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暗中潜出王府往宫里走去,行至宫门处才得知,今夜谢归周头疾发作,并未宿在宫中。
谢归周每逢头疾发作,都会歇在他未登基前居住的那座京郊小院里。
秋娘知道位置,听了宫里内侍所言后,便往小院走去。
那处形制不过京郊一座普通府邸的院子外,守着无数宫廷禁卫。
在府上伺候的内侍远远瞧见她,赶忙到她跟前,极小声道:“春姑姑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唉,这都后半夜了,陛下头疾还厉害着呢,怎么都睡不下。”
话落悄悄望了眼卧房,将声音压的更低,提醒她说:“陛下头疾发作难以成眠,今日心情不佳,已经处置了好些奴才了。”
秋娘眉心微蹙,抿唇未语。
主子的头疾她有些耳闻,听闻那头疾的缘由是梦魇之症,谢归周尚在王府时,便因梦魇之症整夜难以成眠,梦魇日久,便生了头疾,早些年头疾发作之时,几成癫狂模样。
先帝在时,为他遍访名医,才算稍稍调理好些,却也未寻到根治之法。
说来也怪先帝做王爷那时迎娶的王妃太过心狠手辣,竟趁着先帝不在王府那般折磨谢归周。
谢归周打娘胎出生时便有不足之症,本就病弱,经了那些事后,更是生了心结夜夜梦魇,甚至动过寻死的念头。
若不是阴差阳错为了救年幼的窈窈挣扎上了岸,或许谢归周早就在死在冰冷的护城河中了。
秋娘回想旧事,眼里隐有叹息。
内侍将秋娘求见的消息通禀后,转告她说,谢归周命她入内。
秋娘回过神来,往内室走去。
刚一踏进内室,便见谢归周散发倚在内室的一张小榻上。
这处卧室的床榻形制偏小,一瞧便知是给小娃娃睡的,谢归周半倚在上头,显得格格不入。
“深夜求见所为何事?”他发髻散乱,半倚在卧室榻上,开口问她。
秋娘瞧着那床榻,想起自己就是在这间房内,这个榻上,抱走了熟睡的窈窈。
心中实在难过不忍,开口问他:“主子,您一手养大她,情分非比寻常,为何当初一定要将她送入这局中做棋,另寻旁人不可吗?”
秋娘话音出口,谢归周抬眸冷冷看向她。
只这一眼,秋娘便慌忙跪下告罪。
“奴婢不该多嘴。”
谢归周垂眸看着地上跪着的秋娘,忆起十数年前,神色微微恍惚。
半晌后,才低喃了句:“当年京城护城河,我救她之时,便已算好了来日要以她为棋。我抚养她长大,她还我以忠心,再正常不过的买卖,没有你口中的情分。”
话落闭眸合眼,神情疲惫。
他话虽如此言说,其实心中却也清楚。当年在护城河水下救她之时,他压根不知晓那骤然被扔入水中落在他怀里的婴孩究竟是谁,又哪里算得到许多年后他会以她为棋。
只是这些,窈窈不知,秋娘更不知。
她们所有人也都以为,谢归周算无遗漏心思深沉,早在初见那小丫头时,便算好了来日棋局。
秋娘心思几经转换,终是低垂眼帘,攥紧了掌心,将今日之事道出。
“谢砚舟不知怎的,突然知晓了窈窈的身份,或许,那兵符,拿不到了。”
谢归周抬眼看向她,揉着眉心叹了声:“她蠢你也蠢是不是?”
那兵符于谢归周而言早就没用了。
谢砚舟羽翼未丰之时,没了兵符便能彻底断了他的生路,将他的性命捏在掌中。
可半年前边疆动乱,谢归周病体孱弱,不得不召谢砚舟带着兵符坐镇边塞压制节度使,让谢砚舟得了真正掌权的机会,也助长了他羽翼丰满。
谢砚舟真正握实了边塞兵权,手中又有赫赫战功,纵使没了兵符,也能以威望人心统军。
谢归周即便拿了兵符,又能如何?难道能取他谢砚舟性命吗?
