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那人身着一袭白衣,长身玉立,俊逸清拔。眉目疏朗,披发如墨,清冷宛如谪仙。叫人一看之下,不由得自惭形愧。
他一出现,便衬托得堂内几百余人霎时失了色彩。相比之下,那美酒佳肴红绸雕花,竟让人觉得俗不可耐,甚至显得污秽了。
好一个如玉公子。
“江湖第一公子连淮!”有人认了出来,失声喊道。
“是连少侠!”过了最初的惊诧,众人也缓过神来。这不正是藏剑山庄的连少主连淮吗?
“连少侠不是在金陵地带么,怎么竟千里迢迢来到此地?莫非是听闻了什么消息?”
“此事果然非同小可,竟然连万里之外的连公子都到了。”
“原来这便是江湖第一公子么,果真名不虚传,当真是仙人之姿。”
众人一下炸开了锅,纷纷议论起来。便有那年轻的姑娘已然面若桃花,神情间又是羞赧又是喜悦,忍不住背着家中的长辈偷眼看他。
他身后那人自然是程家少镖头了。
程临风见到自家儿子的身影,心里便是一紧,暗骂下人不守职责。他早就知道儿子心有不甘,没准会出来闹事,便提前将他关在屋里派人看守着,现在却竟然让他跑出来了。
未及他多想,连淮便已开口,此刻他再制止已然晚了。
“诸位朋友。连某远道而来,并非是为了参加程老金盆洗手的宴会,却是来和诸位打一个赌的。”
这话由他灌了内力递出,清冷低沉,朗朗传遍整个大厅,每一字都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
座上群雄听得此言,不由得安静下来,只剩同门之间相互低低地交头接耳,猜测他意欲作何。
众掌门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各怀心思,却都隐忍不作声。
“连少侠想赌什么?”崆峒派掌门人吴成林先一步沉声开口道。
“是有关燕公子死案一事。”连淮语气淡淡地道,神色间自然坦荡。
此话说得虽平淡,却如一石投湖惊起千层浪。毫不夸张地说,这里的人十有五六都为此事而来,十有八九心中都想要成为那破了案获得盟主衣钵的幸运之人。
台下喧闹声顿起,有那恍然的,言辞轻率地骄傲道“果真如此”;有那失望的,便就此默不作声,只在心中长叹;而更多的却是那有备而来的一流好手,此刻心中已然计较开了。
“呵,第一公子也不过如此而已。我还道他为何而来?原来也只是摆脱不了利益诱惑的俗人。”那位花白头发的老者颇讽刺地说道,言语间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和抵触。
崔莹侧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娇声一笑道:“老爷爷慎言,少说话人才能长寿。”
“你这女娃也太没礼貌!”他怒目的瞪崔莹,似是被激怒了,大有倚老卖老的架势,“我这番话哪里说得有错?”
“您老人家活到这把年纪,竟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还要个小辈教你如何做人,也不害羞。怎么,您竟然连说话不可武断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吗?”
“大逆不道!”他气极了,张口竟是要哇哇大叫一番才能出气似的,但他终究是忍住了,细想之下忽又神色颓然,摆了摆手,“我也是老了,江湖上的年轻人竟都成了这副模样吗?将礼教纲德,长幼有序全丢了,那还和畜生有什么分别,一代不如一代啊……”
“按你这脾气,能平平安安活到这把年纪,真该烧高香拜高佛,感激凌涕去,偏偏要来江湖上找打。”崔莹从小在极乐教中恣意放肆惯了,说话一点也不客气。
