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中的恶之花
“等等!等等……喂!”田静依小跑着, 想不起来燕晨的名字,只能大声叫「喂」。
那盒冷披萨被她随手扔进了垃圾桶。①
燕晨闻声侧过头,看见了穿护士服的女人。
于是他停在原地, 等待对方追上来并站定脚步,朝对方露出浅浅的微笑:“姐。”
“呃……”裹挟着寒意的风吹在田静依脸上,吹散她呼出的白色雾气。
背后嘈杂的,喧闹的种种动静, 仿佛被无形的壁垒隔开, 隔成虚幻的另一个世界。
面前的俊逸青年,嘴角含笑,黝黑双目专注地看着她, 像一架等待指令的冰冷的机器人。
田静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诸如担忧、同情之类的情绪都消失了,她内心只剩下纯粹的恐惧。
“我…我是田静依。”
女人的声音中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燕晨目光微怔,沉默片刻:“嗯。”
他问:“有什么事吗?”
田静依僵硬地摇头:“没,我,刚才在和人打电话。”
她说着拨开耳边的碎发,庆幸于自己一下班, 便习惯性戴上了蓝牙耳机, 即便它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播放。
燕晨微微颔首,接受了这个解释, 转身离开。
目送他走远,走进门口拐角处的一片阴影中, 田静依悄然松了口气。
医院离地铁口并不远……他这是要打车?
田静依边走, 边用余光往那处阴影扫去, 放弃了提醒对方的打算。
但当看见青年被风吹乱的头发, 看见他望着空气发呆, 看见他身周犹如凝成实质的落寞时。
她充沛的情感,同情他人的能力,又全都恢复了。
“唉……”田静依拿出手机。
擦了擦上面的水雾,她给主任打了个电话,想请他帮忙查一下燕晨的情况。
如果对方当真有精神病史,她会努力劝他去看医生,好好吃药的,嗯……这不是玩笑。
…
在被冻成冰雕之前,燕晨等到了出租车司机。
坐上车,他报出一串地址。
不是幸福小区的地址,而是一间酒吧的地址。
司机显然对此见怪不怪,出了医院就去酒吧的算什么?
喝酒配头孢的,他都见过。
十五分钟后,出租车缓缓停下,又匆忙离开。
望向身后,五彩缤纷的灯光不断闪烁,气氛热烈的酒吧,燕晨垂下头,远离了这里。
他以步行的方式,抵达了与酒吧隔着一条街,似乎毫不相干的高档住宅小区。
与热闹非凡的酒吧相比,这处高档小区静谧、高端,即便是晚上,出入其中的也都是体面的行人和车辆。
进出都有门禁,保安也不是给一包烟就能糊弄的人……不过这不要紧,燕晨本就不打算进去。
他围绕着小区,迈开步伐。
一线城市,夜晚的行人比之白天只多不少,即便是寒冷的冬日。
于是路过这里的人,便能看见一个穿黑色长款羽绒服、身形单薄,大多时候都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孔的年轻大男孩,走在围墙外侧的阴影中,与他们擦肩而过。
他不时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围墙顶端,似乎在对比围墙和自己的身高差距。
有时又到了铁艺围栏前,看着内里宽阔广场上笑闹的孩子,以及他们手中摆弄的大型遥控玩具。
高档小区内灯火通明,温馨的镂空路灯照耀在家长、孩子,照耀在老人和年轻人脸上,照亮了他们洋溢着幸福的笑脸。
没人会关注,也没人会注意到围栏外,黑暗中的身影。
绕着这个小区走了一圈,燕晨步行回到那间酒吧,打车。
二十分钟后,燕晨回到幸福小区。
回到自己的卧室,燕晨打开电脑,再次确认那三名凶手的行踪。
其中一个逃往了外省——这也是家境最普通的一位。
另外两个,一个躲在了朋友家中。
还有一个,则安心地住在家里,住在距离幸福小区,仅有二十分钟车程的高档小区中。
燕晨微微翘起嘴角,合上电脑,仰倒在床上。
第二天,燕晨没有出门。
快递送达了一部分,他要先把能拼装的拼装起来。
其余需要借助工具才能制作的,之后再找朋友借用。
嗯,说是朋友,其实应该称呼为「网友」。
虽然性格沉闷,但燕晨从小就喜爱这些东西。
在兴趣的聚集作用下,他在网络上还是有几个多年好友的。
这一天,燕晨靠吃外卖度过。
睡前,他扫了眼手机余额上显示的三位数,不为所动。
他将垃圾打包好,放在门口,在玄关处温暖的灯光安抚下,回了房间睡觉。
早七点过十分。
昨晚下了一场小雪,又在凌晨时分尽数融化,天气似乎更冷了,连带着人也不愿意出门。
邢舟扬扯了扯围巾,上楼。
看见放在门口的垃圾,他首先忍不住皱了下眉,拿出钥匙,打开门。
屋内的一切看起来,和过去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温馨的布艺沙发,因长久无人使用落了些灰尘的电视机,暖黄色的窗帘,似乎能阻挡外界的寒气……
“怎么不关灯?”
