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高振这一摔,就趴在地上半天没有动弹,直把旁边的人都吓了个够呛。
懵住的不仅仅方暇一个,就连梁高振后面的这一群跟班都半天没有敢动的。
又隔了有一会儿,才有一个长相白净、看起来在跟班里面也有些地位的内侍上前,小声唤了一句,“干爹?”
这下子趴着的那个人总算有了动作,梁高振往后伸了一下手,这动作让包括方暇在内的所有人都大松了口气。那上前的内侍连忙就要去扶人,结果手刚刚搭上去就被一巴掌挥开,“啪”的一下子,声音清脆,听这力道就不像是个有事儿的人。
在方暇还为梁高振这动作迷惑不解的时候,这上前的内侍却已经领会了干爹的意思,忙不迭地双手奉了个叠得整齐的洁白帕子,放到那摊开的掌心上。
梁高振手指往压住帕子、摸索着捏住其上一角,兰花指甩了甩,这才一边起身,一边拿着这帕子挡住了下半张脸。
方暇:???
他为这一系列迷惑性操作大惑不解,这会儿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人刚才趴着不起来,该不会是怕破相吧?
方暇:“……”
之前那短暂的接触,他还真没看出来这宦官是位这么讲究的人,但是看后面那群跟班见怪不怪的模样,这大概已经属于日常操作了。
那块洁白的帕子不一会儿就被血浸了个透,方暇也终于明白过来他刚才看见的那血迹是什么了,原来是鼻血啊。(虚惊一场jpg
濡湿的血迹透过布帕沾到指尖上,梁高振一拧眉毛,旁边立刻就有狗腿子奉上一块新的帕子。他单手捂着脸,另一只手兰花指挽了个手花(方暇:?)捏着新帕子挡在前面,然后才把沾着血的那条从里面撤出来递给旁边人。
这一系列操作可真看得方暇目瞪口呆:他、他之前真没看出来对方是这样的。
早先一路上的事故伤到的都是身后的跟班,梁高振虽也注意到了,却也没怎么往心里去。但是这回伤到了自己,他终于停下来思量了。
他皱着眉往要去的方向看。
冷宫的地方当然偏僻,来往都没什么人。
——幽静,但也可以说是阴森森的。
看着那空无一人的小道,再想想这一路发生的事,让人背后一阵阵凉意往上窜。
那几个跟班到小喽啰显然心理承受能力不大行,先前惯性往前走着还好,这会儿突然一停下,看见那条静幽幽的路,心底不由打起了鼓。
有几个胆子格外小的,这时候已经轻轻哆嗦起来。
“干爹,”那个认了干亲的儿子已经是几个跟班里面表现得好的了,但这会儿开口的声音也有点发紧,“儿子突然想、想起来,那个小崽子……”
他咕咚地咽了口口水,更小声,“是不是好几日都没人去送饭了?”
这话一出,原本场景中紧绷又急促的呼吸声都静了一瞬间,梁高振正准备换帕子的手也是一顿。
那干儿子的声音已经有点抖了,“那个宫殿本就是个凶煞布局,当年的闵妃就是……要是那小崽子真的在里头饿死了,那岂不是——”
“瞎说什么!”
梁高振厉声喝止了干儿子这说法,高声:“此乃皇城重地,龙气盘旋之所,岂是一般邪祟所能侵扰的?!”
干儿子被这掐得尖细的声音激得一哆嗦,连忙点头哈腰:“干爹说的是。”
只是虽是如此,这一行人却都立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
梁高振拿着帕子的手抵在鼻下,小拇指翘着,他眯着眼看了半天那条小径,终是开口,“罢了,今日先回吧。”
这话落,跟着的诸人俱都松了口气,忙不迭地随着领头人调转了方向,反身回去。
而不管是方暇还是梁高振等人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离开后,不远处的假山石后面,一个小小的身影动了动,飞快地跑回了宫殿中。
方暇猜到这宦官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干脆一路跟着人往回走。
果然,还在路上呢,就看见梁高振转身点了一个人,吩咐:“你去瞧瞧……”
这话没说完就听旁边的树叶哗啦作响,“啪”的一声,一根断枝砸到了地面。
和这声音同时的,被点到的那个小内侍一个哆嗦,脸色惨白地跪在地上,“梁司使饶命!”
