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来得真是好巧不巧,就像故意地一般。
连淮不由得微微蹙眉,低头逼视崔莹时,却见她两眼水汪汪的,满脸无辜,似还带着几份做错事之后的惧意,心里的那股气顿时竟发泄不出,连带着将质问也收进了心底。
他心中轻叹,不再看她,伸手悄无声息地从地上抓起了一把石子。
几个师兄弟听到方才那番响动,顿时安静下来,提气屏息,机敏地四处环顾。
大师兄慢慢地向声音来处循去,俯身侧耳,同时示意师弟们按兵不动。
眼见他越走越近,连淮放轻了呼吸,用内力遮掩住自己的气息。
连淮武功高远在在场的所有人之上,那大师兄本不可能辨认出呼吸声。
然而,他听出了崔莹的呼吸声。
在辨出方位的当刻,大师兄怒眉骤聚,高喝一声:“在这里!”
话音刚落,连淮已然出手。他并未拔剑,只是赤手空拳一掌拍去。
那大师兄见他来势如此之快,不由得吓了一跳,随即心头火起,反手也是一掌,意欲和他拼个高下。
哪料连淮见他回掌后胸口暴露并无防护,竟倏忽间收掌为指,直朝他胸口穴道而去。
这一指灌足了内力,出招又奇快,后发而先至。那大师兄还正挥掌生风打算大显身手一番,却突觉胸口一麻,手上一下子没了力气,那一掌快拍到连淮身上时便将将停了下来,在空中软绵绵的滑落。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道:“你……”
一字刚落,他周身几处大穴接连被封,顿时浑身无力的瘫倒在地上。
这一切都只在瞬息之间。
那几个师弟看的愣了神,直到大师兄倒下,方才反应过来,彼此间惊恐的对视一眼,转身就逃,唯恐不及。
江湖上同门情意重于泰山,岂有抛下大师兄不管直接逃跑的?
连淮不由得错愕了一瞬,随即从地上抓了一把石子,十指微弹。
破空声响,石子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夹带着劲风,直朝几人周身要穴而去。
有那刚要回头便被击中的,顿时连声息也无就倒了下去;有那武功高强些堪堪避开一颗石子的,却被另外几颗追击而中;有那破口大骂到一半被石子封了哑穴的,骂声戛然而止,戳了半截在云天霄。
几人顷刻间便接连倒下,穴道被封,动弹不得,只是徒然地睁大了一双惊惧的眼睛,像濒死的鱼一般。
崔莹看在眼里,只觉得心惊。这帮人虽武艺不精,也算是魔教里排得上号的人物,但在连淮面前竟败得如此之快。
那最小的师弟已然蜷着身子,失声叫道:“少侠饶命!”
大师兄摊在地上吃力地将头向上抬起了几分,沉声道:“我们乃魔教四鬼之首晏魑大人的弟子,还请少侠三思。”
崔莹仍旧躲在树后,听到他这番话,不由得皱起眉头,暗骂:蠢东西!都看见了你们从地里钻出来,难道他能不知道你们师从何派?天底下还有第二个晏耗子?
连淮听到晏大人的名号,果然无甚反应,只淡淡地道:“我与你们素无冤仇,刚才出手实属无奈,我也无意取你们性命。”
说罢他也不管几人如何震惊,便走向崔莹藏身的古树,为她解开穴道。
崔莹且顾不得惊讶,暗自着急道:那晏大师兄认得我,我此刻出去岂不露了馅?
她便抢先开口道:“公子且慢。”
连淮回眸看她。
“秋日里天寒,你轻功高强,奔走如飞,我随你吹了一路的风,实在是冷的受不了。你……可否借我件挡风的衣裳穿。”崔莹的声音娇怯怯的,满含委屈。
这番话一来解释她刚才打喷嚏实非故意,二来她也可借着挡风的名义,将脸遮挡住。
连淮犹豫了一下,见她身形娇弱单薄,目光盈盈含泪,终究不忍拒绝。他轻叹一声,将自己的外袍解下,递与崔莹道:“姑娘若不嫌弃,便暂且将就一下罢。”
“多谢。”崔莹接过外袍披在身上,瞬间就感觉暖和了许多。这袍子看似轻薄,实则内里缝了一层薄薄的兽皮,异常保暖。
她将冰冷的小脸埋在衣袍下。衣袍宽大暖和,她整个人被暖意包裹,心里莫名安稳下来。
“好些了吗?”连淮注视着崔莹,衣袍把她裹得更显娇小,只露出半边略显苍白的脸蛋,让人不由心生怜爱。
崔莹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她骤然想到:这暖洋洋的温度或是他的体温。心里涌起陌生的感觉,脸上竟然有些发烫。
许是太闷了。
崔莹于是把头伸出温暖的包围。
却见连淮只着了中衣,上衫短紧,下衣收束,将他的身姿尽数勾勒出来。如此衣着本是不妥,但穿在他身上并不显失礼,反而更增了几分少年气概。此刻的他便如宝剑出鞘,英气尽显,无可逼视。
她略有几分出神。
二人一前一后从古木后走了出来。崔莹以袍遮面,又背对着几人,果然未被认出。
眼见着越走越远,连淮当真没再理会地上那几个人,崔莹觉得诧异,不由得问道:“你不怕他们将你的行踪暴露出去?”
