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那些言语一一砸在她心上,让她不甘心的想求一个答案。
窈窈知晓自己出身低贱,知晓谢砚舟娶她为妻备受议论,为此,她逼着自己收敛性情,逼着自己忍受旁人的指点,逼着自己一次次体谅他的不容易。
他远赴边疆半载,一封书信也无,窈窈即便无数次因为忧心他是否平安,在暗地里偷偷掉眼泪,也从未在人前言过他半点不是,更不曾诉过自己分毫委屈。
她可以忍受他的冷落,可以忍受他的疑心,可以忍受他的喜爱和情分都没有那么纯粹。
却不能容忍,他是因为旁人而娶她,更不能忍受,从头到尾他都将她视作旁人替身,只把她当做成全他旧时求而不得的念想、用以编织幻梦的工具。
当初金陵城中少女情动,她在他眼里看到过那样热烈的爱意和珍重。以为遇上的是这世间最好的郎君。
可若是,他仅仅是因为旁人而娶她,所有的情爱与珍重,也都是因旁人而生。
那困住窈窈至今的爱意珍重,便悉数成了侮辱讽刺,衬得她分外愚蠢可笑。
窈窈心思几经纠缠,落在门锁上的指尖都将木门掐出了不浅的痕迹,眼里情绪几番变换,终于决定抬手推门。
刚要动作,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分外熟悉的步音。
步音由远及近走来,外头的话音议论紧接着止住。
窈窈抿唇微怔,下意识停了推门的动作。
房门吱呀轻响,有人自外头推门入内。
来人携着满身风雪,带起一阵料峭寒意,冷得窈窈下意识后退了步,又咳了下,身子也跟着冷颤。
踏进房门的人见此眉心微拧,握住了她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
窈窈的手极冷,触之犹如冰玉。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暖着手,而后抱了人往内室深处床榻旁挨着暖炉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着,一边似是随口问她:“为何要入京?”
为何要入京?窈窈抿唇低眸,遮掩眸中情绪。
大抵是因为他一去半载音书断绝,她日复一日毒入肺腑,唯恐到垂死之际,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又或许是,她终究不甘心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在金陵。
可这些话,她此时此刻都不想与他言说。
那些刺耳的流言,实在是剜心伤人。
窈窈本就因剧毒备受折磨,听了那些话语,更是心中郁郁难当。
强忍下的泪水,在同夫君久别重逢后,终于潺潺落下。
谢砚舟将她抱到了床榻上,窈窈的泪水埋入被衾中难寻踪迹。
她抱膝低首,声音极轻极轻的问他:
“谢砚舟,你为什么娶我?”
“是因为我同旁的什么人生的相似吗?”
窈窈想,那些人说的其实不错,她的确出身低贱,能嫁谢砚舟是彻头彻尾的高攀。
谢砚舟是皇亲贵胄,她一青楼女子,在旁人眼中的确配不上做他的妻,即便他为她改了个清白些的婢女身份,在世人眼中也是她高攀了他。
所以,为什么呢?为什么娶她?
这话,偶尔谢砚舟也会如此问自己。
为什么娶她呢?
其实他此刻也说不清楚真正的缘由。
而那些他曾经以为的娶她的原因,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她的。
谢砚舟眸光微沉,而后藏下眼里暗沉,勾唇淡笑,折腰俯身,抬手将窈窈脸抬起,抚过她染了红艳的眼尾,轻叹了声,才回她的话。
“不是因为旁人。小姑娘,求娶之时,我便说过,是因为喜爱。”他话中每一个字眼皆是哄骗,却作出副一字一句都万般真切的情态,好似在他眼前的窈窈,当真是这世间最为他珍爱之人。
灯盏上烛火摇晃不止,灯影落在他身上,竟将他一身凌厉都莫名映出几分柔情。
窈窈看着眼前的他,恍惚想起当初金陵花楼,他也是如此,满身温柔爱怜,一声声唤她小姑娘。
她孤独了太久太久,不曾得人善待珍重。
谢砚舟给了她从未拥有过的情意珍重,她从来都活的身不由己,只有谢砚舟在意她是否情愿是否甘心。
那年金陵的烟花月色下,郎君温柔爱怜,一言一行都是珍重。
他会因她一滴泪,出手救她。
也会因她一句喜欢,主动求娶。
即便她与他之间,隔着天堑鸿沟。
窈窈生的貌美,轻易便能得到世间男子的喜爱,可那些喜爱大都因为龌龊而生,他们看她的眼神,有□□的欲望、有直白的轻贱,却从未有过真心,待她更无半分尊重。
唯独谢砚舟,即便明知她出身花楼,并非良家女子,仍会在意她是不是情愿,有没有委屈。
她荒芜灰暗的人生里,谢砚舟是唯一的光亮,在窈窈心里,他一直是世间最好的郎君。
所以,即便她已然听了许多许多的旁人言语,即便她早该看清眼前的谢砚舟。
却还是仅仅因为他一句话语,便选择信他。
眼前的郎君笑眼温柔,折腰俯身之时一如记忆中模样。
他说不是,她便愿意信他。
可窈窈不明白,她从头到尾,都不曾真正看清过他。
谢砚舟实在善于伪装,窈窈被他骗了这么久,当然看不透他。
若是窈窈能看透他,或许就能知晓,从金陵初见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都是谎言。
