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西北高原某处。
灾异研究协会和防治局联名下属的荒漠基地里。
荒漠的黑夜即将降临。走廊边的窗户的透明的,能清晰地映出窗外的景色。窗框、屋檐、走廊的扶手,都被笼罩在夕阳的余晖里,在地面上倒映出几重暗影。
一个男人在昏暗的走廊里点起一根烟。
他站在阴影间,身上披着白色的外套,胸前银色镶边的名牌上写着“黎雾行”三个字。
这个男人四十岁上下,头发和双眉还是浓黑色,一双眼睛明亮而有神,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美。俊美却不轻佻,温和却不内敛,简单说就是一副明显受过优秀教育的正派长相。
“基地里不能抽烟,所长。”
站在他身边、和他同样穿着白色外套的黑发女人淡淡地提醒了一句。
女人容貌秀美,双眉修长,一头黑色长发被她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明明看起来还很年轻,做派却比她身边的男人还要一板一眼。
即使是提醒自己的上司不该在基地里抽烟这种事,她也能做到像是吩咐扫地机器人去打扫厕所的地板一样冷漠。
“我知道基地不能见明火。”男人——也就是黎雾行,他低头,眉宇间却有一丝愁眉苦脸的意思,“所以我抽的是电子烟。”
女人:“……”
女人:“那您就更不该抽了。电子烟并不比香烟健康。电子烟溶液中含有尼古丁、乙二醇、醛类、挥发性有机化合物等等,都属于有毒物质,会影响心率和血压,对年轻人尚且会形成危害,对您这样年纪的人来说风险更高。”
黎雾行的指尖一颤:“你就不能盼我点好的吗?”
“什么时候您戒烟了再跟我说这话。”女人说道,“另外,您不是吸烟成瘾,您只是在用烟来缓解工作上的压力。您可以尝试在办公室里放些糖果、茶饮,或者干脆绕着基地走两圈,靠运动来舒减一些压力。”
“可我只是个普通的人类,不是圣人。”黎雾行叹息着说道,“我知道这些理论。可人类总是嘴上说的轻巧,做起来困难。就像你……之前说好了,你要学会融入这个基地。早上遇见同事的时候要微笑着打招呼,和别人聊天也别那么不近人情,要学会看气氛——唐妱,在我答应带你来基地之前,你都答应地好好的。但是你来了之后,有履行我们当初的约定吗?”
被称作“唐妱”的年轻女人脸上表现出一丝不自然。
“我知道我不善于交际。”唐妱说道,“但我的专业能力并不逊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如果这里是其他地方,那也就算了。可这个基地禁锢的是一个沉眠中的神级害兽——为了避免它苏醒时毁灭城市,我特意把基地搬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无人区来……无人区的环境会给人带来无形的压力,唐妱。工作者的心理本来就很容易受环境影响。而你是我的助手,某种意义上说,你的言行就代表着我的意思。如果你表现的太冷酷,会加重大家的不安,也容易引起大家的不满。”
人是一种情绪化的生物。
处于危险的环境中,他们就会变得更冲动、更敏感多思。
唐妱被数落了一通,沉默了几秒,最后幽幽冒出一句:“其实您只是不想让我再继续唠叨了吧?”
“猜对了。”黎雾行抽完一根烟,感觉自己轻松了不少,“你要知道,左言他顾、声东击西、找借口、扯大旗……这都是人们常用的聊天技巧。”
唐妱忍不住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好了,今日份的闲聊到此结束。我们该去规划下一个周期的研究日程表了……”黎雾行刚说出这句话,脚下忽然一颤,“轰隆”、“轰隆”的钢铁摧折声从遥远的地底深处传了出来,有那么一瞬间,整个基地都在摇晃。那声音响了没两下,又恢复了沉寂。
黎雾行:“怎么回事?”