低声叹了一句,邢舟扬关掉玄关的灯,将手里的早餐放到餐桌。
葬礼之后,他一直在忙工作上积压的事,直到今天才有时间来看燕晨。
邢舟扬对未婚妻的这个弟弟谈不上喜欢,毕竟对方性子沉闷,总是冷冰冰的,话也不多,双方交流甚少。
但燕晨好歹叫他一声姐夫。
打开客厅的灯,邢舟扬走到燕晨房门前,抬手敲了敲。
门很快被人从里打开,露出一张平静的,没有丝毫睡意的脸孔。
“姐夫。”燕晨闻到了肉香味、葱香味。
“嗯,早饭在餐桌上。”
燕晨点点头,随手关上门去洗漱。
邢舟扬,28岁,刑警,燕瑶的未婚夫。
等燕晨从盥洗室走出,来到客厅,邢舟扬已经收下了晾晒在阳台的衣服,并打开外窗通风。
餐桌上放着小笼包、葱油饼,以及两杯豆浆。
燕晨选择了小笼包。
等邢舟扬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拿过那杯豆浆,燕晨皱起眉头。
邢舟扬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怎么了?”
燕晨:“没有我姐的?”
邢舟扬愣住。
他狐疑地看着燕晨,仿佛想知道他是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但是没有……他没有看出任何开玩笑的痕迹。
燕晨似乎是打心底觉得,燕瑶还在房间里睡懒觉,这餐桌上应该有她的一份早餐。
就像以前那样。
邢舟扬嘴唇动了动,突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有些自责起来。
他是知道燕瑶有多看重这个弟弟的,说是当成自己的半个孩子看,都不为过。
而他作为燕瑶的未婚夫,燕晨的姐夫,也有一份照顾他的责任在身……
但他甚至连燕晨居然受了这么大的打击,都没看出来。
葱油饼散发着香味,这家老板的手艺很好,邢舟扬却突然有些吃不下去了。
“你先吃,我去打个电话。”他腾地站起身,走出门外。
还好,这两天工作上没有什么急事,邢舟扬成功得到了请假的批准。
他回到屋里,燕晨仍旧在不紧不慢地吃着早餐。
看上去没什么异常,如果不是……邢舟扬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
他状似随意开口:“吃完,你陪我去看个医生?前两天处理一个案子,受了点伤。”
燕晨放下豆浆杯:“我去不了。”
邢舟扬一愣,就见他站了起来,平静道:“我约了朋友,你注意安全。”
说着,拉开凳子走开。
没大没小的……邢舟扬思考着措辞,跟在燕晨身后。
他看着燕晨打开房门,也看见了房间内,桌面上未完成的仿真木仓。
邢舟扬瞳孔微缩,抬手挡住门——燕晨并没有要锁门的意思,他正为出门做准备。
他的爱好,邢舟扬隐约知道一些。
但他只以为对方喜欢高达、喜欢机械,不知道他居然还会私藏仿真木仓……即便是仿真的,这东西也是违法的!②
何况,他桌面上那个,看起来根本就不只是简单的仿真木仓……
邢舟扬扶在门边的手紧了紧,捏成拳头,又松开。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立刻严厉地教育燕晨一顿,让他把这些东西上缴。
但是现在……在不确定燕晨的心理状态、承受能力的现在,邢舟扬发现自己没办法开口。
这样不对,他是一名刑警,他有义务……
燕晨已经穿好外套,背上双肩包,走到他面前,准备要出门了。
看着邢舟扬脸上的表情,燕晨抬手看了眼时间,奇怪地瞥他一眼,与他擦肩而过,走到了燕瑶的房间门前。
邢舟扬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的动作。
“咚咚咚。”燕晨敲了敲门:“姐,起床了。”
没有人回应。
在巨大的愧疚心作用下,邢舟扬最后回头,深深看了眼燕晨房间桌上的东西,抬手合拢了门。
随后,他听见了再一次响起的敲门声:“咚咚咚。”
“姐,你要迟到了。”
“咚咚咚……”
邢舟扬突然有些不寒而栗:难道只要燕瑶不回应,他就会一直就这样敲下去?
再听下去,他都要疯了!