当然不能。
他今日同窈窈说要她拿兵符给他,无非就是试探她的忠心罢了。
那兵符而今于谢归周而言,不是拿捏谢砚舟性命的东西,而是他用来衡量窈窈忠心的物件。
显然,她还是让他失望了。
这十余年的费心教养,便如一场笑话。
他费心抚养的小孩,即便想起他当年待她的一番心血给她的无数恩情,还是选择背主。
他今日头疾发作,也少不了她的功劳。
今日窈窈耳后的红痕本就是他刻意留下,他能猜不出谢砚舟会觉察不对吗?
他早就知道谢砚舟一定会猜出不对,也是有意让他心中埋上一根刺。
让她想起一切,再在谢砚舟心底种一根刺,都是他的算计罢了。
他算准了谢砚舟的疑心,也算准了窈窈的胆怯。
谢归周撑着小榻起身,到秋娘跟前,沉声道:“兵符已经无用,即便拿到手,也未必能取谢砚舟的性命,今□□她拿兵符只是试探她究竟还肯不肯为我这个主子做事。我最恨旁人背弃我,她是我一手养大,我于她有救命之恩抚养之情,她仍敢这般忘恩负义,既然如此,吃点苦头也是应当,若非这般,她如何能知道,谁才是她真正该仰赖的人。
秋娘闻言想到今日窈窈是从宫里回来后突然被谢砚舟察觉不对的,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再看向谢归周时,心中愈发惊惧难安,脸上甚至流露出几分难以遮掩的惶恐。
她自谢归周年幼时便知晓,这位主子精于谋算心思深沉,也早就知道他手刃嫡母杀人无数,却还是记着他当年经受的苦难,总觉得他杀人也好作恶也罢都是被逼无奈。
可今时今日,看着眼前的谢归周将人心玩弄于掌中,轻而易举就算计了谢砚舟和窈窈两人,她终于觉出可怖。
那可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他利用起来,竟毫不手软,用计之时,也毫不顾惜她的安危。
谢砚舟是什么人,谢氏皇族如出一辙的杀人如麻,将叛徒暗探碎尸万段之事也不是做不出来,谢归周竟有意算计让谢砚舟知晓窈窈的身份。
甚至还在明知谢砚舟会知晓的情况下,将窈窈重又送回靖王府。
他怎么能这样可怕。
秋娘脚底发软,险些站不住脚。
谢归周捏着眉心,忍着头疼垂眼看向秋娘,对她眼里的惧意不以为然。
无比轻飘随意般:“把她的避子药断了,想法子尽快让她怀上谢砚舟的孩子。”
秋娘满眼惊色,不敢置信的望着谢归周。
谢归周和谢砚舟势不两立,要给窈窈用避子药,还是两年前他吩咐的,今日他怎么会突然想要让窈窈生育谢砚舟的孩子。
以秋娘的心思,当然猜不透谢归周的算计。
谢归周眼下也不需要她明白。
秋娘压着心惊,怔怔问他:“主子……可窈窈她身上有毒,眼下如何能有孕啊?”
谢归周眼里情绪难辨,缓声道:“她有身孕之时,我自会给她解药。”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兵符已经无用,窈窈待他也并无忠心,他不愿在她背主之后这样轻易的给她解药,他要窈窈有孕,他要那个孩子有用。
可是,他为什么会想要窈窈怀上谢砚舟的孩子呢?
是想借孩子威胁谢砚舟吗?可皇家能有多少父子亲情。
秋娘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没忍住开口追问缘由。
“陛下为何要让窈窈怀上谢砚舟的孩子?”
