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舟其实不愿从窈窈口中听到半句关于她入宫那日之事的言语。
窈窈话音落在他耳畔时,他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指腹落在她耳垂处,话音柔缓却隐带压抑:“窈窈,我说了,洗净了就好。”
他的言语再直白不过。他认定了她的罪过,并且认为他能原谅她是莫大的宽仁。
其实不用他言语,仅从他此刻不加遮掩的神色中,窈窈便能猜出他的心思。
她望着他阴沉如冰的面容,想着他这番言语,心下确定,谢砚舟,是真的半点不信她的。
他问都不曾问过她,便在心底给她定了罪。
而她,竟还天真的以为他会信自己。
窈窈知晓他如此想她,反倒没了方才的惊慌失措,只是心中悲戚。
夫妻至今,他就这样给她轻易的给她定了罪。
窈窈那些自述清白的话语,便只有多余。
他已经给她定了罪,那么,无论她说什么,在他看来,都是狡辩。
窈窈满心疲惫,那淬心毒也折磨得她分外难受,让她实在没了心力。
她侧首避开他的手,掩唇猛咳了几下,声音虚弱无力道:“王爷,妾身身子不适,需得静养,这段时日恐不能伺候王爷,为免过了病气儿,还请王爷移居旁地,若是王爷嫌麻烦,妾身换处宅院也成。”
窈窈唤他王爷,自称妾身,言辞客气疏离。
说着不见谢砚舟反应,便硬撑着要下榻,一副真要搬走的作态。
谢砚舟眸光微凝,望着她的视线,有审视有不解。
他不明白,他已经退让至此,她还要如何。
明明是她有错在先,他能忍她至此,已是极大的宽仁。
他下颚紧绷,神情冷凝,抬手捏着她肩胛骨,迫她停下动作,冷着脸留了句“好好养着,不必多事”,便出了卧房。
谢砚舟这日一走,一连半月不曾再踏进窈窈卧房,整日里只宿在书房。
要事缠身,他的精力大都扑在了军政之事上,忙的脚不沾地,连日里也甚少想起窈窈。
只有偶尔自外归家之时,途径院中的梅树下,会想起看一眼卧房的方向。
窈窈半月来一直窝在内室养病,谢砚舟整日里奔波繁忙,他们二人住在一个院落里,却有半月不曾打过照面。
谢砚舟偶尔会在院子里稍立片刻,隔着梅花枝,将视线在禁闭的卧房门窗上稍稍停驻,却始终不曾踏进半步。
窈窈一天到晚都窝在内室,身边只留了秋娘一个人伺候。
即便谢砚舟有心想问问她眼下的情状,都寻不到人。
他原想着那日宋太医来过并未说什么,或许窈窈的病确实不严重,只是心中郁郁罢了,想必过些日子自己就好了。
可最近几日来,他深夜难眠之时,总觉得,似乎隐隐听到了卧房方向,窈窈压抑难受的哭声和断断续续的咳音。
几回之后,耐不住性子在又一次望向卧房时,问了院子里守夜的奴才。
才知窈窈这几日,的确咳得厉害。
谢砚舟立在院中,瞧着卧房内室紧闭的房门,想着这整日禁闭门窗,半点不通风,怕是不成。
犹豫了瞬,拧眉开口:“整日里闭门不出,没病也得圈出病来,去告诉秋娘,日后卧房白日不许落锁,门窗每日定时开了通风,再让她想法子哄着夫人在院子里走动走动。另外,请个善治咳疾的医官明日过来一趟。”
卧房内室里,而今满是血气。秋娘每日都要用上许多香料,才能压下血腥味儿,怕被人闻见血气才不敢开门。
谢砚舟话落仍旧立在院中,婢女听了他的吩咐,往卧房方向走去,叩响房门传了谢砚舟的吩咐。
此刻内室里头,窈窈只着一件寝衣伏在床榻边,不住得咳。
秋娘放了个水盆子在她跟前,好融散血腥味道,不过半日,她刚端进来不久的水盆,眼下已经全是血色了。
外头婢女传了谢砚舟的吩咐,窈窈红着眼往房门看了眼,掌心不慎沾染上的血迹,还落在了被衾上。
“嬷嬷……”她声音虚弱的唤了声。
秋娘给她掖了掖被子,安抚她道:“姑娘放心歇着,奴婢去应付。”
话落,将那盆血水好生藏了起来,抬步往房门走去。
