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窈的泪从谢砚舟指缝中渗出,温热的泪水将谢砚舟冰凉的掌心染上些许温度,也浇的他心底情绪万般难言。
她只是落泪,什么话也不曾言说。
无声无息,却揪得人心疼。
谢砚舟抱着她在怀中,一手遮着她的眼,一手插进她发中,揉着她的发丝,缓声在她耳畔安抚她的情绪。
他说是他不对,他说是他孟浪,他说是他该打,他说以后再也不会那般。
他好似恢复成了往日在窈窈面前的样子。
温和柔情,满含爱怜。
将她视作世间最珍重的人。
他的话语一声声落在她耳畔,窈窈的泪水却始终不曾止歇。
她不知自己而今还能不能信他几分,却又不由自主的依赖着他。
窈窈不曾言语,周身的戒备排斥却松了许多。
谢砚舟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眉眼微弯从冰凉的地板上抱起她往挨着暖炉的榻上走去。
“你身子虚受不住寒,地上太凉,我抱你去榻上歇着。”他话音温柔,满是爱怜,一副舍不得她受苦遭罪的模样。
窈窈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眸光认真的端详着眼前的他。
她一寸寸扫过他眉眼,一点点窥探他神情,始终无法在他脸上找到半分昨夜的影子。
窈窈想不明白,是他心思太深,她看不透他,还是他本就习惯了作戏,已然让人难窥半分破绽。
半晌后,她低垂眼帘,眸光无神的落在那处屏风前的地板上,声音轻飘却寂凉。
缓声道:“谢砚舟,昨日的地板比今日还要寒凉,可你也不曾怜我半分。”
她说着,抬眸看向谢砚舟,声音沙哑眸中含泪,问他:“昨日你说,娶我是因为我肖似你心中所爱,那今天作出这副疼爱不舍的模样,又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不舍得让一张肖似你心爱之人的脸,受苦遭罪吗?”
谢砚舟垂眸看着身前的她,忆起昨夜场景,又想起遇见她时历历在目的当初,指尖微颤。
或许秦淮河畔花楼初见,他出手救她,的确是因为她这张脸。
拥有这张脸的姑娘,曾拉他出炼狱。
他承诺过,终他一生,都会给她安乐。
所以,当年金陵花楼,无论是不是窈窈,只要是一个顶着这张脸的姑娘,他都会出手,因为他始终,舍不得让这张脸落泪受辱。
谢砚舟垂眸未语,神思被拉到许久许久以前。
他少时丧父,身为太子却与皇位失之交臂,皇叔继位后,他的母后告诉他,退一步海阔天空,舍了皇位换一生安稳安乐就好,让他不要再争。
彼时谢砚舟年少无依,选择了听母亲的话,也以为,那位自小待他慈爱的皇叔,那个幼时对他极好的堂兄,会善待于他。
可后来的一切,却击碎了他天真的幻想。
皇族之间哪有亲情,即便谢氏皇族嫡脉凋零,仅存谢砚舟和谢归周这一对堂兄弟,他们之间也绝不会是至亲的亲人。
他们是势不两立的对手,你死我活的仇敌。
皇叔驾崩的那一年,京城血雨腥风。
谢砚舟从前所有关于亲情的梦,都在那一年碎裂。
权势、江山、名位,那万里河山之上的龙椅,将血缘碾碎,将尊严踏裂,一文不值。
谢砚舟见识了从前十余年从未得见的龌龊难堪,那些皇族的秘闻,那些上一辈令人几欲作呕的龌龊往事,都让他如坠炼狱。
他的皇叔,意欲取他性命,他的母后忍辱委身,换他保全性命出了宫城。
谢砚舟毕生难忘当日的无力和屈辱,那个从来光风霁月的先太子,那个自小长在日光下的谢砚舟,被灰暗阴霾困住,若不是后来遇到的那个小姑娘,大抵他此后余生都只能瞧见阴霾了。
那时他活着出了宫城,逃至京郊荒野。
偶然遇到了个十岁的小丫头,他记得她的容貌,那是京城卫府的大小姐,他自幼时便定了亲的卫玉瑶的面容。
谢砚舟想,卫玉瑶是卫府的嫡出姑娘,自小也是千娇百宠,身边从未少过仆从,不该出现在这荒郊野外。
以为眼前的小丫头,只是同卫玉瑶生的相似。
他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欲要送她归家。
她说不清旁的,只说自己叫“瑶瑶”,拉着他的袖子喊哥哥。
当初母后,也是让卫玉瑶唤他哥哥的,谢砚舟怔了怔,自然将那个长着卫玉瑶的容貌,有着和她一般名字,拉着他亲昵的喊哥哥的小姑娘,认成了他幼年定亲,却已许久未见的小未婚妻。