以秋娘的脑袋,当然想不明白谢归周的诡谲心思。
谢归周久病不治,如今不过是同天争命。
他需要在死前,有一个孩子,一个身负皇室血脉,唤他父皇,由他亲自教养的孩子。
可他病的厉害,为了续命,从许多年前开始便不能有任何剧烈行动,更要长期逼着自己心如冰水冷沉。
所以,边疆戎狄南下百里,需调各州节度使平叛之时,他一个皇位上的君主,却连京城都出不了,只能召他最厌恨的谢砚舟北上边塞领兵坐镇。
所以,他时至今日,不曾幸过后宫中任何一个女子。
最放肆之时,也不过是在窈窈耳后落了道指痕。
仅仅是今日用了内力撑了一把将要摔倒的他,晚间请平安脉之时,太医便告知他血气横岔,内力四散,今日之后怕要好生卧床养上一月才能踏出殿门。
可他偏偏不甘心,不肯信太医的言语,执意在头疾发作后动身离宫,却在马车行到此处小院时,在院门外当着众多内侍奴才的面吐血脱力,倒了下去。
那一刻他神思清楚,却毫无力气倒在院门口脏污的地上,那些奴才们一个个都以为他即将死去议论纷纷,好似料准了他去后一定是谢砚舟接手皇位,连扶他一把都犹豫,唯恐谢砚舟登基之后问罪他们。
他们都弃他如敝履,让他在那一瞬,好似回到了最惶惶不安的幼年岁月。
唤起了谢归周心头自他登基之后,便已然沉睡的不甘心。
他自幼被生母所弃,虽是父王独子却也不得不在嫡母手下艰难求生备受欺凌,幼时如同街边野狗般活着。
谢砚舟却被当今太后捧在手心珍爱,自小被封太子,人人交口称颂。
明明他们一母同胞啊。
他的母亲弃他如敝履,却将谢砚舟视作心头珍宝。
他幼时哭哑了嗓子,她还是头也不回的抛弃了他,入宫另择良人。
所有人都以为他年幼不记事,早忘了他的生母是何模样,可其实谢归周,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他的母亲。
他在数年后的宫中,见到了皇帝最为宠爱的妃子,他知道那是他的母亲。
父亲牵着他在皇宫的花园内堵住了她,他慌忙扑到她跟前,流着泪一声声的喊娘亲。
她神情冷漠的看着他和父亲,冷冷推开了他,任凭他跌坐在地上摔破了手,也不曾皱一下眉头。
她在跟前说,她恨他的父亲,也恨延续父亲血脉的他。
她说她见到他们父子就觉得恶心,让他们再也不要出现在她面前。她让他忘了她这娘亲,就当他从来没有母亲。
可谢归周,从未有一刻忘记过她这个母亲。
他一直记得她,记得她的抛弃,记得她的狠心,也记着她,有着怎么一张绝色倾国如鬼魅狐妖般的容貌。
他因为生了一副肖似母亲的容貌,尚未长成时便被嫡母折磨,父亲一心想要江山和母亲,在知晓他于生母毫无作用后,从未关心过他,只把他扔给嫡母看顾。
他本就体弱,艰难长成已是不易。
嫡母却因为宫宴上被他那位彼时已经做了皇后的生母下了面子,回王府后给他灌了虎狼之药扔去楚馆。
嫡母恨极了他这张肖似生母的脸,存了心思辱他。
她不仅是要废了他的身子,还要彻底砸碎他的脊梁,所以那日,她给他灌了虎狼之药后,扔他去的地方,是楚馆而非青楼。
她要让出身皇族自小孤冷,即便置身龌龊不堪的睿王府都干净的一尘不染的谢归周,成为世间最肮脏轻贱的存在。
她如愿了。
谢归周艰难爬出那栋楚馆之时,的确碎了脊梁。
那一夜的难堪屈辱,那一夜的肮脏龌龊,也让他失了生志。
他如行尸走肉般到护城河岸边,赤手空拳砸碎冰封的护城河水面,投入其中任由河水将自己淹没。
若不是一个小小婴孩在冰冷的河水里坠入他怀中,他不会为了救她爬上岸,也不会活到现在。
