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卫璟对自己的称呼, 达奚腾放下了手中正专心研读着的兵书,从坐榻上站起身来,绕过屏风, 沉声笑道:“哟, 世子爷这说的是哪里话?”
卫楚知道父亲是在逗弄卫璟,于是立刻心领神会地看了他一眼,示意父亲不要逗得太过分。
果然,听完岳父这隐含着疏离意味的话, 卫璟手上的动作顿时变得拘谨起来。
他轻轻捏了一下卫楚的指尖,将人挡在身后,转而茫然地问达奚腾道:“岳父大人……这样称呼, 属实让小婿很是惶恐。”
鉴于卫楚要重新与卫璟成婚一事, 达奚腾最近便一直待在京中,只等卫楚安定下来,他再重新赶往北境,接手如今已不再胶着的战场。
因此在家中陪着失而复得的孩儿这段日子,成了他多年来极为少有的轻松经历。
更何况,除去恭谨孝顺的阿楚之外,达奚腾还日日都能瞧见一个仿若大黑耗子一样的高大身影,肆无忌惮地在他的侯府中上蹿下跳。
可这小混蛋的身手实在是好, 有好几次他运起轻功, 准备上房将人拦下, 然后好好教训一番, 没想到刚一跃到房顶,卫璟已然蹿出了十几丈远, 全然没有发现来自身后的哀怨眼神。
正是因为如此, 达奚腾今日才故意想要为难这小子一番:“世子爷说笑了, 您与我家阿楚并未成婚,为何要称呼老夫为‘岳父大人’呢?”
卫璟虽然明白岳父大人此言是在逗他,但话说回来,他和楚楚现如今确实无名无分,自己又罔顾规矩地夜入忠勇侯府,意图与心上人私会,属实算不得坦荡。
“楚楚……”卫璟侧过头,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倚着桌案、好整以暇地看热闹的卫楚。
为夫快要被为难死了,救人要紧啊。
卫楚也跟父亲一样,想着要借此机会好好逗逗平日里最喜欢欺负他的卫璟,故而即便发现了卫璟的求助,他也装糊涂地朝别处看去,偏偏就是不与卫璟的视线发生交汇。
“岳父大人……我,小婿……”卫璟讪讪地抓了抓耳朵,羞愧地对达奚腾说道,“小婿确实不该私闯忠勇侯府,这样确实失了规矩,该递拜帖的……还望岳父大人见谅。”
说完,他回头假意愠怒地瞪了卫楚一眼,警告一会儿自己再收拾他。
达奚腾的视线从容不迫地掠过被卫璟匆匆折了几折、却仍旧凌乱摊在桌案上的秘戏图,淡声道:“阿楚的身子越发不方便了,在大婚前,世子爷还是少来惊扰他为妙。”
这话一出,自始至终两只手都一直牵着的小两口立时慌了。
卫璟忙俯身将桌上的书册卷成一卷,收回到怀中,“岳父大人……”
许是太过于着急,卫楚一时间竟忘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直接上前挽住了卫璟的手臂,语速极快地为卫璟辩解着:“父亲,秦大夫也说过的,孩儿这几个月可以适当地与阿璟亲近些……”
说到这里,卫楚才在骤然间红了脸,咽回口中还未说出的话,低下头不发一语。
可但凡是个过来人,都明白他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闻言,达奚腾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大力拍了拍卫璟的肩膀,踱步越过他的同时,爽朗地大声笑道:“儿大不中留咯,我这个老父亲自是比不上你这个心上人哟。”
只要是男人,听到岳父对自己说这番话,心里头都难免会生出得意的情绪。
卫小世子也不例外,甚至还得意到有些嚣张的境地,不过他并未忘记还应该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谦卑之心。
“不不不,还是岳父大人更为重要,呃,那方才……”卫璟喜上眉梢,“岳父大人的意思是……小婿今晚可以留宿在此?”
达奚腾温和地笑了笑,继而迅速收起笑意,板着一张英俊的面孔:“当然不行。”
哪个父亲亲眼见到自家白菜被拱,想必都无法做到心平气和,更别说还大方地留人住下,说出去简直令人发笑。
“岳父大人……”卫璟还欲待要挣扎,还没等开口,就被达奚腾给补了一句:“现在,立刻,马上,离开忠勇侯府。”
卫璟:“……”
“我看着你走,”达奚腾抬手给卫璟示意卧房门的方向,随即先迈开腿,头也不回地说道:“请吧。”
卫楚在父亲面前乖顺极了,听完达奚腾的话,他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回头对卫璟道:“阿璟,快些回去吧。”
卫小世子的少男之心片片碎裂。
他心痛地捂着胸口,一脸认命地跟着卫楚走出了卧房门。
“回去的时候瞧着点脚下,莫要踩到牛马狗粪之类的,我还没有决定好什么时候给你准备下一双新鞋子呢,到了院子里切记动作轻些,别吵醒了元宵们,小狗糕的模子就在膳堂,你若是想吃,叫阿黛给你弄就可以了。”卫楚不放心地叮嘱道。
“好,阿楚,我也会想你的。”
卫璟不死心地凑过去,当着达奚腾的面儿,用力朝着卫楚的脸亲了一口。
这岳父大人凶归凶,怎么说也不至于动手打人吧。
卫楚一阵疑惑,他什么时候说“想”字了吗,卫璟这“也”从何来?