“你……”
“二位莫要争吵,先听连公子说话。”那位兄长皱了皱眉,开口说道。
那老者本也不打算厚着脸皮对一个小姑娘出手,只是一口气上来堵着难受,想找回场子罢了。听他这样一说,也算是找到了个台阶下,便冷哼一声,一言不发。
“我与诸位所赌便是:我在一个月内寻出死案的线索,证明程家镖局清白。”连淮走到程临风身旁,扬声说道。
程临风心中虽隐约有了预料,但当真听到此话时,他依旧忍不住心头大震,双眼直看着那挡在他身侧,面对在座各路好手的身影,鼻头微微发酸。
这句话所含的意思太重,引得台下群雄又是一阵骚动。
就有那脾气暴躁的大声问道:“我们这么多人辛辛苦苦将近三个月,依然再难更进一步。你单凭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就查出线索,更罔论什么证明清白了。”
“是啊,况且你怎知程临风就是清白的,退一万步,即使你查出了证据,若那证据证明程临风就是凶手,那又当如何?”众人议论纷纷。
众掌门元老也都心思各异。
“这连少侠未免心高气傲了些。仗着自己身怀绝技,便许下这般狂傲的诺言,实在不知好歹。”吴成林已然皱起了眉头。
“吴掌门莫急,且看连施主有何话讲。”少林寺方丈慧道大师徐徐说道。
其他人看向吴掌门的眼神都有些微妙。毕竟连淮初出江湖时凭一己之力,击败吴成林从而一战成名的事,可是人尽皆知的。吴掌门虽然素来为人仗义正直,但遇上被后生击败的奇耻大辱,也未必就不会怀恨在心。
说得重些,他方才这番话,便是代表了整个门派反对的立场了。
“我立下赌约,自然便有赌注。”他平心静气,气沉丹田,说得甚是随意轻松,声音却骤然盖过了厅堂内的一片喧哗,有力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连公子年纪轻轻,内力却已然这样深厚。在场的虽非各个都是一流高手,却也是入了门道的,为这深厚的内力所震慑,一下子都静下来。
“若我在一月内搜寻到证据证明程家的清白,那便是我赢了,我要求诸位再也不可来镖局恶意寻事,程临川也不必隐退江湖。”
上百双视线都集中在了他身上。他们听他说得凝练明白,于是便静心细听了下去。
“若我在一个月内毫无进展,便是我输了,我会将连家庄的藏剑室对外开放,在场的每位都可以进去任捡一样兵器,当作输了的赌注。”
“如若程镖头当真是杀人凶手,则我再不插手此事。便当是连某做个好人,为诸位免费破了案,诸位也可去寻武林盟主讨得报酬。”
“在这一个月内,金盆洗手的仪式便暂时缓一缓。程家镖局会暂时关闭,诸位也不可再登门造访。”
这一番话说的妥帖周密,很容易让人信服。众人沉默一瞬。便又四下里窃窃私语开来。
“岂可如此儿戏!偌大的连家基业,说送便送了?连庄主消失了便没人再管着他,他却肆意妄为到了这种田地!”吴成林有些怒了,语气激动起来。
“吴掌门消消气,”此时崆峒派掌门开口道,“连公子向来为人仗义,此举虽草率了些,但却是眼下最好的方案了。”
他素来与程临风交好,见程被迫金盆洗手心中也是无限哀伤,眼下看见事情另有转机,他心中自然激动。
“但他当真会遵守赌约,看着家财被瓜分殆尽吗?”丐帮长老思忖道。
江湖上谁人不知连家庄的藏剑室、极乐殿的花鸟园、唐门的机关阁是网罗天下奇珍异宝众多的宝库。
在百年前,金陵连家曾经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势力,在朝廷中也有一席之地,家中甚至还出过帝师,连家庄的藏剑室便是在那个时候建成的,其中收藏的兵器件件是人间罕见的神器,每一把拿出去都是无数人梦寐以求,趋之若鹜的。
这么巨大的财富,连公子当真舍得?