即便谢归周如今早已是九五至尊,即便那些过往从前悉数在他手中灰飞烟灭,旧时的梦魇却从未散去。
他依然惊梦,依然拖着病体苟延残喘的活着。
依然觉得自己肮脏不堪至极,依然将情与欲,视为这世间最令人恶心之事。
依然每时每刻,都备受痛楚。
唯独在这处养大了窈窈的小院里,能让他求得片刻喘息慰藉。
他曾经为了救她挣扎求生,他不舍得她冻死在护城河边,不舍得她年幼早夭,不舍得那个被家人抛弃的她,无声无息的死去。
于是他带着她离开,拖着病体照顾她,费尽心血殚精竭虑,一手将她养大。
那些日子清苦艰难,他不是皇族子弟,不是王府独子,只是在京郊荒院里带着个婴孩艰难求生的少年。
那是谢归周一生中生活最为清苦的岁月,却也是他此后余生无数次怀念的时光。
他在她眼里看到过最纯澈的笑容,最灿烂的光亮。
于是那个小娃娃成了拉他出阴霾的光亮,成了他难得的快乐。
窈窈于他而言,终究是和世间所有都不同的存在。
谢归周不知道她对自己来说究竟算什么,可是如果他这一生注定要将并无血缘关系的某一个孩子养在身边视作亲子费心教养,他希望,那个孩子的身上,能流有她的几分骨血,最好再肖似她几许面容。
可这些他心里难以言说的情绪和挂念,窈窈和她身边伺候的秋娘,都不必知晓。
而他,或许终其一生,也不会告诉她缘由。
于是,在秋娘问他缘由之时,他眉眼沉冷,什么话也不曾言说。
秋娘畏惧他的威势,只得住了口,不再追问。
心想,无论如何,有法子拿到解药总比没法子强。
何况谢砚舟的确宠爱窈窈,一旦断了避子汤,或许很快就能怀上。
只是……窈窈或许要受些委屈。
秋娘想到窈窈今日身上的伤,心里泛着酸疼。
谢归周将视线从秋娘身上收回,捏着眉心重又回到小榻边倚着,声音疲惫让她退下。
秋娘叩首告退,临起身时,还是咬牙开口同谢归周道:“姑娘身子病弱,今日备受谢砚舟折磨,呕了大滩的血,满身都是淤青,奴婢恐那毒提前发作,可否请主子以宫中太后的名字派宋太医去一趟靖王府,给姑娘看看身子。”
谢归周捏着眉心的动作猛地一滞,抬眼重又看向秋娘。
揣度着她这话,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为窈窈在他跟前扮可怜。
秋娘不敢骗她,此刻眼眶都是红的。
想来,这一回,那小丫头当真是遭了罪。
谢归周骂了句:“活该。”
却还是颔首应了下来。
秋娘谢恩告退,谢归周却捏着眉心,暗道棘手。
派宋太医去即便假借太后的名头,谢砚舟也不会不知道是他派的人。
秋娘以为寻个唯一知晓那毒的太医给窈窈看诊或许能瞧出她身子如今究竟如何了,却忘记了,宋太医是自小照顾他这个皇帝的医官。谢砚舟怎么可能不知道是他派宋太医过去的。
谢归周最了解谢砚舟的性子,窈窈身份暴露之后,窈窈和他的关系在谢砚舟那里就是插入心底的一根刺,和他纠葛越深,越让谢砚舟介怀。
宋太医去了,于谢归周有心离间窈窈同谢砚舟之间的关系,大有助益。
只是有一点却十分棘手。
宋太医知晓窈窈真正的身世,或者说,那宋太医知晓他救回去的那个婴孩的身世。
若是此时被他察觉窈窈就是当年那个婴孩,在谢归周安排的时机前走漏了风声,事情就棘手了。
可窈窈身上的毒,只有宋太医能看,旁的太医郎中,就算把了脉,也看不出缘由。
谢归周无法,还是只能让宋太医去靖王府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