黎雾行是这所基地的负责人,具有紧急召集所有工作人员的权力。
他和负责观察害兽的研究员连线,得到了对“害兽”的最新观察数据。
——这只害兽全名叫做“食罪之兽”。是防治局近几年从幻境中得到的最具有价值的研究样本。但也是最危险的。
原本以他们的力量,要如此简单地控制食罪之兽简直是天方夜谭。但食罪之兽自从离开燕尾镇的幻境之后,活力就一天比一天弱。它的全身器官都在退化,甚至有重新变回一颗蛋的倾向。
最初,食罪之兽从被“深渊梯井”中捞出来的时候,就是一颗活性几乎全无的蛋。
目前,这个专门负责研究食罪之兽的荒漠基地并没有获取太大的进展,那是因为从捕获食罪之兽开始,他们的研究时间本来就不长,再加上在食罪兽身上发生的退化现象,让作为负责人的黎雾行非常头痛。
但话说回来,食罪之兽的退化固然令人头痛,但食罪之兽如果太精神了,也令人头痛。
荒漠基地虽然是防治局花大力气打造而成的,但对于食罪之兽而言,它明显不是一个那么牢固的监狱。它只要猛然挣扎几分钟,这个基地就会变得摇摇欲坠。
好在食罪之兽平时都被坚冰禁锢,并没有挣扎过几次。
——直到今天。
“我们正在尝试通过降温减轻食罪之兽的活力……但没什么效果!”某个研究员慌乱地说道,“现在食罪之兽身上的各项数值都乱了!它明显有苏醒的倾向!”
“滋啦”一声,黎雾行和那个研究员的通话被嘈杂的忙音吞噬。
在基地的深处,那股令人牙酸的钢铁摧折声又响了起来。伴随着刺耳的警报声,整条走廊被红色的灯光照亮。往基地内部一看,全是警示着“危险”的红光和代表着“故障”的黄光。
黎雾行轻轻吸了口气。
“看来我那根烟还是抽早了。”
应该在这时候抽才对。
唐妱站在他身边,皱着眉把通讯器递了过来:“黎教授,总部的电话。”
他们是防治局的研究人员,所谓的总部一般也指的是云京市总局。
黎雾行有些惊讶,怎么基地发生的事情云京总局这么快就知道了?
但等他接了电话,就发现对方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们是来下达警戒的。
“……深渊梯井被毁了,那里出现了很多从深渊里出来的怪物。云水、重堰、成棠三个市都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
“我早就猜到有这么一天!”黎雾行默然几秒,问,“是幻境么?”
“最可怕的就在这里,没有幻境。”传话的人声音有些苦涩,“没有空间的扭曲,没有幻境的形成。那些怪物就是从深渊里爬出来——从深渊里还飘散出来许多尘灰,只要沾上一点,人就会瞬间被风化解体,变成一堆灰烬。”
黎雾行:“……”
“最重要的是,从深渊中出来了一个特殊的怪物。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司灵阁,司灵阁的人管那个怪物叫做‘堕神’。祂曾经是个神明,后来落入了深渊之中。”对面接着说道,因为激动而拉长了每句话都尾音,“我们都猜测,祂的神名是——断罪焚星!”
轰!
又是撞击声。
整个基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黎雾行瞬间就明白了食罪之兽的异常表现。
食罪之兽,传说就是曜日神“断罪焚星”麾下的神兽。
它突然表现地如此活跃,完全是因为——它的主人降临了!
“所以,黎教授,快跑啊!”通讯器对面传来了高昂的催促声,“断罪焚星现世,食罪之兽肯定也要狂暴了!一个荒漠基地根本拦不住它,防治局甚至已经开始划分从西北高原到江北平原的疏散区了!你们……”
“滴滴。”
通讯器屏幕上的光暗了下来。
唐妱皱着眉,用手在通讯器上拍了拍,发现基地的信号还在,是对面对面的信号被切断了。
“走吧,教授。”唐妱的表情看起来依旧冷淡,但黎雾行从她紧握的双拳上看出了她内心的不平静,“我们得赶紧疏散所有工作人员。”
“附近有个地下避难所。你先领着员工们一起去那里。”黎雾行又掏出一根烟来点上,他低着头,干脆盘腿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我有些事要处理……”
“恕我直言,教授。”唐妱此刻的表情真的称得上是冷漠,“我看您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您是想寻死。”
“我是深渊计划的参与人之一,唐妱。”黎雾行抬头看她,“虽然深渊计划发展至今,早已非我所愿,也非很多人所愿,但我们终究是一个群体。同伴犯错,我们也要承担责任。”
“云水、重堰、成棠……三个城市沦陷,数以千万计的人命,总要有人做交待。灾异研究协会是保不住了,防治局内部也必须断尾求生。毫无疑问,我会是被问责的人之一。死在这里,也算是种保住了尊严。”
“……你去吧,至少带领大家躲进安全区。”黎雾行抬头,看着摇摇欲坠的基地穹顶,食罪之兽的狂啸声已经穿透钢筋铁泥,清晰地传到了他们耳边,他凝视着那吼声传来的方向,轻轻说道,“我说呢,最近怎么总是有种不祥的预感,原来是应在这儿了。”
然而唐妱不愿意走。她的眼睛死死焊在黎雾行的背影上。
“走。”黎雾行又重复了一声,“现在就走。理离我远点,才不会拖累你。”
“我们俩至少得保住一个……不然我可不会瞑目的。”
唐妱睁大了眼,像是受了什么重击一样,后退了两步,两缕碎发从她的鬓角垂落下来——明明她看起来依旧秀美、优雅,但她的脚步里却莫名含着几分狼狈。
三秒后,她这才动了起来,脱下自己的皮鞋,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跑去。
她掏出基地的信息站通讯器,给所有部门的研究员和工作者下达指令。
“……所有人,要想活命的,都给我跑起来!”