他问她为何离开家跑到了这里,她说她是离家出走。
谢砚舟要送她回去,她却不肯,拉着他衣袖一声声喊着哥哥,哭着求他不要送她回去。
他其实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泪不过是装出来的可怜模样,却鬼使神差留下了她。
谢砚舟想,也许是那时被所有人抛弃的感觉太过痛苦,一个拉着他衣袖非要赖在他身边的小丫头,便成了救赎。
那段日子短暂,却在谢砚舟记忆里刻下了最明媚的光亮。
从前,卫玉瑶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早早定亲的小未婚妻,他听从父皇母后的叮嘱,将她视作来日妻子,仅此而已。
在那之后,卫玉瑶成了荒野郊外里追着他跑的小丫头,他不再喊她卫姑娘,他唤她“瑶瑶”,同她亲昵无比。
小姑娘天真烂漫爱娇爱闹,明媚的耀眼,照亮了那段他曾以为只会有无尽灰暗的日子。
后来,他的堂兄,已然为监国储君的谢归周亲自来寻他,为那段日子、那抹明媚光亮,画上了句号。
谢归周来时,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十岁的小丫头在荒野竹林的秋千上睡得沉沉。
他看着谢归周视线落在那丫头身上时脸色微变,恐他多想会坏了小丫头的名声,便解释说,那是卫府的卫玉瑶,离家出走跑了出来,他照顾了她一段时日。
本就是未婚夫妻,她又年幼,他照顾她,并不算逾矩。
谢归周笑了笑,眼里神色难辨,将视线从那小丫头身上收回,同他在竹林里下了一局棋。
棋局僵持,胜负难定之时,谢归周将视线落在那秋千上睡熟的姑娘身上,说:“棋局僵滞,缺个破局的棋,改日再下。”
谢砚舟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本就没有和他下棋的心思,便不曾多想,无所谓的应下,一心惦记着秋千上睡熟的小姑娘,有没有在睡梦中掉下秋千。
谢归周看着他忧心惦记的神情,脸色微冷却又带笑,将视线落在睡熟的小丫头身上,好一会儿后,同他说:“既是离家出走,送回去就是,留在你身边算怎么回事,想必她家中人定是万般担忧,正巧我要回宫,路过卫府顺道送她回家可好?”
说着便起身抱起了秋千上睡熟的小姑娘。他是问他,却又一副不容他置喙的模样。
谢砚舟迟疑了下,想说这丫头爱闹腾,睡着后若是被人抱了便要惊醒哭闹,十分折腾人。
谢归周却已经抱起了她。
奇怪的是,就连谢砚舟最开始时在她睡觉时抱她,她都会突然惊醒。
谢归周抱她,她却睡得十分安稳。
谢砚舟以为是她玩得太累睡得沉了才会如此,不曾多想。
思量着谢归周的话,想着她被送回京城卫府,总好过跟着他在荒野受罪,便应下让谢归周送她回家。
那时,皇叔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差,谢归周即将登基,他亲自去寻他,也是在告诉谢砚舟,他不允许谢砚舟离了他的视线避居山野。
谢砚舟清楚,谢归周,是要他入京的。
他可以在京中做个闲散王爷,也可以如从前一般避居京中寺庙,却不能逃于荒野,折了谢归周这个做皇兄的脸面。
于是谢归周带她离开后不久,谢砚舟也奉旨回了京。
他回京后去卫府寻她,却听闻她重病缠身。
谢砚舟想起那个山野里身体极为康健很是闹腾的小丫头,想不通她为何回了家里却生了重病。
他问了给她看诊的太医,太医说,卫家的大小姐身子骨差,或许撑不过十岁了。
卫家大小姐病着的那段时间,谢砚舟为她访医问药,遍寻京城皆无良策。
他慌了神,唯恐那个荒野里灿烂明媚的小丫头,撑不过十岁便早亡,走投无路去求了神佛。
正明寺的佛阶千万,他一节节叩上,求神明庇佑她平安。
或许是那佛阶上的赤诚,感动了漫天的神明,后来果如他所愿,卫家大小姐熬过了十岁那年,此后也再未生过重病。
那时谢砚舟想,他应当是极为喜欢那个小姑娘的,喜欢到可以为她跪千万佛阶,只求她平安,喜欢到皇叔降旨要为她和堂兄赐婚之时,他赌上性命都要抗旨。
那日他受了皇叔数十鞭,遍体鳞伤气息微弱之时,堂兄命人为他上药,叹了声在他耳畔道:“既是如此喜欢,那我便求父皇成全你这份痴情。”
