来得太晚了些。
邢舟扬颓然地靠在椅子上,看着病床上安然沉睡的青年,不知道等他醒了之后,自己要怎么面对他。
网民的视线,都被新爆料出的卢、马两家的违法犯罪证据吸引。
置顶的那条热搜,已经几乎没有多少人会在意。
除了远在d省,被宣称「已经死亡」的当事人之一,陈涛。
看见这个置顶热搜时,他第一反应就是好笑。
什么打人事件三名凶手已经全部死亡,他这不是还好好活着吗?
虽然狼狈了一点,但还算潇洒。
陈涛嗤笑了一声,没把这玩意当回事——至于之前卢洪涛的死亡照片,他当然也看到了。
害怕吗?他当时都要怕死了。
但转念一想,天高皇帝远的——皇帝都管不了他,他怕什么!
陈涛自此放宽了心,该吃吃,该喝喝。
但很快,他就遭遇了一连串的打击。
先是酒店莫名其妙找到他,说他身份证有问题,不能再续房间。
陈涛和对方大吵了一架。
双方气极了,酒店方甚至说他身份证件造假,如果不想进橘子,就赶紧滚蛋。
陈涛并不认为对方说的是真的,只当他们故意找茬,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结果,他再也没能订到下一家酒店。
他的身份信息好像真的出了问题,不管通过什么方式办理业务,页面最终都只会显示404。
电话打不出去。
短信石沉大海。
而最让陈涛感到晴天霹雳的是:他收到了一条自己的银行卡转账短信。
从卢、马二人身上弄来的那些钱,全部被转走了!转到了他母亲的卡里!
在这种诡异的情形下,陈涛不认为信息中显示的,母亲的账户信息是真的。
他老娘快六十岁的人了,哪会做这种事?
陈涛给银行打电话投诉。
可他很快就痛苦地发现,自己连投诉电话都打不了。
所有的电子支付方式都不能用,陈涛手上又没有多少现金,银行卡的钱不翼而飞……
最终,他选择了报警。
然而当电话接通,陈涛激动到恨不得冲到警局,放个鞭炮庆祝一下时,他听见了从电话那头传来的,熟悉的苍老声音:
“喂,你是谁哇?”
这是陈涛母亲的声音,她的普通话带着浓浓的乡音,不慎标准,且伴随着沙哑的咳嗽声。
陈涛离开家逃往d省之前,这位老人刚刚经历了一场化疗手术,如今还在住院。
陈涛沉默片刻,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报警,电话却打到了母亲手机上。
但他太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与其他人的交流机会了——身上没钱,手机不能支付,他又没什么朋友,网络对他来说就只是一个概念。
陈涛都觉得,如果没有这通电话,如果这样的日子再过两天,他可能真的会如新浪那条热搜所说的一般,「死去」。
陈涛试探着问道:“妈,你,你还好吧?你看看,你银行卡里……”
“你是谁哇?你这人,怎么回事的哇,我不认识你的啊?”
听着手机中传出的,老母亲熟悉的声音,陈涛整个人都僵硬了。
“妈,你别开玩笑……”他想过妈可能会骂自己,可能会让自己在外面当心身体,却唯独没想过,她会认不出自己。
这怎么可能?
他妈用的是老年机,老年机的音质那么差,以前他用别人的手机给她打电话,她都能听出来。
他现在用的是自己的手机号啊!
老年机那么大的字体,那么大的「儿子」两个字的备注,她都不看一眼吗??
“谁跟你开玩笑哦?真是……你说骗子?对对对,涛子说过,这种古里怪气的电话都是骗子,我给他挂了——”
“嘟——嘟——”
电话被挂断,陈涛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整个人像是魂魄被抽走了一般,两眼发直。
片刻后,陈涛狠狠咬牙,再次拨打了110。
电话接通得很快。
母亲像是并没有认出来,他就是刚才打电话过去的人。
“喂,你是谁哇?”
“妈,我是陈涛啊。”
“说什么呢?你谁啊你这个!你这个小伙子坏得很,是不是想骗我老人……”
“嘟——嘟——”
“呃……”陈涛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被风吹得仿佛要冻住的脸,摸到了一手的油脂。
因为没钱,他早饭午饭都没吃,也无处可去,只能就这么坐在路边,紧紧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喂,你是谁哇?”
“阿姨好。”陈涛瓮声瓮气说:“我是陈涛的朋友。”
“哦,哦……我们家涛子还有朋友哩,小伙子,你有什么事情吗?”
“阿姨,您儿子现在跟我在一起,我俩在火车站,钱被偷了,您看您能不能……”
“你这小伙子……”
陈涛心头一跳,果不其然,只听电话中的老人突然怒道:“我儿子都死了!你来骗我这个老人的钱,你良心怎么过得去的哇!”
“嘟——”
“呃……”手无力地垂落,陈涛捂住半张脸,不是啊,他还活得好好的啊!
为什么妈会听不出来他的声音?
肯定是有人在搞鬼……
可他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身上有点闲钱,但也不多……现在这点钱也没了。
陈涛吸了把鼻涕。
不行,他必须得回去,等他活生生站在妈面前,她还会觉得她儿子已经死了吗?
但问题是,他现在没钱,别说买火车票……连去火车站的钱都没有。
他怎么回去?
陈涛烦躁地薅了把头发,扯下几根油腻腻的发丝。
突然,手机震动了两下,他收到了两条短信。
一条是转账短信,他妈……给他转了两百块钱,刚好够买一张站票回家。
老人家还另外给他发了条短信:“小伙子,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是我们涛子朋友,这钱你就拿着应急吧,以后就别骗人了。就是骗,也不能找我这种啊。”
“我儿子已经死了。”
d省一月份的天,比华中地区更冷,陈涛看着这两条短信,却生出一肚子的火气。
他妈的,他妈根本就不会用手机转账!
这短信也明显不像是她的口吻!
可为了钱,他还是得回去,即便明知前方是陷阱。
“草!”陈涛咬牙恶狠狠骂了一句。
路过的人闻声扭过头,看清他的长相,顿时跟看见瘟神似的,快步走开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