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周围吵吵闹闹的,此处已在城内了。
依着崔莹所说,那日连淮昏倒后,她便雇了个丰昌客栈的伙计将他背往城里。半途遇到在路边休憩的轿夫,就转而雇了顶轿子,一路进了城,路上谁也没遇见,平平安安。
连淮知道她这话半真不假,但想着她既不愿说,再问下去也是枉然,于是便不欲追究了。
连淮的伤不重,皆是被暗器划出的伤口。
他那日飞身将崔莹护在身下,已料到自己势必会中镖,于是凝内力于后背,护住要害。故而,那些伤口也只伤在皮肉,并未伤及经脉,休养一阵就好了。
话虽如此。那几道伤口却是不浅,尤其是肩上那道,深可见骨,用白纱巾包装好之后便不宜再大幅度动弹了。
于是崔莹便叫他歇在床上,自己拿铜钱雇了小厮去采买药材之类。
日头快要落山的时候,趁着小厮们还在各大药堂里奔走,崔莹闲来无事便准备了些许吃食,进了连淮的房间。
只见他此刻正靠坐在床头,双眼微闭,神色安静。阳光从门户里照了进来,落于他的半张侧脸之上,细致的描摹着他英挺俊美的五官。那闭眼浅睡时的侧脸竟如同婴儿般干净,脆弱,教人心中感到一片洁净。
“连公子。”
崔莹走近床头,轻声唤他一声。便觉得室内光景与塌上之人自成图画,一片美好安然。
连淮便睁开了眼睛。
“崔姑娘。”他微微起身,整了一下衣襟,抬眸望她道,“姑娘怎么来了?”
“你瞧这是什么?”
说着话,崔莹便将背在身后的左手放到身前,手中提着的一个小汤炉便暴露于他眼前。
只见她纤纤素手起开盖子,顿有一股芳香袅袅升起,不过顷刻之间便溢满房间。
“你肩上中镖失血过多,合该服用一些补血汤才是。”
她便用小瓷勺从那汤煲里舀了一勺,那汪透明如胶的羹汤里沉着半颗小红枣,鲜艳可爱。
“多谢姑娘。”
连淮见状不由地心中微动,生出几分暖意,暗道她实在有心了,竟想的如此妥帖。
只是他欲如往常一般抬手去接时,却觉伤口被紧包处顿生撕裂之感,抽痛无比,不由地暗自吸了一口冷气。
崔莹见过的受伤或重病之人甚多,此刻见状自也明白他这是扯到了伤口,不由得美目流转,抿嘴笑道:“这么着急做什么,我喂你好了。”
说罢也不待他回答,兀自将那一小勺甜汤送到他口边,眼看着竟是要就着她的手喂他喝了。
连淮不自觉地被吓了一跳,睫毛轻颤,避开她近在咫尺的一双剪水秋瞳,忙说道:“如此不妥,姑娘将它放下吧,我慢慢起来便是。”
崔莹听说便是一怔,待看清他耳垂上染开的绯红之后,她自然明白了,不由地在心中暗笑。
这也算是亲近吗……她转念仔细一想,这般对床坐着,温柔旖旎,便如同新婚夫妻一般,倒果真有些亲密。
只是她任性洒脱惯了的,只要一时兴起自己喜欢便会去做,也不管它什么礼教大防的,待到她没了兴致的时候便是千两黄金也买不来她的举手之劳。
“那你到底喝是不喝?”
她觉着手举得有些酸了,不由得秀眉微蹙,脆生生的问道,声音似娇似怒。
“你放下便好。”连淮被她逼问,稍带窘迫地道,眼眸微垂,也不看她。
“露在空气里的便被风吹脏了,哪有再放回去的道理?”她见他似要故意避开自己一般,心中有气,故意扬眉道。
“那……”连淮话音微转,语气清淡的说道,“姑娘便将勺柄递给我吧。”
“你可当真麻烦。”眼见着那甜汤的热气已经尽数散去,崔莹不由得怨怪他,笑骂道。
“再放一会儿变凉了,你不吃,我吃。”
那最后两个字端的是清脆可爱,如黄莺出谷般动听,叫人听得耳上发热。
话音刚落,她果真将那小瓷勺送到自己口边,朱唇轻启,红粉粉地挨在白瓷边上,含了半勺。
口中顿觉馨香之气满溢,当真好喝。
连淮看得不由得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待要说些什么又觉不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竟默然了。
“你既不要,那便是我的了。”
将这一勺喝完之后,崔莹便将勺子还回了瓦罐里,提起旁边的盖子轻掩住汤罐口,然后眸中带了几分挑衅,娇娇悄悄地看他。
“剩下的我便随了你的愿——你自己端来吃吧,我可不陪了。”
说罢,她站起身,衣袖微动,便要出门去了。
“崔姑娘……”连淮下意识的唤住她,待她真的停下步子回眸望他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却见她偏头嫣然一笑。
“你好生讨厌,还是一个人呆着吧。”
一句说完,她再不回头,径自去了。
连淮怔怔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直至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他静默了片刻,待要伸手去拿那小瓷勺,却蓦然想起了方才的场景,眼见着从未掩盖严实的瓦罐口处渗出的热气,心下顿时犹豫不止。
这勺子是崔姑娘方才含过的……
那他,到底是喝还是不喝?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头疼起来,看到那装在精致瓦罐里的甜汤心中又觉好气,又觉无奈,却还带着一股没来由的甜意,一时之间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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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崔莹拿研钵制了药,要帮连淮换伤药。
“不必了,我自己来吧。”连淮婉言谢绝,声音温柔浅淡,态度却异常坚决。
崔莹忍不住被他气笑了,微一跺脚道:“你是长了猴子的手臂么?怎么竟能单手够到背上的伤了?”