谢归周说这话时神色微妙,可谢砚舟只记得他的话语,满心想着自己终于留住了那个荒野山林里明媚灿烂的小姑娘,哪里会在意他的神色。
婚约保住了,他仍旧避居山寺,为了不给卫家给她徒增麻烦,只是偶尔见一见她。
那些偶尔的遇见里,他仍能看出她重病一场后,和荒野山林遇见那段时日相比,判若两人。
卫玉瑶和他记忆里的小姑娘,除了容貌,再无半分相似之处。
谢砚舟想,或许是因为卫家的缘故吧。
卫家满门除却卫玉瑶的母亲外,无一不是攀附权贵汲汲经营之人。
她长于其中,自然会受其影响。
谢砚舟看着她同她的父亲祖母一般汲汲经营,看着她满眼的野心,倍感失望无趣,却因着当年荒野山林里的那份惦念,仍旧纵容着她。
那时他想,他应当做到当年在荒野里对那小姑娘的承诺。
那年荒野山林,小姑娘冻得瑟瑟发抖,小手抱着高烧的他,哭红了眼说他死了她可怎么办呀。
谢砚舟病得厉害,以为当真撑不过那个夜晚,却在她的哭声中,一次次挣扎求生。
他想,是啊,这里荒郊野外,她一个不过十岁的小丫头,他死了,她要怎么活啊。
他自己死了也就算了,可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那个明媚灿烂的小丫头,无声无息的死在荒野的冬日里,于是他拼了命的想活下去,终于在她的泪水中恢复意识。
那个冬夜,他曾立誓,终他一生,会护她安乐。
他一直记着他的誓言和承诺,记得他曾无比真心的,希望那个荒野山林里遇见的小姑娘,一生安乐。
许多年后的又一个冬日雨夜,当卫家大小姐在他寄居的佛寺外,跪了整夜时。
谢砚舟立在佛寺内,命人撑伞送出了一封退婚书。
他终究是舍不得当年那个十岁时天真烂漫爱娇爱闹的小姑娘受苦遭罪,也不忍见她难过,所以,他选择成全卫玉瑶。
很奇怪,当年皇叔要为她和谢归周赐婚之时,谢砚舟拼死都不舍得放了那段婚约,那时他那么那么舍不得那个十岁时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可后来卫玉瑶求他退婚的那个雨夜,他却并没有多少难过。
或许是卫玉瑶变化太大了,而他也早已不似当年在荒野般那样亲昵的唤她“瑶瑶”,只是守礼端方的唤一声“卫姑娘”。少时的惦念和钟情,终究敌不过江山权位。
送出退婚书时,他想,他成全她的追求,也算圆了他少时在心底对当年荒野郊外的小姑娘所立下的誓言。
他说过会护她一生安乐。
可她不求安乐,她求荣华。
那他成全她就是。
彼时谢砚舟以为,多年之前他心底藏了许久的,对那个在荒野遇见的小姑娘的惦念,也会随着卫玉瑶的入宫,彻底消弭。
后来他的确不曾再牵挂过半分入宫后的卫玉瑶。
也许久许久,不曾想起那个荒野山林里遇见的,十岁的小姑娘。
直到在金陵花楼,遇到了窈窈。
一样的名字,一样的面容。
她忍辱垂泪的模样,让谢砚舟仿佛又瞧见了十岁那年荒野山林里的小姑娘。
他以为早已放下,见到窈窈的那一刻,才知,他终究还是舍不得,舍不得拥有这样一张脸的姑娘,受苦遭难。
于是他出手救她,明知一切的巧合都像是一场算计,还是将她留在了身边。
即便后来,他清楚她是谢归周手中一枚棋子,明白抽剑断情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却仍旧存了几分不舍,做不到手染她的血,一次次留了她的性命。
谢砚舟后来无数次的想,谢归周养出她当真是费尽心思。
她真是像极了他当年于荒野山林中遇到的小姑娘,比卫玉瑶本人还要相似。
谢归周看透了他的心思,也算准了他的喜好,选了这样的她来做破局的棋子,耗了五年时间,将她养的同当年荒野山林里的小姑娘,几乎半分不差,当真是走了一招正刺他心口的棋。
谢砚舟只以为,她是谢归周手中的棋,是他用了五年时间费心栽培的棋子。他也当真佩服谢归周的心狠,十年养育之恩只因她容貌肖似他少时钟情的未婚妻,便能用五年时间,困她于青楼,以她作棋。
却时至今日都不知道,当年荒野山林,谢归周将视线从僵滞无解胜负难分的棋局上收回,看向秋千上的小姑娘的那一眼,究竟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