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间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姓名, 卫楚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即便是这高大男人身边的达奚夫人,也只清楚他在死士营中的编号,并不知他名为卫楚。
想来定是有知悉内情的人将自己的事通通告知了眼前的这几个人。
可知晓他真实姓名的人, 除去卫璟之外, 再无其他人了。
自从与卫璟敞开心扉后,卫楚对他的信任自然是一日比一日深厚。
因此这种时候,卫楚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卫璟。
茫然之余, 百思不得其解的卫楚又想起了对他知根知底的戏命,心中闪过一丝犹疑后,立刻否认了这个想法。
应当也不会是戏命, 毕竟戏命虽然性格冷戾, 但终归是以卫璟的吩咐为己任,自是不会擅自将这事随意说给他人听。
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楚。”
男人见卫楚站在原地,一副出神的样子,忍不住又叫了他一声。
卫楚这才回过神来,微微缓了口气,目光警惕地看着他。
期间,还不忘偷偷瞟一眼神色明显有些激动的长公主殿下。
是激动,而不是愤怒。
若是来人有恶意, 定然早就将自己并非达奚慈的这件事情对长公主殿下和盘托出, 并且长公主殿下必已勃然大怒, 怎可能还会用这样淡定平和的姿态来面对自己。
难不成……长公主殿下以为他是外头派进侯府的奸细, 想要从他的口中套出更多有用的话术来,所以才故意装作和蔼?
可瞧着脸上的表情, 她倒像是因为欣喜的缘故, 才出现这眼眶泛红的模样。
卫楚对周围人的情绪进行了一番简单的观察, 被皮|质|面|具的一角刻意压下的喉结不可抑制地滚了滚,方轻声问道:“……您是?”
出于不知道承认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卫楚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只得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进一步探查这男人对他的了解有多少。
听到他的反问,男人上前一步,似是想要靠近卫楚仔细瞧瞧,却被卫楚下意识瞪过来的充满防备性的眼神给逼视得顿住了脚步。
见状,他只得又尽量用和缓的声线对卫楚说道:“阿楚,你不要害怕。”
又说了一遍,若是还不否认,也就意味着是在默认了。
卫楚敛去周身散发出来的戾气,礼貌地朝他笑了笑:“先生是否认错了人?阿楚……是何人?”
浮阳长公主走过来,轻轻挽住卫楚的手,示意他松开紧握的拳头,放轻松些。
卫楚立刻意识到,长公主殿下此举,无疑是在告诉他,她已然知晓了全部的事实,甚至并未打算责怪于他。
“……”
卫楚茫然地朝达奚夫人的方向望了一眼,接受到她笑中带泪的点头示意后,徐徐卸去了手上的力道,颓然地垮下了肩膀。
男人并未直接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而是给了卫楚一个接受的过程:“阿楚,我是……达奚腾。”
达奚……达奚腾?
忠勇侯?
这是卫楚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忠勇侯,果然与世人形容的那般丰神伟仪,容貌俊朗,整个人都透着铁血杀伐的豪迈气势。
难道忠勇侯回来替达奚慈讨回公道了?
也对 ,卫璟的身子如今已经恢复如常,即便当初对卫璟不屑一顾,此时听说了他的事迹,再回心转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到这里,卫楚的心头一阵阵地发闷起来,以至于想要不顾礼仪,直接转身逃出这令他感到窒息的厅堂。
卫楚从来没有生出过自私的情绪,可唯独卫璟,他不想就这样拱手相让。
他不愿意。
然而还没等卫楚从自己拟造的想象中抽身出来,就听见了达奚腾的声音:“阿楚,我是你的爹爹。”
“……”卫楚的震惊不比刚得知此事时的浮阳长公主少半分,甚至还有些头晕目眩起来,只能扶住身后的桌角,才可以堪堪站稳在原地。
“那时候,我与你母亲刚得了你和慈儿这对龙凤胎,”达奚腾低沉的声音里满是欣慰的怀念,“府医瞧着脉象,原以为是两个女娃娃,没成想出生后,竟是一儿一女。”
卫楚虽仍旧不敢相信,但还是安静地听着达奚腾的话。
一儿一女……便是他和逃婚的达奚慈?
可他又是如何沦落到街边,成为人牙子手中赚钱的工具的?