“他若想被天下人唾骂不耻,成为人人喊打喊杀的过街老鼠,尽可以这样做。”余敏华淡淡的说道,“除非没脸没皮之人,否则谁也断然不会当着天下人的面许诺,又公然反悔。”
“唉,他一身侠肝义胆,既然能做出今日之事,又怎可能去反悔。只可惜了如此侠义少年,此番赌约也不知如何收场。”
他们中多是自诩豪气的正道中人,心中对这等英雄豪迈之事天然有几分赞叹,尤其是连淮竟敢在风口浪尖上以自家剑庄为牺牲说出这一番赌注,实在是令人敬佩。
“依我说,不妨大家应了他的赌约。毕竟,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毫无损失。至多是暂缓一个月而已,若他此举,真能就镖局于水火之中,我也乐得帮衬他一把。”华山派掌门人说道。
“施主说的不错。自从江湖上燕公子死案以来,老衲一直心怀不安,却苦于没有立场插手,也只能默默承受内心谴责。如今连少侠力挽狂澜,是难得一见的君子侠士,我们定当助他一臂之力。”少林寺主持慧安道。
这位大师轻易不说话,一旦决定便再难改变,他又是他们这群人中最德高望重的前辈。反对的几人见他如此说,便也默不作声了。
台下群雄显然与华山派掌门人所想无异。这个赌约对于他们当真是百利而无一害。
他们几个月来都查不出真相,再多等一个月也实属无伤大雅。更何况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自知自己破案获得真传的可能性极其渺茫,不如答应这个赌约,若是赢了,能白白捡一把稀世兵器,即便是失误了,也只是不去寻标寻麻烦而已,对自己的利益没有丝毫损伤。可谓是稳赚不赔。
人群中有些是镖局镖头的旧友,本是精神萎靡,十分悲痛,见到事情忽而有了转折的契机,自然大喜过望,拼尽全力支持。
这时少林寺方丈站起身来,对台下群豪缓缓说道:“老衲就来给连少侠做个见证。若是不想参与赌约的,可以先行告退。”又回头对程临风说:“程先生意下如何?”
程临风此刻已收回双手,站立于金盆之后,神色感激,眼中竟已然老泪纵横。
他拂袖作揖道:“一切听大师与连少侠的安排。”
于是便有镖局里的小厮打开了大厅的正门,恭送出去之人。
百余号人中,犹犹豫豫着走出厅堂的进不过一掌之数。想来其他人见着大势所趋,也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了。
“那么留下来的诸位朋友便是答允与连某做赌的了。”连淮扫视一圈,扬声道。
底下群雄应和道:“的确。”
“连公子仗义勇为,实在是难得的少年英侠,在下佩服的五体投地。”有人朗声说道。
其余人便友善地笑起来。
“这位兄弟过谦了。”连淮冲那个方向抱拳行了一礼。
他又转身向程镖头道:“麻烦标头帮我拿来纸笔,立下字据作为凭证。”
“好。”他便吩咐小厮飞也似地去了。
不一会儿,纸笔就位。
“烦请大师做个见证。”连淮尊敬地作礼道。
少林寺方丈点头微笑。
连淮提笔,笔走龙蛇,如行云流水般写下几行大字。
书罢,将其摆正,给群豪观看。
只见白纸黑字,个个分明,字迹飘逸潇洒,风骨傲然,自成一体。
众人不由暗赞:好字!
群雄便在少林寺方丈的指挥下依次上台,在字后署名。
钱家湾钱二娘,湖州散人陈锋,承峰派江云飞,云少白携兄弟二人……
这头,那位白胡子老者也意识到自己之前错怪了连淮,不由的有些尴尬。但要开口道歉,却又搁不下面子,一张老脸涨得微红。
这番情形不差分毫的落入崔莹眼中,她不由好笑:紧张什么?怕被我打趣了去?这人怎么越老脸皮子却越薄起来。
那老者对上她含笑的目光便再也坐不住了,气哼哼的说:“你这女娃讲的倒也有几分对,老夫方才是有点武断,没看出来你们这一辈的竟真的有几个人物。”
他脸上虽然挂着气愤的表情,但崔莹一眼便看出来,他此刻心里舒坦的很,那欣慰的微笑便要压不住了。
崔莹诧异。这迂腐古板的老头子竟然能豁得出颜面道歉,看来也不是那般无药可救。
那一胖一瘦二人早已跑到前头去署名了,两兄妹稍慢一步,此刻却也在人海中消失了踪迹。桌上便只剩他们一老一少。
“小女娃,你怎的不去?”那老者在众人前拥后继的档口,似乎显得格外无聊冷清。
“那你又为何不去?”崔莹反问。