把江湖第一美男与猿猴作比,崔莹还是第一人。
好在,连淮从不与女子计较,自然也不生气,只是无奈轻笑,平静地解释道:“你我男女有别,我也不便让你换药。”
他的伤口有几道在背部靠内的肌肤上,若要换药,务必将衣物尽数脱去,届时肌肤相亲,于她总是不甚妥当的。
“你年纪轻轻,怎么是个满口礼教大防的老迂腐?”崔莹抿了抿唇,嫌弃道,“真是烦人。”
她说罢同往常一般也不等连淮应答,径直出门去了。
连淮松了一口气。江湖传言崔莹阴晴不定,行事任性到极点,他还当真怕她直接解他的衣襟。虽说昨日里她最后也没有强迫喂他喝汤,但这两件事到底不同。若是当真喂了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在脑海中回想起也就作罢了,但若要他褪尽衣衫裸露的被她瞧见,想必无论是谁都很难忘却罢。
思及此处,他才猛然惊觉,自己竟无意之间在脑海中幻想过那喂汤的场景,便觉背上顿时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过了半晌,崔莹带着一个颇有些年岁的郎中回来了,刚进门就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这点小事还要烦我去请郎中。”
连淮不觉莞尔,竟莫名觉得她这生气埋怨的样子有几分可爱。
崔莹见他笑,不知想到了什么,啐他一口,气哼哼的转身就走,低低的道:“呸,当自己是什么,我还上赶着给他上药不成。”
连淮武功高强,感官也比寻常人灵敏的多,崔莹说的话都被他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他不禁心道:世人皆道她是杀人不眨眼的妖女,却不想还是小孩子心性。
想她为自己的伤势奔波,又是寻滋补甜汤,又是采买药材,便知她本性不坏,或许只是从小在魔教中长大,耳濡目染之下,才养成了心狠手辣的性子。
几日里朝夕相处下来,连淮竟忍不住起了教她分是非善恶,改邪归正的念头。
如此想着,他忽而自嘲一哂:我尚性命难保,却还想着教化别人了。
念及自己未有二十年可活,离毒发身亡却已不足数月,不由感慨万千,得悲从中来。
崔莹虽搁下话再不管他,却显然口是心非。她精通药理,便依据伤情自行开了方子,配得药来熬制。
连淮对她精通药理一事着实惊诧。待一碗药服下,半盏茶的功夫疼痛便有所舒缓,他就更是讶异万分,这样的效果,称一句“医仙”亦不为过。
他称赞道:“姑娘的医术当真高明。”
崔莹只随意答道:“久病成医而已。”
连淮不由得起了怜悯之心,又想她呼吸孱弱,或是从小就多愁多病,久经折磨,心里更起了几分疼惜。
见他目光复杂的看向自己,崔莹心头微动,想他不顾与父亲的恩怨,舍身救自己性命,心里不由得柔软了几分,便向他嫣然一笑。
崔莹身为教主千金,打小就有用不尽的金山银山,花钱大手大脚早成了习惯。她所开的药草,皆是最精贵有效的,一番采买,搜来的银钱已尽数用完。
她于是把主意打到了连淮那儿。连家四处开了钱庄,连公子作为家主,想必是有花不完的银钱的。
哪料,连淮竟身无分文。
崔莹觉得他有意骗自己,板着脸质问:“你的银两都到哪里去了?”
连淮轻咳一声:“姑娘不妨看看那些银票。”
崔莹不知他是何意,依言拿出了连淮给她用作赔罪的银票。
她一张张翻阅而过,看上边的面值,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些银钱足以供她一生吃穿不愁了!
“你该不会将身上所有的钱财都给了我吧?” 她越看越是心惊,不由的问道,心中竟起了几分自己也未察觉的期盼。
连淮闻言,轻声笑道:“是啊。我如今可得仰仗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