连淮道:“我总不至于因此杀人灭口。”他神色平静,所言即是心中所想。
崔莹心下称奇。
一路无话。
有了衣袍作为阻隔,连淮揽着崔莹也不必那样束手束脚了,无意间两人的距离便拉近了些许。
崔莹见连淮不再那么拘谨,就更加放肆了。连淮内力纯厚,施展轻功时非常平稳,崔莹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颠簸,简直比坐软轿还舒适。
见连淮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她不由自主地向热源处靠了靠,周身渐渐回暖,她也随之感到一阵倦意,所幸就用双臂勾住他的肩膀,就此睡了过去。
连淮察觉到了她一点点将身子的重量全部放在自己身上。但他只以为是崔莹受到方才一幕惊吓后身心疲惫,因此稍加犹豫,也就未加阻拦。
说到底,她经历这番周折都是出于他的缘故,他自当包容补偿些许。
于是,日头渐高,天气渐暖,崔莹真的趴在连淮身上沉沉睡去了。连淮尝试叫醒她无果后,终究不忍扰人清梦,也就只能由她去了。只是感到身上贴着的温软的娇躯,他不由得心中紧绷,脊背微僵,连忙凝神清心,不去细想。
就这么走了几个时辰。
连淮忽然感觉身上的人动了动。
“夫君……”
怎么梦呓中还是这些个词语,当真是……不知羞耻。
连淮不禁有些脸红。从小到大,大胆追求他的姑娘不是没有,可也从未令他这般无措。更何况,这感觉不似追求,倒像是被调戏了。
就这神思一岔的功夫,待他再次运转内力提起气来的时候,却猝不及防之下惊觉一阵气血上涌,直冲至天灵盖,让他眼前骤然发黑,脚下踉跄了一步,顿觉全身发烫。
……
崔莹在半睡半醒中忽地感到身上燥热起来,且越来越烫,不自觉地迷迷糊糊醒过来,问他:“路上可有追兵?”
“未曾。”
一问一答间,崔莹便彻底睁开双眼清醒过来,她这才惊觉那股躁动的热气似乎是从连淮身上发出的,不由得心中微动。
她此刻正懒懒地伏于他肩头,侧目去看时,便能见到他额角细密的汗水。
此刻的连淮肤色比先前苍白了许多,皓洁胜雪,平白如纸,而双颊处却又染上了不正常的绯红,如花瓣般颜色妷艳,竟让他那谪仙般的容貌看上去多了几分妖冶。
他原本是清清冷冷的,但此刻容色间带了几分异样如罂粟的病气,便透出几分难得一见的脆弱来。这样如玉的人物发作起来便如西子捧心,叫人又觉惊艳美丽,又不由得心生怜惜。
崔莹看他面色,心中立刻有了几分计较,仔细感觉他的气息便知他此刻气短且断续,似是毒发的征兆。
“你既醒了,我放你下来可好?”
他的声音便如往常一般清冷,听不出丝毫痛楚和病弱,若不是从紧贴的脊背上感受到了他胸腔不正常的震颤,她竟要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好。”
连淮便缓缓俯下身子,动作轻柔的将她放下。崔莹刚在地上站定,他正要重新站起时,却忽地身子一顿,只觉昏天暗地,喉头发甜。
下一刻,他终是隐忍不住,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那血红得妖艳,鲜亮无比,将他玄衣的领口染开几片零星的殷红,旋即在空气里逐渐转暗,融在金丝线中呈出绛色。
而唇角边沾着的几分鲜红让他看上去更显脸色苍白,脆弱又□□,灰白唇色与鲜红血迹的对比所生出的妖冶之美如同病梅不胜白雪之重,教人惊心动魄。
崔莹微微一惊,如此便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连淮身上的毒应当是五佛绝命散。魔教中最稀有的奇毒有三,这便是其中之一。
这毒发作时会让人全身气血乱行,经受筋骨寸寸断裂般疼痛,五脏六腑中有如翻江倒海,四肢百害无一处不受折磨。前一位中毒者已经因为经受不住这时而发作的疼痛,最终咬舌自尽了。
而连淮在毒发时竟然还能背着自己行路,又强忍着浑身的痛楚将自己轻柔的放下……
崔莹向来瞧不上世间任何人,觉得他们非蠢即坏,但是此刻,她却自出生以来头一回产生了些许由心而发的钦佩。
她最是知道这味毒药,因此也更明白他需要有如何惊人的意念才能在毒发时不改颜色。
念及此,她心里破天荒的产生了几分微不可查的怜悯。
崔莹从怀中取出一方洁净柔软的帕子,伸手想要递予他,却见他双眼微闭,神色虚弱,竟连伸手去接的气力也无。
她心中不由的暗叹,索性将这生来头一回要做的好事做到底。
“公子莫动。”
她微微俯身,将帕子覆于白皙娇小的右手之上,轻柔地为他拭去下颌上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