“燕晨……”邢舟扬走过去,伸手准备拉开燕晨,逼迫他直视真相。
燕晨已经扭动门把手,推开了门。
视线越过他的肩膀,邢舟扬看见了内里风格温馨的装潢。
床单是他和燕瑶一起选的,窗帘上旁挂着一串千纸鹤。
地上是被踢乱的拖鞋,仓惶挂在衣帽架上,结果落在了地上的挎包……
邢舟扬鼻子一酸,短暂失去了开口的能力,害怕自己哽咽出声。
燕晨愣愣关上门,回身对他道:“我姐又不见了。”
“我先出门了。”
他说着,低垂下头,迈步错开邢舟扬,他的表情看不出丝毫变化。
“等等。”邢舟扬拦住他:“我送你吧,我开了车过来。”
燕晨:“好。”
犹豫片刻,他又补充:“谢谢姐夫。”
答应了,那看来见面的人没有问题……邢舟扬松了口气。
两人关好门下楼,上了车,邢舟扬打开空调,燕晨报了一串地址。
那是一个俱乐部,是他约好的那名网友开的。
车子很快抵达了俱乐部门口。
望着门牌上的「百步穿杨俱乐部」几个大字,以及旁边画的弓箭符号,邢舟扬稍微放心了一点。
燕晨下了车,又被他喊住:“你要多长时间?”
燕晨估计了一下时间:“一个小时。”
邢舟扬点点头:“行,那我睡一觉,等你出来,再陪我去医院?”
这是他第二次发出陪同的请求。
邢舟扬有些紧张地看着燕晨,不确定他会不会答应。
等燕晨表情古怪地点了点头,说「好」,他才悄然松了口气:“去吧。”
燕晨最后看他两眼,转身离开。
邢舟扬摇上车窗,调低座椅,呼出一口气,拿起手机挂号,预约了两小时的心理科。
心理诊断需要病人的配合,无法在病人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进行。
如果到时候燕晨不肯配合……
不行,他又不是犯人……嗯,就说是正常的心理检查——面向毕业即失业的家里蹲大学生的。
心里想七想八,邢舟扬迷迷糊糊,当真睡了过去。
他昨晚十一点多才下班回家,往常路上总是会和燕瑶打个电话……
睡梦中,靠在驾驶座的男人无意识皱起眉头。
一小时后,燕晨走出俱乐部。
他那个黑色大号双肩包似乎多装了点东西进去……邢舟扬调高座椅:
“你朋友是男的女的?多大了?毕业了吗?做什么工作的?”
“你们见面,怎么也不一起吃个饭……”
后座,燕晨通过后视镜,莫名其妙瞅他一眼,平静道:
“你和我姐还没结婚。”
邢舟扬:“……”
邢舟扬默默闭上了嘴巴。
一路沉默地抵达医院,他借口之前想好的说辞,成功让燕晨点头和心理医生坦率沟通。
同一所医院,急诊科。
田静依也收到了主任发来的资料——当然,不是全部,医院有义务对病患的资料进行保密管理。
对方只是简单地告诉她:“他患有脸盲症,他的姐姐曾经也是我们医院的一名护士,你们的身形有些相似。”
“不过,就你描述的情况来看,他姐姐已经去世……你是他的朋友吗?我认为他非常需要心理干预治疗。”
原来是脸盲……
田静依略微松了口气,认为这起码表示,燕晨的心理问题没有她想象中那么严重,不至于见一个护士,就上去喊姐姐。
可是,别说朋友,她甚至连对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她要怎么劝他去看心理医生?
对了!急诊科那边应该有填写个人联系方式,那天送他来的人,将他送到就走了……紧急情况,只是要个手机号,应该没什么问题。
“静依!静依!这边需要你拿一下……”
还是下班再去吧。田静依回过神:“来了来了!”
心理科。
燕晨和戴着眼睛,穿白大褂的安医生先后走出小隔间。
邢舟扬连忙迎了上去。
他找了个借口,请燕晨帮忙,去这一层另一侧的自动售货机买两瓶可乐。
燕晨可无可不无地点头,转身出门。
确认脚步声远离,邢舟扬才转身看向安医生:“怎么样?他的情况。”
后者表情古怪,犹豫片刻,所说的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经过面诊,我能确定病人对他的姐姐有一定的愧疚心理,痛恨造成他丧亲的凶手……此外,丧亲的悲痛也在合理、正常的范围内。”
“也就是说,从目前的诊断结果来看,病人的心理状态没有多大的问题。”
“不过,他以前做过更细致的心理诊断吗?我认为他很可能患有……”
安医生的话没能说完。
邢舟扬听见了脚步声——不止一道,属于燕晨的那道脚步声在另一人停驻时,也跟着停了下来。
紧随其后,他听见了从门外传来的询问声:“姐,你也来做心理检查?”
“呃……”一月份,正是最寒冷的时日。
即便室内开着空调,寒风也似乎能透过薄薄的玻璃,透过冰冷的墙壁穿透进来。
邢舟扬的心,一时如坠冰窖。
作者有话说:
①不要学,节约粮食,人人有责;
②持有仿真木仓也犯法哦;
-感谢在2022-06-29 22:50:39-2022-06-30 23:59: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