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莹凉凉地问道:“你泼得可快活?”
那老妪面具下的脸皮抽了抽,强笑道:“我这也是迫不得已,莹妹饶了我吧。”
声音低沉悦耳,如陈酒般酣甜醉人。
这样的声音从一个老妇人的口中说出,显得尤是怪异。
崔莹不置可否,只平静的道:“连公子孤身闯极乐殿,将我带了出来。父亲为了逼他交出怀莲璧,曾给他下了五佛绝命散,算来不过半百之日他就要毒发身亡了。我想他此举是欲以我为人质,交换解药。”
那人心想:连淮孤身抢走莹妹,便是对我教极大的蔑视,怎么教内至今仍毫无反应?
他心中大惊,不由的说道:“左护法想趁此机会赶你离教?”
教中几乎人人尽知,左护法与崔小主素来水火不容。此时教主崔天一不在,教内掌势的便是那左护法,他极有可能会趁着这个机会暗中捣鬼。
崔莹点了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停顿了一下,她又道,“时间紧迫,你飞鸽传书将金樽叫回来,另外,我和连淮在一起的消息被父亲听到后,他一定会猜疑我,你需做些准备。”
那人惊讶万分,急道:“你当真要跟连淮走?连淮被教主坑害,对我教中人一定狠之入骨,小主又不会武功,跟着他必定水深火热!”
崔莹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银觞,你既欠罚,便自己去找右护法领刑吧。”
银觞额上冒出点点汗水,只觉得心里一片冰凉。他并非不知莹妹最恨别人的忤逆。但他却咬牙道:“莹妹,怀莲璧可从长计议,但千万莫重蹈覆辙……”
“出去!”崔莹冷喝。
银觞便知再无可能说服她,心中绝望,散了魂般的出去了。好在□□是固定死的,表情不会变,因此连淮见了也未起疑。
崔莹换好衣裳出来时,心中仍不十分高兴。但想银觞知晓众多绝密,做事又惯常自说自话,总是她的一桩心事。
连淮见她怏怏不乐,联想起之前她受不得农家的黑馍馍,还以为她这是嫌弃那粗布衣裳不舒服,便温言宽慰道:“姑娘暂忍一下,至多明日便可进城,届时买什么衣裳任姑娘挑选。”
崔莹听说此话,心情明朗了些许,暗叹她还从未受过谁如此细致的关怀。
随即,见他如此谦谦君子的模样,她又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这话可是你说的。我便瞧中了你身上这套,届时从外衣到内衫都是我的,你可别舍不得!”
这话已不仅仅是大胆,更是露骨了。江湖男女虽不拘小节,但也未到私授贴身衣物的地步!
连淮谪仙般清冷的容颜带上了几抹红晕。他欲言又止,最终避重就轻的道:“你一个姑娘家怎能穿男装。”
崔莹见他如此,不由地唇角含笑,心中愈发畅快。
二人离开木屋,继续向山外走去。
这一带风景很好,花草木石,鱼虫鸟兽,相得益彰又自得其乐,其清新欢愉,常使人见之忘倦。
这两人一个独闯虎穴,一个沦为人质,皆是前途未卜性命堪忧的,却不见他们中的哪一个有半分焦虑无措,反而将这艰险之路走出了几分寄情山水的惬意洒脱。
到了暮色时分,两人已走出了极乐山脉。
这其中的路程换做常人约要走三四日,却被连淮一昼夜就走完了。
眼前是一个规模盛大的酒楼。
那酒楼只有三层高,气势宏大,檐牙高啄,用的是五彩琉璃瓦,日光下熠熠生辉,瞧着甚是气派。底楼挂着一镶金边的大匾,上书“丰昌客栈”,又见酒旗迎风而动,猎猎作响。
这楼本应是官家建在驿道旁的休憩处,却被魔教半路里截了胡,遂成了魔教与外界相分别的标志,有什么人要入山拜访,庚贴都是要先递到这客栈掌柜处的。
“我饿了,咱们进去吃上一点再走吧。”崔莹说罢便拉了连淮走进酒楼。厅堂里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站着许多人,却出奇的安静规矩。说明来意,便有小二将两人引上三楼。
酒气扑面,楼道间便闻人声鼎沸。入得厅堂,灯笼雕花,金兽添香,席间上菜如流水,人影穿梭,地上红绫随步皱,縠纹起红浪。时有人惊叹拍案或放声朗笑,果真是与之前全然不同的热闹光景。
“一碗葱花面不要葱,配一碟酸辣豆角不要辣。”崔莹随口点道。
店小二本能似的想要应答,话到嘴边却愣了愣,“这……”这位客官点的菜也未免太奇怪了。
“怎么,偌大的酒楼连这两个寻常菜也没有?”见没有回应,崔莹转过头来看他。
旁边又有个小二瞪他一眼,他方才陪笑下去了。
连淮心中一动。
菜未上齐,楼道口又上来了一个身着青色短衫的男子。他四处扫了一眼,似没有瞧见空位,便抬步向连淮这桌走来。
他的视线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圈,对连淮说道:“公子不介意我坐在此处吧。”
“请。”连淮微微颔首。
那人于是坐下,叫了些酒水,喝了两杯,方才开口道:“我瞧着阁下面熟,敢问兄弟可是江湖第一公子连少侠?”
