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下了好几日的雪终于在今日彻底停了。
头艳阳高照,日头的温度融化积雪,庭院屋檐上的冰雪化作水自檐上滴落。
水声滴答不断,像极了金陵的雨夜。
窈窈听着屋外的水声,从那段金陵旧梦中醒来。
她原本半夜都不曾安眠,是秋娘回来后,暗中燃了安神香,才让她能安枕睡下,一梦金陵,暂且忘了京城的种种难堪。
到了今日午后,香料燃尽,雨水滴答作响,才将她从金陵旧梦中唤醒。
一直候着的秋娘听见她醒来的动静,忙近前去扶她起身,将早已备好的衣衫妥帖给她穿上。
“姑娘可算是醒了,今日宋太医过来给您看诊,眼瞧着到午间了,您再不醒,嬷嬷就该叫醒你了。”秋娘声音温柔慈爱。
窈窈醒来后便开始咳嗽,秋娘见状目露心疼,手上一下下轻拍着窈窈的背脊给她顺气。
窈窈并不认识宋太医,可她知道,秋娘既然找了太医过来,定然也是为她好。即便清楚自己的身子,怕是难以医治,因着不愿惹秋娘再伤心,还是白着小脸点了点头。
她这副模样,让人越瞧越觉心疼
秋娘有心想让谢砚舟能因昨日之事,待窈窈稍有愧疚,故而今日她给窈窈梳洗打扮,连半点妆粉也未施。
因半点粉黛未用,收拾完毕后,就连秋娘她自己看着窈窈镜中的脸色,都难免心惊。
倒是窈窈,神色平静极了,好似早就习以为常。
秋娘今日其实也是第一次见窈窈这半点不加遮掩的苍白脸色,往日里窈窈总怕惹人忧心,每每醒来,都下意识咬上许多回唇畔,再拍拍自己的脸,将苍白逼退,想法子让毫无血色的脸和唇畔,能稍有颜色,瞒过秋娘和谢砚舟。
可今日,她没有做。
或许是没了心思,或许是太过疲累。
窈窈自己也说不清缘由。
秋娘瞧着镜中的她,背过身去抹眼泪,怎么也说不出口那句,谢归周要她生一个谢砚舟的孩子才肯给她解药的话。
他们怎么忍心的啊?怎么忍心如此待她?
这样惹人疼的小女娘,合该被人捧在掌心珍爱,为何偏偏要遭受这样的苦楚。
窈窈端坐在镜子前,察觉秋娘背过身抹泪,勉强笑了笑,握着秋娘的手哄她:“秋娘别哭了,太医不是就要来了吗?也许看过了太医,我的身子就能好了。”
她说着拙劣的、用来哄秋娘安心的话语,笑的比哭还难看,明明已经十分难受,却还是小心的安慰着秋娘。
秋娘泪水愈加落的厉害,不愿再让窈窈忧心,才强忍着硬生生压下了泪。
好在这时候外头的奴婢来报,说是宋太医过来了,才暂时止住了秋娘的伤感。
秋娘忙出去迎人,见是宋太医师徒二人过来,那宋太医还坐在轮椅上,由他的徒弟推着入内,倒也没有多惊讶。
宋太医年过古稀,身子早不大好了,又患有眼疾,时不时复发难以视物,偶尔发作之时总需要坐在轮椅上由徒弟推着他看诊,这些秋娘都是知道的,故而不曾惊讶。
宋以安扶着师父下了轮椅,细致的提醒他小心台阶,又扶着他跨过门槛,才到了内室。
秋娘边引着宋以安和宋太医往内室里头走去,边吩咐奴婢备座。
窈窈脸色苍白的厉害,见人进来时勉强笑了笑,却不曾说话。
她的嗓子昨日哭哑了,今日同秋娘说话时,喉咙便沙哑泛疼。
宋太医落座后先探了探窈窈的脉,那宋以安则立在宋太医身侧,看着师父施诊,眸光跟着也落在了脸色苍白的窈窈身上。
这姑娘脸色白的已无血色,心头血都要被耗干了。
宋太医探着窈窈的脉,探出她的确是中了淬心毒,想到自己那师弟造出淬心毒这阴损玩意害人害己,长叹了声。
“姑娘眼下尚无性命之忧,平日莫忧莫虑,还能活得稍长些,若是整日自苦,说不准明日人就没了。”宋太医说话直白,窈窈却好似无知无觉。
这淬心毒本就是在人心头种下的毒,蚕食人心头血,折磨人的精神躯体,若是心性不稳,怕是根本熬不到毒发身亡的那一日,便早早没了。
宋太医这话是真,却也太过直白。
秋娘和宋以安都稍白了脸色,窈窈只是面色平静颔首应了声。
宋以安见状,忙替师父打圆场,又拿了个药瓶放到窈窈跟前,同她道:“那东西的解药眼下只有一份,在陛下手中,不过,这药瓶里的药,能减轻你被这毒折磨时的痛苦,这里有两粒,什么时候实在扛不住了再用。”
秋娘忙拿过药瓶,小心的藏在妆台里。
这一场看诊很快,宋太医不曾开药也不曾施针,待宋以安给了她药瓶子便和徒弟离开了。
而那瓶宋以安给的药,窈窈扫见秋娘放在妆台内,并未放在心上。
宋太医前脚刚走,一直盯着窈窈的暗探便暗中进了书房。
因为秋娘的谨慎,暗探并不能距离内室太近,听不见窈窈几人的言语,只看到那宋太医把过脉后,未曾开药施诊,反倒是那宋太医的徒弟,给了窈窈一个药瓶子,被秋娘放在了妆台格子里。
谢砚舟闻言想到窈窈昨夜那句,“她一直都在避子”,以为,那药瓶里是避子药。
他没说话,脸色却难看。
暗卫悄悄看他脸色,衡量了番还是道:“夫人瞧着脸色十分苍白,身子是的确不大好,属下想,会不会是那宋太医医术不佳,才不曾看出症状,没有施针开药。”
谢砚舟摇了摇头,心道不可能。
那宋太医的医术,是太医院最佳。
谢归周那早该死了的身子,都被他吊着命续到了如今。
他既是没看出问题,想来,窈窈脸色苍白,的确不是身体病了。
可不是身体病了,还能是哪里不适呢?