开了房门,瞧见门口竟立着谢砚舟,秋娘心头一慌,下意识挡住了他往内室看去的视线。
窈窈的咳声方才隐约传了出来,谢砚舟听着那咳声,不知怎的,就从院中走到了房门口。
秋娘瞧见谢砚舟慌了瞬后稳下心神,垂首禀道:“夫人病着,不愿见人。”
她话落跨过门槛,又紧紧阖上门。
不愿见人或许是假,不愿见他倒是真的。谢砚舟眉心紧蹙,从内室方向收回视线,抬步往远处走去,示意秋娘跟上。
“她是小孩心性,嬷嬷应当是知道的。前些时日闹了脾气,如今怕是还存着气,平日还需嬷嬷开解些,别让她积着郁气再染了疾。”谢砚舟知晓这嬷嬷就是秋娘的,自然也知道,她是在金陵养了窈窈许多年的人,是窈窈最亲信的奴仆。清楚她的话,窈窈是会听的。
他话落后,便看着秋娘,静等着她回话。
秋娘知晓谢砚舟已经知晓窈窈身份,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有没有暴露,原本她猜测谢砚舟既然知晓窈窈的身份,或多或少应当也是知道些自己的身份的。
转念又想春娘的身份是太后派来窈窈身边的教养嬷嬷。自己而今顶着春娘的身份,那个花楼里也已经有一个“秋娘”死了,谢砚舟不该知晓自己的身份。
不过几瞬,她心头念头便几转,最后还是觉得,谢砚舟并不知晓自己身份,垂首恭敬应了声:“好。”
谢砚舟见她应下,抬步便往外走去,临走时不知想起什么,停步往卧房处望了望,又留了句:“今日晚间我回府后,让夫人去书房一趟,送碗甜汤。”
秋娘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想着方才内室里咳的那样厉害的窈窈,心中纠结。
窈窈一日比一日虚弱,这样拖下去,怕是根本撑不到半年了。
眼看着谢砚舟走远,秋娘收回视线,抿唇往卧房内室走去。
她刚推开房门,便隐约听见了窈窈压抑至极的痛吟。忙疾步绕过屏风,往窈窈歇着床榻方向走去。
秋娘绕过屏风,只见窈窈神色痛苦至极,半边身子裹着被衾,跌在了地上,一手攥着心口处,脑袋不住砸在地上。
这副模样可怜又可怖,秋娘既慌又忧,忙上前去将她抱在怀里安抚。
这淬心毒,当真是折磨人。
窈窈紧攥着衣襟,半裹着被衾狼狈倒在床榻边沿的地上,头发都被痛出的冷汗湿透,额头磕的红肿,隐有血色,唇畔尽是咳出的血,脸上更是血泪交错。
“秋娘……秋娘……你杀了我吧……窈窈好疼,太疼了,窈窈受不住,嬷嬷……秋娘,你杀了我吧……”窈窈疼得意识不清,话音断断续续,竟生了求死的念头。
这半个月里,淬心毒每次发作,都更疼上许多。
秋娘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身边,才发觉窈窈这毒眼下竟严重到了这般地步。
淬心毒,当年可是连久经沙场的名将,都熬不住。
窈窈一个弱女子,怎么受得了。
前几回,她再疼,也只是哭,只是意识模糊的胡乱喊人,这一回,竟已疼得生了求死的念头。
秋娘着实是怕她熬不住自尽。
窈窈这副样子,委实让人痛心,秋娘忍着泪匆忙去妆台前寻宋太医师徒走前留下的药,急急喂给窈窈。
那药当真有用,窈窈吃过后,总算缓了下来,秋娘眼里的忧思却没有散去。
这药,宋太医那徒弟走前曾告诉过秋娘,有成瘾迷幻的作用,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能用,最多,也只能用两颗,若是再多,人便失智疯魔。
因着这缘故,秋娘前几回一直没敢给窈窈用药,这回要不是看她痛极,连死字都说了出来,也是不敢给她用的。
窈窈用了药后安静了下来,伏在秋娘怀里掉眼泪。
秋娘心疼得给她抹眼泪,咬牙做了决定。
她原本还犹豫,想着说不定主子能心软给窈窈解药,未必就一定要让窈窈怀上谢砚舟的孩子,到如今才算是明白了,谢归周是当真心狠,那是个铁石心肠的主,他瞧不见窈窈备受痛楚的模样,自然不会有什么怜惜不忍,也狠得下心来折磨窈窈,倒是自己,陪在窈窈身边,亲眼见她受罪,心如刀绞。