甚至,那夫妻一载的光阴里,在她为自己的棋子身份,无数次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唯恐哪一日因为自己的存在害了他时,他早就知晓她是何人安插的棋子,也一直存了利用她这个旁人费心养出的棋子来破那棋局的心思。
旁人以她作棋,谢砚舟同样如此。
那一载夫妻情浓中,她,最初之时,不过只是一枚,他以情诱之的棋子。
即便后来夫妻一载,当真有了什么情分,在他心里,一个旁人手里的棋子,再如何讨喜,也不可能敌得过他心心念念的皇图霸业江山权位。
新春的钟声自宫中传来,夜空中烟花爆竹声声炸响。
谢砚舟将窈窈鬓边碎发理在耳后,抱了她起身后,揽着她立在窗前,推开窗抬首看向外头的夜空,温声同她道:“京城平日甚少放烟花唯独这新年才有这般景象,你今日不好生瞧一瞧,怕是再想看烟花,就要等来年了。”
其实上元夜京中也是要点烟花的,可谢砚舟有心让窈窈此时将注意落在烟花上,不要多思多虑,骗她说,一年里,京中只放这一次烟花。
窈窈总是轻易信他,不曾多想就抬首看向了夜空。
这一望,便被烟花迷了眼睛。
她看着眼中京城的烟花,脑海里想起金陵初遇谢砚舟那晚,在秦淮河畔见到的烟花。
那是窈窈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烟花,也是她此生得见的,最绚烂的烟花。
后来金陵满城的烟花,都及不上那一夜的秦淮河畔。
窈窈长在金陵秦淮河畔的花楼中,日日被困暗室从未得见天光。
她是那处地界养出的众多美人棋中的一个,自有记忆起,便长在暗室,不见天光不得自由。
那段暗无天日的年月里,她也曾无数次试着挣扎试着逃脱,可每一次的挣扎每一次的出逃换来的都是更严酷的禁锢更可怕的惩罚,一次又一次,她被困在那里不得离开,只能认命。
直到谢砚舟出现,她的命运方才出现转机。
那个生的一副悲悯众生佛子模样的郎君,好似是世间来渡她的神明。
初见谢砚舟那日,她在金陵花楼中,所见的周遭眼光皆是赤裸裸的欲望和龌龊,只有谢砚舟望向她的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全无肮脏。
神佛之姿,莫过如是。
花楼里的女子,要么为人玩物,要么做人妾室。
窈窈也以为,那就是自己的命
谢砚舟却给了她明媒正娶十里红妆,和一个清白光明的身份。
于是他理所当然的成了十五岁的她在年复一年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唯一得见的天光。
窈窈喜欢天光喜欢月色喜欢美丽的烟火,也喜欢十五岁那年在金陵河畔遇见的、可同天光月华相比拟的谢砚舟。
她想起金陵时的种种,红艳的眼尾挂着点点璀璨泪花,回首望向谢砚舟时,眼里的光亮格外真切热烈。
或许是她眼里的光亮太过真切,让谢砚舟在此时此刻,不知不觉迷了心窍。
他忘了她是旁人棋子,忘了这复杂诡谲的棋局,忘了他与她之前未卜的前路。
只看得到眼前人,一双哭起来,漂亮极了的眼睛。
谢砚舟眸光晦暗,抬手抚过她红艳的眼尾,将微冷的唇落在了窈窈耳后,神情虔诚。
他唇齿冰凉,窈窈冷的轻颤,小声换他名姓:“谢砚舟,冷,不要……”
她闹着推拒,他唇齿微颤,却仍落在她耳后,半点不肯远离。
话音轻如喘息般在她耳畔道:“不许叫名字,重新叫。”说着齿尖还在窈窈细嫩的皮肉上咬下了。
窈窈疼的轻哼了声,手臂攀在谢砚舟肩头,声音极小极小的唤了声:“夫君……”
谢砚舟空出一只手拉下窗子,挡下外头寒风的侵扰和月光的窥视。
内室烧着的暖炉愈加熏人,窈窈却被谢砚舟唇齿间的凉意惹的冷颤,身上那早已凌乱的衣衫也在他指尖滑落。
一室春情,交颈缠绵。
许久许久,窈窈累极睡去,脱力倒在枕上。
她散开的发丝从谢砚舟指缝溜走,尽数散在枕上,暖被遮不住的地方也露出了点点痕迹。
谢砚舟眸光落在她耳后被他咬出的那抹齿痕,指尖细细抚过,眸中情绪复杂。
他的确是喜欢她的,喜欢她的身子,喜欢她婉转膝上的可怜,喜欢她每一滴泪水,喜欢她满眼虔诚爱恋的望着他的模样,喜欢她的一切都由他控制。
若她仅仅是个讨他欢喜的物件就好了。
可惜了,她偏偏是个活生生的人。
又偏偏,不是个真正属于他的人。
旁人的棋子,再喜爱,也不过只能是个寻常逗乐的玩意罢了。
稍许放纵也就罢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枚棋影响执子的自己。
谢砚舟眸光低暗,起身离开了这弥漫春情的内室。
冰雪天气的寒风吹散了谢砚舟自内室带出的靡丽春情,也冷了他的眉眼。
内室里柔情缠绵的郎君,此刻眼里的情意却褪的干净。
纵使当真意乱情迷,谢砚舟也从不认为自己不能抽身。
窈窈在他心里,无非是个稍有些喜爱的物件,意乱情迷之时再如何钟情喜爱,仍难得他几分真心。
积雪覆盖的石阶上,跪了不少的奴婢,正是在他回府之前私下议论之人。
天际仍在飘雪,细碎的雪花落在了谢砚舟袖侧,他垂眸掸落那几片碎了的雪花,声音低沉开口道:“处置了。王府不养碎嘴的奴才。”
话落抬步踏下石阶,径直走远。
后头跪着的奴才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便丢了性命。
谢砚舟从不是窈窈以为的那寺庙明堂上悲悯众生的神明佛陀,他心狠无情,难寻半点柔肠慈悲。
于人于己,都是如此。
只有窈窈那样傻的姑娘,才以为,他当真是这世上最温和良善的郎君,最悲悯仁慈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