心病吗?郁郁寡欢所致吗?
谢砚舟低眸思量,想到了什么,轻叹了声道:“去信沈府,让沈淮序带着他夫人来王府一趟。”
当初窈窈嫁入王府,用的身份,便是卫府婢女。
青楼妓子的身世委实难看,窈窈偶然认识了卫二姑娘,那卫二姑娘是沈淮序的未婚妻,谢砚舟后来为将窈窈的身份过了明面,便给她安了个卫二姑娘婢女的身份。
窈窈在金陵时,同卫二姑娘最是要好。
卫二姑娘卫悦,爱笑爱闹活泼得紧,十分会哄人开心,窈窈每日见她,都觉十分开怀。
谢砚舟的话传到沈府,刚当了娘的卫悦小声同沈淮序抱怨:“那靖王从前不是让我少登门吗?今日怎么突然喊我过去。”
沈淮序想到昨夜里在谢砚舟书房听到的秋娘那番话,同她解释了番。
卫二姑娘闻言,当即变了脸色。
“这谢氏皇族的兄弟俩可真不是人。”她低骂了声,吓得沈淮序慌忙来捂她的口。
“我的祖宗,祸从口出你懂不懂。”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我真到了王府不会乱说话的。”
自从搬来京城,卫悦已有半年未见窈窈,确实也想她了,从前在金陵时,卫悦是金陵出了名的女纨绔,戏园子楚馆巷,哪里都有她的影子,就是嫁了人都还在私宅里包了个戏子养着,美其名曰爱看俏郎君,也就沈淮序这个奇人做了她的夫婿能忍着,谢砚舟却担心她带坏了窈窈,总明里暗里拦着不让她往窈窈跟前凑。
这一回,难得谢砚舟主动请她,卫悦自然要去。
用过午饭后,便跟着沈淮序登了靖王府的门。
一入内院,沈淮序去书房寻谢砚舟,卫悦则提着裙摆急急往卧房里去寻窈窈。
“窈窈!窈窈!”卫悦嗓门极大,窈窈在内室里呆着,还未见她的人影,便已先听到她的话音。
话音入耳时,窈窈正卧在软榻上,合眼假寐,听见声音抬眼往门口望了过去。
只见一个装扮明艳的的女子风风火火掀帘而入,正是卫悦。
窈窈刚要起身下榻,还未有动作她便扑了过来。
两个婢女紧跟在她身后,都拉不住她。
好在卫悦心里有数,看出窈窈脸色苍白,不敢真扑,只是停步在了她跟前拉着她的手。
“自打回了京城卫府,整日真是憋闷死了,母亲从前从不拘束我,这回入京后却耳提面命说除了靖王府,哪也不能去,可你不在,靖王府有什么好玩的,如今你总算来了京城,日后我可要常来找你。”卫悦絮叨了好大一串,话落心里还暗暗吐槽,要不是谢砚舟从前在金陵时就不大喜欢她登门,总嫌弃她闹腾带坏了窈窈,早在窈窈入京头一天她就过去了。
窈窈被卫悦拉着手,笑容难得明亮了几分,点头应了声好。
她看着眼前的卫悦,眼里光亮璨璨。
窈窈一直都很喜欢卫悦,卫悦明艳动人天真活泼肆意快活,是她最期盼活成的样子。
虽然她没有这样好的命。
可是她能看着卫悦活成这样好的模样,心里也很是开心。
偶尔窈窈会想,也许另一个世界里,有一个叫窈窈的她自己,能有幸活成卫悦这般模样。
卫悦粘着窈窈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却未曾留意,跟着她来的两个婢女中的其中一个,在刚入内室瞧见窈窈容貌的那瞬,眼里神色一变。
这个婢女,是卫悦回京之后,京中卫府的祖母安排的。
也是宫里的卫贵妃,借机插到沈府的一枚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