“阁下谬赞了,正是连某。”连淮不识此人,但想自己声名在外,他认识自己或也是有的,又怕此人尴尬,便道:“阁下可是在群雄宴上见过我。”
“是啊,不想今日有缘再相见。”来人脸上笑的一派友善。
实则,他身为邪魔外道,怎么可能参加过群雄宴?他是曾在连淮追杀殿中师弟时见过他一面。
那人心里暗自震惊:这连家小子年少成名,小辈中已无人能出其左右,我师弟对上他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不知我对上他又有几分胜算。可崔小主就在眼前,救主之功,就要这样放过吗?
思及此处,他下意识地斟了一杯酒,却不饮,只放在桌上。又笑问:“不知这位姑娘是……”
“舍妹。”连淮平静的道。崔莹挑眉看他,他但笑不语,只是眼神里含了几分威胁。
那人哈哈一笑,显得有些尴尬:“是我见识浅陋了,竟未听闻连公子还有个妹妹。”
“她自小身子孱弱,极少出门,如今长大了身子好了些便耐不住性子,偏央着我带她出去玩。”连淮神色间似乎还含着淡淡的宠溺。
那人心中思忖:连公子演技倒也一流。若非我早已先入为主,知道这便是教主的女儿,怕是要被他蒙混过关了。
他又仔细瞧了崔莹几眼:好一个花容月貌的小姑娘,崔小主果然生得这般模样吗?瞧那眉眼间的灵动娇俏,竟无一处与教主相像。早听闻崔小主冷酷无情,手段狠辣堪比教主,落到她手上便是尝尽人间所有苦楚,生不如死。却不想竟是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果真女人长得越是美,越是蛇蝎心肠。
他兀自胡思乱想着,终于又看向那没了葱花的光面:荣华富贵摆在眼前,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溜跑。
他于是打定主意,一拂袖,右手稳稳端住酒底,作势一饮而尽。
酒杯方递到唇边,忽的被一股劲风击拂,向旁边歪去,酒水便洒在了桌上。他错愕之下抬眼,却见对面的位置已然空了。
猛地回头,见二人竟已奔至楼道口,他又惊又怒,大喝一声:“哪里走!”他抽身而起,顺势将酒杯向连淮后脑掷去。
连淮也不回头,只听风辨势,抽了剑向身后一刺。叮的一声,酒杯落地,顿时碎成一片。
可就这么稍一耽搁,那人便已欺身而上,解开腰中铁鞭,直向他后心抽去。
这一下来势极快,必无可避,连淮只得转过身,一招“鸿雁破空”剑尖自下而上猛挑,直击那人面门,同时冷喝道:“许三杯今日怎连规矩也不守了?”
一听此话,许三杯心中暗恨:难怪他方才走得如此干脆,原来是早就认出了我。
许三杯向来有规矩,动手前必自饮三杯,如今那第三杯酒被连淮的内力击拂下洒掉了。肚里未有三杯酒便动了手,即是坏了规矩。
这般被他截酒羞辱,许三杯只觉得面上火辣辣的黯然无光,不油的怒火上冲,手中长鞭虎虎生风,招式越发毒辣起来。
剑光鞭影舞作一团,衣袂翩迁,二人顷刻间已拆解了十几回合。
许三杯越打越心惊:这小子年纪轻轻,剑法居然如此精熟,看来我是拦他不下了。
而连淮若非顾念着这酒楼中还有其他无辜客人,也想少泼翻些桌椅菜水,不叫店小二难堪,早便能将他击败了。
用餐的客人注意到楼道口的打斗,顿时慌作一团,便有人大喊大叫起来:“店小二,小二!”
许三杯长鞭落下,将桌子从中一劈为二,木屑纷飞,地面为之震动。众人惊呼尖叫,账也不付,各自只顾着四散奔逃了。
此时,崔莹早已趁乱提裙下楼了。
连淮见崔莹不知所踪,心里一紧,想抽身去追却被许三杯死死缠住。
他也有些恼了,终于放出了十分的功力,剑峰一抖,并出三招,来势快如闪电。许三杯急忙侧身躲避,却已然不及。“啊”的一声,手臂中剑,长鞭落地。
连淮足尖轻点,腾空跃起,又一蹬桌角,借力从窗口一跃而下。
许三杯反应过来时,楼里已不见两人踪影,他不及多想,忙也跟着从窗口跳下。
此时崔莹已奔至楼外,忽见眼前凭空落下两人,不由吓了一跳。眼前人影一花,却是连淮飞身至跟前,伸手一揽,便携着崔莹向前掠去。
“放下人来!”许三杯两腿生风,径直追去。
然而他的轻功比之连淮差了许多,眼见着越追越远,他暗自叫苦,嘴上连珠炮的骂:“无耻淫贼,衣冠禽兽,自诩正道侠士还不是轻薄女子的色鬼,见人就跑的孙子,猪狗不如的东西……”他越骂越难听,企图激怒连淮。
连淮果真停了下来。
许三杯暗喜:什么第一公子,不也就是个一激就怒的草包。
他正待向前斜,忽见地里猛地蹦出一道黑影,一刀向连淮劈去。
看清了来人,许三杯又惊又喜,高喊道:“霍老兄,我来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