秋娘清楚,若是再拖下去,即便谢归周能念着旧情,在最后关头给了窈窈解药,可这段时日的折磨,窈窈也未必能受得住,若窈窈受不住折磨自尽,才是当真可怕。
她心里做了决断,想着,还是早些让窈窈有孕从谢归周手里尽快拿到解药的好,再拖下去,窈窈怕是疼得受不住了。
窈窈伏在秋娘怀里不住的掉眼泪,秋娘抱着窈窈,哄她睡下,自己起身去调香。
她放了极大剂量的香料,又加了遮掩味道的药。
调好香后,选了件窈窈的亵衣,将香料撒在了上头。
又回首看了眼床榻上毫不容易睡熟的窈窈,轻声低喃道:“窈窈,你莫怪嬷嬷,就当……就当是场梦,醒了就忘了。”
这回她下的香,剂量是当年窈窈新婚之日的十倍不止,想来,今晚于窈窈而言,的确会是一场毫无意识也不会留有记忆的梦,醒了就忘了,应当也不会让她太过痛苦。
何况,这香,不仅引人动欲,更能令人动情,只将眼前人认作心底人。
谢砚舟或许也能因香的作用,待窈窈多几分怜惜,让她不至于像那日卧房中一般受罪。
等到入夜时分,谢砚舟回府,窈窈仍未转醒。
秋娘听到外头院子里的动静,知晓谢砚舟眼下已经到了书房,便看向了放在床榻边那撒满香料的亵衣,上前去抱着衣裳到了香炉旁,打算用香炉的热气香味熏这衣裳。
这香,需得热气才能有效用,谢砚舟常年也不燃暖炉,秋娘这才想着提前在卧房给衣裳熏热催发香的药性。
可刚一到香炉前,秋娘握着衣裳,便反应过来不可。
今日的香放的太多,一旦提前熏出了作用,怕是窈窈刚穿上身便受了香的效用,一进书房便会被谢砚舟察觉不对。
秋娘拿着亵衣思量,想到这香是放在窈窈贴身的衣裳上的,窈窈穿了衣裳在身上,体温也能催香,心下衡量了番,便不曾提前熏这衣裳。
将亵衣又放在床榻旁,柔声唤窈窈醒了。
窈窈吃了那缓解症状的药后,好不容易才睡了个安稳觉,自是睡得极沉。
秋娘唤了她好些声,才将她唤醒。
见她醒了,秋娘咬了咬牙,抚了抚她额头的红痕,缓声道:“窈窈,王爷吩咐你,今晚送一碗甜汤过去。”
窈窈咬了咬唇,满眼抗拒:“嬷嬷,我不想去。”
秋娘冷了脸色,硬拉了她起身,为她净身梳洗。
“窈窈,听话,嬷嬷不会害你。”她说着便将熏了香的亵衣穿在了沐浴后的窈窈身上。
窈窈脸色苍白,却分外惹人爱怜,那额头的红痕和微微渗血的痕迹,虽触目惊心,却也十分令人心疼。
这般模样,可怜又娇弱,谢砚舟纵是石头,恐也不舍得过多苛责。
秋娘打量了眼窈窈,心下稍一思量,最后,一点妆也不曾给她上,便扶着她出了卧房,往书房走去。
窈窈心中不愿,挣扎着不肯去,却拗不过秋娘,还是被拉到了书房门前。
秋娘同窈窈,说是主仆,倒是更像母女,窈窈打十岁便养在她手上,习惯听她的话。
眼下秋娘执意要她来,她拗不过,心里再不愿意,也只能听话过来。
窈窈习惯了依着嬷嬷的话,加上秋娘连费心给她梳妆打扮都不曾,顶着这副清汤寡水又病态难看的脸,不过送一碗甜汤罢了,窈窈也不疑有它,只以为真是谢砚舟让她去送东西,还想着,送便送了,送完了回来就是。
临进去时,还同秋娘说:“嬷嬷在这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出来。”
秋娘点了点头,将放了甜汤的食盒递到她手中。
窈窈拎着食盒,提着裙摆,抬步上了书房门前的石阶。
秋娘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盼着,那香,能让谢砚舟想起他心中人,待窈窈多几分怜惜……
她这回用香本是好意,却不曾料到,最终这好意反办了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