如果总部没有给他们传来断罪焚星已经苏醒的信息,那他们还会不明所以地尝试稳住食罪之兽,浪费逃生的机会。
……但现在消息都已经传过来了,当然是赶紧跑路了!
唐妱一边跑,一边暗骂混蛋。
发完指令之后,她跑不动了,闪身躲进了一个隐蔽的过道里,靠着冰冷的轻轻喘息。
她从自己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了个银色的传讯机器,抿着唇编辑了一条信息,发了过去。
信息的接收人有个英文简称,“S”。
“荒漠基地马上就要被毁。”唐妱给对面发信息,“我的潜伏任务已经无法继续进行。”
对面收到信息后秒回。
“收到。任务结束,安心撤离。”
唐妱的指尖点了点传讯器的屏幕,最终还是发了一段信息过去。
“你们知道是防治局和灾异协会推动了深渊计划。那你们需要举证人吗?”
像这种大型组织之间的博弈,虽然没有绝对的规则,但在诉讼上也讲究“谁主张、谁举证”。如果要揭发灾异研究协会和防治局中“某人”的违规行径,那也是需要确切证据的。所以,一旦等“某人”腾出手来,一定会急于抹杀所有证据——包括人证。
这也是黎雾行觉得自己逃不过报应的原因。
真要说起来,黎雾行只在几年前参与了深渊梯井的开辟过程。深渊梯井能顺利建成,肯定有他的一份功劳。但后续从深渊里打捞怪物、提取能量的事,他都没有参加,也不能完全怪到他头上……
简单来说,如果他被诉至法庭,他大概率会因为参与危险实验而被学术界封杀,但不会危及性命。
只是“某人”恐怕不会给他上法庭的机会——黎雾行更有可能死于一场被安排好的暗杀。
但如果,黎雾行能临时反水,做另一方的举证人,那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唐妱死死盯着眼前的传讯器,屏气凝神,生怕错过屏幕上的任何一个字。
半分钟后,对面传来了回复。
——“可以。”
……
和唐妱联系的人正是所罗门。
虽然林楚和李执鸣已经拿到了研究所的资料,但还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安全被解救出来。退一步说,就算人还在,那些资料也可能损毁。
现在是最乱的时候,是该留心寻找几个有说服力的举证人。
黎雾行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所罗门跟司青玄汇报这事的时候,他们正坐在赶往成棠市的专机上。
“那个唐妱可靠吗?”司青玄问道。
“可靠。”所罗门回答,“她是个天才,但出身的家庭可以说是一摊烂泥。早年她是在司灵阁的资助下完成学业的,也不算是临时收买的人了。”
司青玄点了点头。
他们曾经调查过黎雾行这个人,会把唐妱安插进荒漠基地也是为了盯着食罪之兽的动向。所以做出今天的决定也不算是仓促。
“家主。”所罗门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语气,最终开始开口道,“其实,这次我不建议您亲自去前线处理堕神。其实司灵阁还有很多资源和人手可以调动,再不济,也有灾异防治局——这是他们闹出来的事故,本来就该由他们负责。堕神的危险性实在是太高了……”
说句难听的,就算防治局把他们S级的觉醒者一个个派到堕神那里进行自杀式袭击才能摆平这事,那也是他们应尽的职责。
换做邪神入侵,司灵阁怎么鼎力相助都不为过。但,是灾异研究协会开启的深渊——这纯属人祸。司灵阁不趁乱踩上他们一脚就已经够讲义气了。
有道是“家累千金,坐不垂堂”,何况司青玄是家主,他有必要奔袭千里跑去最前线冒险吗?
