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在方暇的印象里,他好像也才刚刚遇到那个被逼着趴在地上的小可怜没有多久,但转眼间,这个营养不良的小豆丁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郎,似乎是因为吃得好,个子长得快要超过他了。
想到这里,方暇发出了一声有点心情复杂,但总的来说还是偏向欣慰的叹息声。
方暇刚刚飘……呸、走回来,就听到一声雀跃的少年声,“阿暇,你回来了!”
这会儿的兰幽早就不是当年的冷宫,虽然仍旧地处偏僻,但是皇子该有的标准却不少。
这事情说起来还要归功于黎帝。
尚书房重开了大半年,这位皇帝突然想起来要看看爱子,便提前谁也没惊动,就这么揣着手炉、带着随行的几个亲近宦官,径直过来了。
尚书房。
冬日里的炭火烧得屋子里暖烘烘的,甚至有几个火力旺一点、刚刚闹腾回来的孩子鼻尖上都渗着汗珠。但这一切也只是在书房的前面,后面的几个小可怜被冻得脸色青白、握笔的手都抓不稳。
明明身处同一间屋子中,却这么鲜明的分隔出天地。
可即便如此,方暇还是听到小商钦旁边的那几个同为小透明的皇子感慨“这个冬日好过”“真暖和”云云,甚至是即便散了学也要尽力在这书房里多磨蹭一会儿,可见回去之后的难捱。
黎帝当然是不知道这些的,只是书房里的对比被他看在眼里,他当即大发雷霆,狠狠处置了不少人。这举动看起来像是心疼儿子,可但凡这位皇帝心底对那几个小透明儿子有一点父子之情,他们都不至于沦落到这地步。
事实上,黎帝这次的发怒也跟那几个不受宠的儿子没有一点关系,他只是借这个由头狠狠发作了一遭太子,“身为储君却只顾自己享受,不知照顾兄弟”“自私自利、冷心冷肺”“如此德行怎堪配为未来国君?”。
这一番有相当重量的话结结实实砸下来,只把年纪也不大的太子说得脸色发白,跪都有些跪不稳当。那日之后硬是请了好几日的病假。待到回来之后,人生生瘦了一大圈,但也果真开始“关照”弟弟们了。
但不管是黎帝的发作还是太子的关照,归根结底跟几个边缘人物的皇子没有一点关系,他们可谓是从头到尾工具人到很彻底了。不同于其他几个人的欢欣鼓舞,又是对父皇孺慕、又是对太子感激涕零,小商钦虽然表现似乎是与之无二,但方暇是看见了他在身侧紧握的拳头的。
这大概就是傲天幼崽和别的孩子比起来的不同了——那格外高的自尊心。
说到底,这一切都是他们原本就该有的待遇,现在却要靠着别人的施舍一样的赠予才能勉强拿到。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小商钦心里当然不会高兴到哪里去。
但虽然来自太子的关照毫不走心、只虚浮于表面,但是皇子该有待遇还是补齐了的,就比如说是夏冰冬碳的份例、内府局送来的布料等等,虽然按小商钦在宫里的地位,这些东西还是免不了以次充好,但是既然有了可以大大方方亮出来的由头,里面就有很多方暇能够操作的余地了。
除了物资之外,多出来的也还有伺候的人。
对此,虽然方暇一开始有点别扭,但是觉得这也是件好事儿。
毕竟最开始的兰幽宫实在是荒僻冷清,除了小商钦之外一个能看见的人都没有,简直像是个的天然鬼屋,要是换个胆子小的,在这里睡一晚上都要做噩梦。多了被安排来的这些人,起码让宫殿里面多多少少多了点人气儿。
当然按照小商钦收服手下的效率,这么些年下来,现在还留在兰幽宫的都已经是心腹小弟了。
就比如说,现在商钦这一声打招呼,周遭的宫人内侍都垂眸屏声,没有一个对主子这种对空气说话的行为露出任何异样的神色的。
方暇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简直都要被吓坏了,使劲儿拉着小商钦的袖子提醒他:旁边是有人的!
但是这会儿,方暇已经能够非常从容地“嗯”了一声。
在“崽被当成神经病”和“真的闹鬼”之间,方暇还是选择了后者。
但他还是要说一句,他真的不是鬼!
——方·倔强·暇。
只不过这次好像和平常不太一样,他“嗯”声之后,好像听到了一声小小的吸气声。
方暇有些疑惑地抬头看过去,却见那些伺候的人仍旧“眼观鼻鼻观心”、好像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是他幻听吗?
方暇这边还兀自疑惑,商钦就抬手挥了挥示意人退下了。
商钦觉得这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鬼有点怕生(方暇:?),有外人在旁边、他便很少出声。
方暇要是知道了商钦这想法,恐怕要忍不住抓着对方的肩膀使劲儿晃悠两下下,在他耳边大喊: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种接受能力的!旁边凭空多出一道声音,就算是青天白日的也很吓人好不好?!