梁高振皱眉呵斥了一句,“像什么样子?!”
说罢,干脆转头向另一个人,“你——”
这次更是刚吐出一个字,就听旁边“啪嚓”一声,一片瓦碎了。
第二次被点到的人汗如浆下,“扑通”一声紧跟着跪下来了。
……
如此循环数次,周围的人跪了一地,旁边也都是一片零落的狼藉景象,甚至就在梁高振的脚边就砸了一块不知从哪飞了来的碎砖。
梁高振的脸色终于也跟着阴晴不定起来。
他压抑着那心底生出来的惊惧,勉力维持着从容的表情,挥了一下手,“罢了。”
一时旁边接连好几道松口气的声音,就连方暇也跟着放松了表情,要是这人真的那么执着,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听着那些人一边走远一边说着做法事的事宜,方暇这才悄悄的把那口气吐出。
想来对方一时半会儿不会过来了。
商钦勉强控制住自己一个下午都没表现出什么异样,但是到了原本应该入睡的时间还是忍不住左一下右一下地翻着身,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在一片寂静的宫殿中,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还记得自己白天发现梁司使那一群人又往殿里来的时候的心情,就像是很早之前的某一天夜晚,他一下子从吃着东西都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咬着手指、原本盖在身上的稻草散落了一地,他只能忍耐着饥饿在冰凉空寂的宫殿中蜷成一团,心里空空荡荡。
后来,他连那种梦都很少做了。
因为他知道,那都是假的。
……
商钦有一瞬间怀疑自己这些天的经历都是假的,只是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但是他很快就冷静下来,梦里不会出现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东西,从来都没尝过的味道。
在确认了现实之后,商钦立刻就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他得在这群人之前赶回去,把那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全都烧掉。
商钦见到过,甚至见到过很多次,因为拿了违制东西被活活打死的内侍和宫人。他们之中有的人确实是偷拿了,但是更多的人却只是被陷害,但是没有人关心缘由,他们只是“该死”了而已……如果那些东西被发现了,他也会成为“该死”的人。
——这几天不是梦,但是也不可能维持下去。
商钦这么冷静地想着。
可那些人却没有来。
他们被赶走了。
想着,商钦忍不住又缩到被子里面,把自己团起来。
那只鬼,是在护着他?
为了把他养大吃掉。
商钦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想起那一道高高的刻线。在他长到那么大之前,它都会护着他吗?
幼小的孩子在被子里蜷了好一阵子,一直到狭小的空间里空气变得稀薄,他才掀开一道缝隙,让夜晚微凉的风进来一丝,也带来一点点微弱的月光光亮。
商钦从那道缝隙往外看,眼珠微微颤动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不多一会儿,他突然翻身坐起,趿上鞋抓起了外衣,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去。
经过偏殿的时候,他更是格外放轻了脚步——他知道那只鬼就住在那里。商钦不知道别的鬼是不是也要睡觉,但是这一只是睡的,他的动作没有惊醒对方,因为他在后半段路上并没有感觉到对方跟着自己。
商钦到了白天的那个地方。
冷宫这么荒凉偏僻的所在,当然不会有专人打扫,在往冷宫去的路上也是如此。在这里,白天留下的痕迹依旧清晰。
商钦借着并不太明亮的月光,看到了碎石路面上的那一滩已经干涸的深色痕迹。
是血迹。
不是他的血,而是别人流出来的血。
脑海中浮现了远远看见的那一幕:对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渗出。
商钦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一下又一下,胸腔中涌上一股陌生又激烈的情绪,但是并不讨厌。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伸出手,轻轻地拨了拨那几块染血的碎石。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流更多的血?
为什么还能站起来?
……
商钦忍不住想:如果那个人能一直躺在这里,一直流血的话,那不是更好吗?
月光被飘过的云层遮蔽了半边,天色突然晦暗起来。
在这夜风拂过流云、让投下的阴影时而浓重时而浅淡的环境中,孩童脸上天真又残忍的神情似明似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