“这回不仅我得去,灾异研究协会的会长得去。”司青玄露出了一个不怎么友善的微笑,“包括预言家本人,也非去不可。”
所罗门:“……”
“我倒要看看,号称未卜先知的预言家有没有猜到今天会发生的这些事。如果他没猜到,那我就要让他擦亮眼睛看看清楚。”
司青玄这次是真的动真格了。
他相信预言家也能感觉到。
于是司灵阁向预言家和灾异研究协会会长发出了定向邀请,会面地点就在成棠市周边地区。
令人惊讶的是,预言家几乎在收到邀请的时候就答应了下来。
只有灾异研究协会的会长徐载思来不了——因为他突然在家中心脏病发,命垂一线。如果不是发现的早,现在估计已经在喝孟婆汤了——灾异研究协会的会长病地巧合,但人好歹还活着。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听见这个消息后松了口气,或者是绷紧了神经。
于是这次会面只剩下预言家和司青玄了。
按理说,即使是以司青玄的身份地位,突然用这种“通知”的态度让预言家来到危险的成棠市,也属于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预言家完全可以拒绝。但或许是出于心虚,或许是出自交涉的需求……总之,他亲自来了。
预言家的状态看起来非常好。
高额、方脸,两鬓微霜,但整个人都打理地非常利落。他握着银色的手杖,那手杖却像是个纯然的装饰品,因为他的脊背如杨树般挺直,走起路来沉稳、灵便,不见丝毫的老态。
算算年纪,预言家也该是他爷爷那辈的人了。
传闻中,预言家是司青玄爷爷的旧友。可是这么多年来,司青玄从未见过他。
预言家的态度倒是热情而自然:“……青玄,好久不见,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说着,预言家伸出了自己的手。
司青玄笑着回握,吐出的字眼却不那么友善:“不好意思,季老,或许是我的记性不太好,我怎么不记得咱们什么时候见过?”
“我们确实是见过——在你五岁的时候。”预言家的眼神异常的慈祥,仿佛他真的是从小看着司青玄长大的长辈,“那时候我和你爷爷的关系还算不错,你也刚回你爷爷身边,我在司家的老宅那里见过你。那时候你就非常可爱,长大之后果然……哈哈哈。”
两人坐下对话。
司青玄用怀疑的眼神看了预言家一眼,忽然想起来——最初司灵阁的创建也有这位预言家在背后推波助澜。
“我很好奇。”司青玄忽然直言不讳地说道,“如果您早就料到了今天,为什么还会鼓励我爷爷创建司灵阁呢?”
现在司灵阁和预言家无疑是敌对的关系。
如果预言家真料到了今天,他不该让司家创建司灵阁,他该做的是赶在司青玄觉醒之前,直接把他摁死。
预言家的笑容忽然变得微妙了起来。
还记得我给你爷爷留下的预言吗?关于你的。”预言家摩挲了一会儿手杖,视线落在司青玄的眼睛里,“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或许会成为人类的希望——事实证明,我的预言是正确的。每一个伟大的年轻人都是人类的希望,尤其像你这样与众不同的人……”
“司灵阁的存在是注定的,无论我插不插手,最后司灵阁都会成型。区别不过在于,它是由你爷爷创建,还是由你创建。”
“司家对整个人类做出的贡献,我个人是肯定并且钦佩的。”预言家轻飘飘地扭转了话锋,眼神忽然变得尖锐了起来,像是一把出鞘的匕首,“我知道你的底牌是什么,青玄,你们司家是受神明眷顾的一族,你背后有一个不逊于任何主位神的神灵……”
“但你不该凭借着这点,不断阻挠我的计划。”
预言家的上半身微微后倾,一低眉,那孤高临下、洞察世事的压迫感足以令人心惊胆颤,尤其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犯错了。
但司青玄不会怀疑自己。
“今天我请您来,也是为了讨论讨论这个。”司青玄扬了扬下巴,“您有见过从云水、重堰、成棠三个市发出来的伤亡报告吗?”
你知道你的行为都带来了怎么样的后果吗?
“我就猜到了你会质问我这些。”预言家轻轻叹息了一声,“年轻人,你不必问,我不必看。我不是白长你这么多岁的——你眼中的这些所谓‘人间惨景’,我已经看过太多遍了。”
“重要的不是牺牲,重要的是,我们要以牺牲换取什么。”他语重心长地说道,甚至有几分劝戒的意思。
司青玄冷笑:“洗耳恭听。”
预言家:“你知道那个从深渊里爬出来的堕神吧?祂的真身,是曾经的曜日神,断罪焚星。”
“那你知道,断罪焚星……也曾经是统治人类一族的邪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