另一边,作为傲天的小弟,兰幽宫的宫人内侍们都训练有素,往日退下去都是悄无声息的,不过这一次却有点不一样。
商钦刚刚挥手完,便有个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在地上狠狠地磕着头,一声又一声,听得人都心里发怵。
他声音也是撕心裂肺的,“殿下,求您饶过小的这一次吧!小的绝不再犯!!”
方暇的视线被这个叩头的内侍吸引过去,倒是没注意旁边商钦一瞬间阴冷下去的表情,但是兰幽宫里的人却要敏锐得多,一见主子这表情就知道要糟,一时之间上去捂嘴的捂嘴、拖人的拖人,片刻的功夫,那人就被堵着嘴架起来了。
商钦指节着桌上叩了一下,这点响声在突然变得静极了的宫殿内格外明显。
架着人的内侍像是领会了什么一样,就这么把那个已经浑身打着摆子的人带了下去。
说实话,方暇对这个场景是有点不适的,但是他并没有说什么。
一是他确实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那个内侍到底做了什么,实在没有什么发言权;再者,在这种环境下,一些非常的手段还是必要的。
虽然是养崽,方暇也没想真的把自己那套价值观套到商钦身上。要真是那样,在这个吃人的皇宫里,小商钦根本活不到成人。
……
殿内稍稍沉默了会儿,是商钦先开口解释:“那个人,他是太子的人。”
方暇倒是没有让商钦一定跟他解释的意思。
毕竟按照傲天的自我成长能力,方暇在这个过程中能帮上的忙不多,他基本是贯彻了放养政策,只要确保小商钦没有长到剧情里那个丧心病狂的样子,他就已经觉得自己功德圆满。
不过现在商钦愿意主动开口,方暇这个老父亲也是深感欣慰。
方暇答应了一声,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他心里明白,就算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按照方暇这些年在黎朝皇宫里面看见的前例,这种被派到另一个宫里卧底的人,就算商钦真把他放回去,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又暴露了自己,回去以后也多半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甚至情况更差一点,都有可能被怀疑背叛。
出来卧底的,主子手里一定有什么控制的手段,一旦被怀疑背主,那么出事的可就不仅仅是他们自己了。而且既然这人变成了一步没法用的废棋、他们的主子大概也不会在意什么冤杀不冤杀的。
方暇这么想着,心情也控制不住地往沉重压抑的方向转去。
只是改变环境一时半会儿不太现实,他能做的也只有调整心态了。
方暇暂时略过这么沉重的话题不想,转而开始了老父亲日常,关心起了商钦的功课。
商钦听他如此问,就知今日的事就这么揭过了,刚才开始隐隐阴郁的表情这时候总算舒展开来。
商钦倒也没说假话,那个内侍确实是太子的人,不过这个事情他早从开始就知道,倒也没有费多大心思对付,只是随意把人调拨在不紧要的地方。毕竟他这里不是小十三,太子也就是安排的时候顺手塞个人来,那几个宫中不受宠的皇子都是如此,太子估计也没有指望他们传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回来,只是随意放了步闲棋,连人选上都没费什么心思。
商钦本来是不管的,毕竟这人放那也没什么影响,处理了反而容易引得太子多想。
……但是那人偷进了偏殿。
来兰幽宫的伺候人,最先知道的就是偏见是个禁地,不许随意进出。
这么些年相处下来,商钦也发现了阿暇的一些习惯。
他不怎么怕太阳、维持着和还活着时一样的作息,白天在外活动夜晚休息,但是晚上倒不是一定必须得休息。商钦也看到过他几次有事在外整夜活动,也没有对第二日有什么影响。
但是和这一点相对的,阿暇似乎很怕被人碰触到。
对方几次在人群中想要安慰他,最多也只是扯扯袖子衣摆之类的,绝对不会和他有直接的接触。
大概是活人的生气于他有碍吧?
这样想着,除了固定时辰的打扫,商钦明令禁止了手下人出入偏殿。今日被拖下去的那个内侍正是犯了这个忌讳。
商钦眯了眯眼。
既然想要拿功劳去报效主子,那他就送他一份“功劳”。
……
那点冰凉的情绪转瞬即逝,商钦再抬头时,便隐去了脸上不符合这个年纪的阴郁,那表情细看之下居然还显得有些乖巧。
“卢先生今日讲了前朝的一些事。”
方暇点点头,这也确实只有这个卢先生会讲了。
方暇不知道是每个朝代都是如此,还是这个大黎朝有什么特殊,它对前朝好像有什么忌讳一样。不管是方暇陪读时在尚书房听的内容,还是去朝堂上收集信息的旁听,明明这些读书人说话惯常引经据典说例子,但却很少提到前朝之事。
尚书房这几个先生,虽然方暇一开始把他们都打成了“差别待遇”的一丘之貉,但是其实每个先生的性格也都有不同,就看商钦当年投其所好时的不同表现就能看出他们的喜好。而这个卢先生确实是所有先生里面最不守规矩的那一位了。
方暇稍微有点发散地向着这些,却听商钦接着,“前朝国号为‘邺’——”
方暇:???
这似乎可能大概……是不是有点耳熟?
方暇艰难:“哪个‘邺’?”
——是同音,或者重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