“你这女娃,有便宜不占,好生的奇怪。”他只是微微摇头,做出遗憾的神情。
“那等便宜,还没我的署名值钱,我可不做亏本的买卖。”她说的煞有其事,就好似自己是欧阳询,柳公权那般的书法大家,一笔千金。“不过,你不是一直巴巴的希望他莫要就此隐退,如今事情来了转机,你不大力支持一把,反而坐在这儿冷眼旁观着做什么。”
“你年纪小,阅历尚浅,这种事想来还不能领会。”他故作深沉,语重心长地说道。“程镖头与我虽是点头之交,但我甚喜他的品性为人。即便没有这赌约,我也断然不会到镖局挑衅闹事。既然如此,我又何苦多添一笔名字,去占连少侠的便宜。那般优秀的少年,我自然爱惜不及,又怎会趁人之危去贪他连家的宝物。”
崔莹道:“说到底,你不过是维持自己的孤傲清白而已。你可曾想过“藐姑射雪翁”的名号对他人有多大的威慑力?能将事情变得顺利多少?你可想过将自己的那些个药材拿出来,给连少侠做些许补贴?而你却选择拂袖而立于道旁,不闻不问。你与你所唾弃的世俗小人又有什么分别,只不过他们逐利,而你逐心安,还不是眼中只有自己。”
“你怎知我就是雪翁?”那老者大吃了一惊,下巴上的白胡须一抖一抖。
“原来还只有七八分确定,现在便是肯定的了。”崔莹笑道。心中想:他这般脾气未被人打死,看来并不纯是运气,而是他有如此本领啊。
“好一个狡诈的女娃。”老者知道自己被这个姑娘摆了一道,这样一问倒是自己上赶着暴露了身份。他不禁在心里暗恨:糊涂啊糊涂,我叫你都一把年纪了还心直口快。
说起藐姑射山的雪翁,那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了。传言他是个胡须花白的老者,无人知他确切的年龄。他无父无母,没有任何亲人,亦不知师承何处,孑然一身。而他为人十分正派,上山时尽享隐居之乐,下山时便好善乐施,常常帮助贫苦百姓,对追名逐利之类的事尤为不耻。
他此生有一个最大的嗜好,便是收集各式各样名贵的药材。他不收弟子,却收了好些个书童,同他一起居住在藐姑射山上,每日里勤勤恳恳打理药园。
虽无人知他来历,但他却是公认的无人敢得罪之人。一来,他武功极高,鲜有能敌者,也唯崔天一、连庄主等老一辈的绝世高手能有十足的把握将之击败。二来,他虽医术平平,却收集了众多稀有药材,若谁得了难治之症需要特定的药材,少不得还得拜访他。有了这一层关系,他自然走到哪儿都被奉承着。只是近年来他愈发的深居简出,很少下山,江湖上有关他的消息便也少了。
事已至此,他心知瞒不过去,干脆破罐子破摔:“我的确就是雪翁。只是你我素不相识,你如何认出我的?”
“江湖上谁人不知雪翁不沾滴酒。我见你未曾饮酒,无意中便多关注了几分。又见你言辞实在不讨喜,便猜你是雪翁了。”
“你既已知道我的身份,怎的说话还如此大胆。”他横眉怒目,觉得自己的江湖威严受到了挑衅。毕竟,在遇到崔莹之前,他已几年没有被人如此当面批评教训过了。“我可不信你这般草率就能作出判断。”
这不是废话么?
崔莹明摆着不愿告诉他,半真半假的应付罢了。
实情是必然无法说出口的。
她能认出雪翁,实则是因为曾在画像中见过他。
鲜少有人知道,极乐殿还做百晓生的买卖。这却是崔莹一手建起来的,虽借极乐殿之势与名,却只听命于她一人。
这百晓生的行当,说白了便是贩卖消息,收集情报。很多江湖上鲜为人知的密事,便可从此处知悉。雪翁又不是那隐匿在黑暗中的杀手,区区一张画像,于她,得来还是很容易的。
“你若不信便不信罢。”崔莹一脸无所谓,“我却不是来和你打哑谜聊闲话的,我有一桩生意要谈。”
“药草免谈。”雪翁板起了脸。
“莫急。”崔莹抿了口茶水。“这里耳目众多,不妨去你那姑射山详谈。”
“那就不必了,寻个偏僻之处即可。” 雪翁沉着脸,不知她有何打算。
“好。”崔莹微微一笑,云淡风轻。
她目视着他端起桌上的茶水以袖遮掩着喝下,心中暗自数数。
一口,两口,三口……
数不到第四下,她便见他须发花白的脑袋一晃,径自想要倒下去。
这一惊非同小可,雪翁一晃神之间便明白过来,不由得怒火中烧。
“你……”
随即他身上毒发,连忙集中所有注意调整内息,再也顾不上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