“好了,夜已深了,就不要说那么多话了,早些回去歇息吧。”达奚腾催促道。
“你快回吧,莫要再……”卫楚刚要说他唠叨,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两人确实是要分开了,不由一阵不舍,话锋一变,“莫要再惦念我了。”
“是啊,左右离我们的婚期不过三天之久,楚楚再忍耐一些,我们很快就可以重新在一起了。”
卫璟虽说着劝卫楚的话,可自己脸上的表情却已是一副委屈不已的模样,仿佛岳父大人再说他两句,下一刻就会掉眼泪一样的难过。
“好,回去的路上小心些,我等你来。”
卫楚摸摸他的脸,转身正欲回到卧房中,没成想竟被卫璟抓着手腕不肯放开。
“阿璟?”卫楚诧异地回过头。
“楚楚,再亲一下,再亲三下,”卫璟握着他的手背,噘嘴亲了又亲,无论如何都不舍得离开,还不停地嘟嘟囔囔,“你的梦里定要有我,我才同样睡得着……不要太想我,我很快就会来和你在一起的。”
卫楚觉得卫璟这话说得很是奇怪,倒像是他要嫁到忠勇侯府一样。
不过他并未在意,胡撸了一把卫璟的脊背,失笑着答应他道:“好,梦里一定有你,你若是哭,我就不梦你了。”
达奚侯爷终于忍无可忍,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准备亲自动手将人清出府邸。
“我走我走!”
卫璟跃上高墙,临走前,终究还是将怀里的秘戏图丢回到卫楚的手中,笑吟吟地道:“三日后,为夫来验收成果!”
*
三日后。
天色还未放亮,镇南侯府的大门便已大敞四开,下人们搬着梯子在门口张灯结彩,喜笑颜颜。
浮阳长公主迎来了这段漫长的昏暗日子里少有的喜气,就连往清沐阁的方向走去的时候,眼中都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阿璟啊,准备好了没有呀?我原本便说了,昨日就应当将嫁衣送到忠勇侯府去,省得今日忙中出错,可你倒好,说什么非要亲自给阿楚穿,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哎?!你穿的这是什么东西?!”
卫璟拉拉身上的红绸,笑眯眯地学着女眷的模样朝姑母福了福身:“姑母且在府中等着好消息吧。”
.
镇南侯府世子再度大婚的消息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卯时还未到,街两旁就已经挤满了想要看热闹的民众。
远远瞧见卫璟骑着马过来,众人纷纷激动起来。
“这是镇南侯府的小世子?诶?他穿的是什么东西?”
“瞧他身后的那些聘礼的数量便知,定然是浮阳长公主殿下娇养着的小世子没错,不过……他身上那是……凤冠霞帔?”
格芜如鬼影一般,在街道侧边的店铺屋顶上悄然纵跃着。
想着如今卫璟的身份已经不再是秘密,甚至在极个别的特殊时刻,还需要成为威慑某些人的利器,格芜便没有出手封了那些讨论卫璟之人的嘴。
“兄台……是如何看出他是那位贵人的?”
“实不相瞒,前几日,我在街上卖柴禾的时候,有幸目睹过这位世子爷打人。”
“打的谁啊?”
“自然是朝中的二品大员,列勾列大人啊!”
“打列勾?打得好,打得妙啊!”
伏在街边屋顶的格芜听到自家世子爷当街动手打人,不由又兴奋又激动,脸上的表情变化得仿佛是他亲手打的一样。
京城中的民众多为家中富庶之人,因此即便在农忙月的时候,他们也仍旧可以颇为悠闲地在城中享受着天子脚下的富泰安康。
此时看到卫璟骑着踏雪乌骓,披着一身与他的身量极不相称的凤冠霞帔,自是好奇得要命,你推我挤地跟在他的马后,一路到了忠勇侯府的门前。
这身衣裳,配合着他犹如九天神祇般雍容的样貌,实在是贵气又滑稽。
见围观的民众变得越发拥挤喧闹了起来,卫璟也不甚在意,径自翻身下马,拎着裙角朝忠勇侯府的正门走了几步,逐步行至高阶上后,方缓缓转过身来,给众人做了个“保持肃静”的手势。
众人皆屏息凝神。
“今日我卫璟,以天家之名起誓,自即刻起,入赘到忠勇侯府,愿从此以后,与达奚楚缔结良缘,比翼连枝,生死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