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淮在一间客房的软榻上醒来。崔莹正站在榻边,眼波盈盈地看着他。
此刻毒性已解,伤口尚隐隐作疼。连淮坐起身来,问道:“你可曾受伤?”
“这不好端端站在你面前么?”崔莹轻笑一声,眉眼间难得的带了丝细碎的温柔与天真。
“霍魅呢?他为何要伤你?”连淮声音微冷。
“教内常有自相残杀的,你见的少,自然不懂。他现在已然走了。”崔莹顿了一下,措辞解释,“我告诉了他一个秘密,他就走了。”
连淮心道:她是魔教中一人之下的角色,保命的手段多得很,本也无需我舍身相救。
念及此处,他不由地暗自苦笑。
崔莹轻抿了一口茶水,柔声说道:“你便不问问你身上的伤情如何了?”
连淮本对皮肉之伤不甚在意,但瞧崔莹神情关切,眼波动人,他便忍不住心中微动,接口问道:“如何了?”
“总共有五处伤口,除了左肩上中了飞镖,其余都是银针造成的小伤。霍魅暗器上有毒,我便从他身上搜来了解药,喂你服下了。”崔莹说着,十分自然地坐到塌沿上,侧转身来面对着他,声音似怨似笑,“连公子,如今我说我不会分毫武功,你可信了?”
连淮垂下眼眸,低声清淡地说道:“危急时刻,做不得假。我信你。”
再度从他口中听到“信你”二字时,她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世人皆知她向来谎话连篇,心机深沉,防她尚且不及,天下又有谁人敢信她呢?偏偏只有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说。她既觉得他傻气,却又忍不住感到丝丝甜意。
她既不说话,房间里便安静了下来。
连淮沉默许久,思忖半晌后忽而道:“摊开手来。” 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崔莹下意识地依言照做了。
只见他从怀里拿出一叠银票,放在她掌心里,缓缓道:“我愧对姑娘,无以为报。这些银两虽不足赔罪,却聊胜于无。姑娘今后如有什么难处,尽可去金陵连家寻我,我必尽力相助。”
崔莹一惊,脑海中的念头转了几转,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讶然问道:“你……你要放我走?为什么?”
连淮轻叹道:“我以你为要挟逼迫崔天一就范,本就非君子所为。姑娘未在我昏迷时取我性命,足见姑娘并非恶人。我又怎能一错再错。”
崔莹一时怔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明明是他舍命相救,怎么他丝毫不以为意,反对我心怀愧疚?莫非在他看来,为旁人而伤理所应当,伤及旁人却天理难容?
崔莹想得出神,竟觉得心疼。她此刻才意识到,所谓的正邪不相容,并不只是所在的立场不一样而已。
她恍惚间开口道:“可是,距离你毒发身亡不过半百之日啊。”
话一出口,崔莹便无比后悔,暗骂自己鬼迷了心窍。她自是不该教他知道自己对此事如此了解的,万一他怀疑起来……
连淮果然一怔,但想她是崔天一的女儿,知晓此事也不足为奇,于是也未放在心上。
他的神情一贯冷淡,声音却带了几分温柔道:“我本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此命未尽于善用,却要终于歹人之手,实在心有不甘。然而,束缚姑娘的自由,迫使姑娘随我亡命天涯,与我搅入这恩怨是非,我……”他合上双眼,谪仙般的面容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从前以为我能狠得下心,却是想岔了……我终是无法做到的。”
崔莹见他心思沉重,心里不自觉地也有些难受,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袖,牵着轻晃了一下,眨了眨眼,娇俏道:“相公不愿我受苦,我心里知道的。”
连淮一怔,别扭地移开眼,不敢看她:“姑娘莫要拿我逗趣了,请放开罢。”方才决意等死的黯然经过她这一打岔,倒是消散了不少。
崔莹没听见似的,依旧拽着他的衣袖不放,甜甜地问道:“我父亲害你性命,你不恨我?”
她的身份既然已在霍魅口中暴露,便也无需再藏着掖着了。
连淮被她这样坐在榻旁亲近地对待,不由得耳根微红,不动声色地将衣袖从她手里抽回,无奈道:“那是你父亲做的事,与你无关,我怎会迁怒于你?不过,你若再动手动脚,我便要恼你了。”
“我与我的救命恩人亲近一二又有何妨。”崔莹笑着嗔怪道,倒也不怕他真的恼。
连淮心中叹气,只得好言好语劝道:“男女授受不亲,救命恩人也是一样。”
崔莹却不改笑意,自顾自说道:“是你不懂。我且问你,可看过《莺莺传》没有?”
“未曾。”
“我改日拿给你瞧瞧。”
连淮见她双眼亮莹莹的,璨若华星,似乎对此很有兴致,便点了点头。
崔莹见他答允,自是开心,但她忽而想起什么,郑重其事地道:“你可别多想。你既然放我走,更别想着我会主动留下来陪你。只不过你身上负伤又暴露了行踪,我可怜你,才留下来护你一阵子。待你病好了,你就是留我也留不住。”
连淮听她竟愿意留下,心中不自觉地一烫,又听她这番口是心非的言辞,便觉可爱无比,微微一笑道:“那就多谢姑娘了。”
那笑容温柔自持,又带了几分极具分寸的亲昵,便如东风拂面,春日融雪,又如溶溶皎月夜绽昙花,一瞬即是永恒。
一见连淮误终身。这样的人,生来便教人从心底里喜欢。
也不知江湖上多少姑娘为他一笑而钟情。
想到这里,崔莹便莫名地有些恼他了,连带着看见这令人倾心的笑容也觉得又喜又气。
待她日后得了空,定要为他做张人/皮/面/具,将这笑颜全都遮挡起来,只给她一人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