“你母亲听说,是两个女儿,早早地就开始翻书给你们取名。”
达奚腾的视线落在卫楚的脸上,一遍一遍地在他漂亮优越的五官上寻找着先夫人的影子。
听到达奚腾提起先夫人,达奚夫人并未有不悦的情绪,反而还侧头捏着手帕偷偷忍住低泣声。
浮阳长公主就坐在她的身侧,眼泪也止不住地掉,只得背转过去暗自拭泪。
卫楚从未感受到过拥有亲人的滋味,可此时光是听着达奚腾的描述,恍然间,他觉得自己仿佛跨越了漫长的时间,回到二十年前,自己仍在母亲腹中时的模样。
“她想给两个孩子取名为阿楚和阿辞,起初她觉得女孩子叫‘楚’,会有些生硬,正别扭间,又觉得‘辞’字有辞行之意,不好,便改成了仁慈的‘慈’,直到你和阿慈出生,你母亲才明白,自己取的这两个名字,简直是再合适不过。”
卫楚局促不安地握紧了自己的衣角,睫毛轻颤:“……侯爷……侯爷或许是认错人了,我……”
面对屋中几人的显贵姿态,卫楚实在无法说出自己曾经的低微身份,犹豫了半天,终究松开了紧咬着的嘴唇,嗫嚅道:“我……不过是一介死士,承蒙达奚夫人信任……才得以嫁入侯府……”
达奚腾的眼中噙满热泪。
他自是个刀枪不入的铁血硬汉,独独想起自己那刚会喊爹娘却不慎丢失的可怜孩儿时,才会忍不住地掉下眼泪。
如今终于见到卫楚,他便再也绷不住了,每听见卫楚口中对他自己多一个字的贬低,达奚腾心中的剧痛便加深一分。
他的孩子,到底受了多少的苦难,才会变成这般自卑的模样。
达奚腾上前几大步,猛地将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紧紧抱在了怀中:“阿楚,不要这样说自己,爹来接你了,你有家了。”
卫楚的嘴唇轻颤,试探性地缩了缩下巴,企图将自己从达奚腾的怀中解救出来,却被他再度按紧,“乖孩子,别怕,爹在呢。”
浮阳长公主触景生情,再也忍不住一直压抑着的哭声,疾步走进了后堂去整理情绪。
卫楚骨架纤瘦,虽然身子强健,筋骨结实,但触手总让人觉得他的身子十分羸弱,大有一副推了就倒的架势。
达奚腾心疼地在他的肩膀上捏了捏,末了,又将人抱在怀中,垂眸落泪。
到了这个时候,卫楚总算是让自己不断发抖的手指勉强蜷缩了起来,喉咙里极小声地唤了句:“……爹?”
没有人比卫楚更想要将这个字大声地喊出来,可长年累月所积攒起来的自卑心理让他在这种关乎于情感的事上十分迟钝。
达奚腾没有错过卫楚声如蚊蚋的低语,忙大声应道:“哎!乖孩子,乖孩子!”
他手上的力道大得很,像是要把卫楚揣进自己的铠甲中护佑一般。
卫楚被他勒得腹部微紧,一时有些呕意。
可是面对这措手不及的父爱,他只想暂时忍下这种难捱的酸胀感,没想到刚缓了口气,整个人就朝下坠去,脸色也跟着变得苍白不已。
“怎么了孩子?”达奚腾一把揪住了卫楚的衣领,轻松地将宝贝儿子拎到了椅子上坐好,俯身探查他的脉象,同时朝后堂喊道,“殿下,请命人唤府医过来,阿楚身子似乎不舒服。”
浮阳长公主紧忙走了出来,顾不上去看卫楚,就朝门外唤道:“来人啊!快去寻司空大夫过来!”
没一会儿,司空大夫就被恪静阁中的下人们从自己的院子里用肩舆给抬了过来,匆匆放到会客厅中后,被忠勇侯的威严气势震慑到,纷纷一溜烟儿地消失在了屋中。
“还请世子妃伸出手来。”司空大夫掏出脉枕,搁在桌上。
卫楚的意识发散,哪里还听得清司空大夫说的话,就连手腕,都是达奚夫人轻轻给他卷起衣袖才得以露出来的。
司空大夫年纪大了,加之又一心只知钻研医书,因此对卫璟刻意隐瞒之事并不知情。
此时面对长公主殿下一脸紧张的模样,自然以为卫璟早已将世子妃有孕的这件大喜事对长公主殿下转述完毕,故而在把脉的时候也就顺口叮嘱了卫楚一句:“世子妃,酸的东西固然合胃口,但还是要少吃些。”
听见司空大夫对卫楚说的话,浮阳长公主还当是卫楚生了什么病,不禁担忧地问道:“司空大夫,为何要让世子妃少吃……酸的?”
莫不是真的生了什么重病,阿璟没告诉她?
浮阳长公主攥紧了手帕。
前几日她去清沐阁中,与卫璟二人一同用膳,饭桌上确实有些让她都无法下口的酸食,但想着这是人家小夫妻平日里喜爱吃的食物,饶是她这个做长辈的,也不应对他们院中的饭菜指手画脚,故而也没有太过在意。
此时见司空大夫主动提起,浮阳长公主就想顺便问个清楚。
司空大夫皱皱眉,心中对长公主殿下不关心怀孕儿媳身体的这件事微有不满,但他一个府医又不好对长公主殿下发表什么意见,于是叹了口气,说道:“殿下,怀孕之人喜食酸物,这本是正常的事,但若是过量食用,也恐会对腹中胎儿产生影响。”
浮阳长公主倒吸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向犹自垂首昏沉着的卫楚,惊愕道:“阿……阿,阿楚……阿楚怀……”
达奚夫人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邪门儿了,阿慈是女子,能怀孕也就罢了,可嫁进侯府的,分明是身为男子的阿楚,怎的也会……也会有孕?
莫非镇南侯府世子当真是天赋异禀不成?
屋中几人缓过神来,皆偷偷朝刚寻回爱子却突闻爱子怀孕的达奚腾看去。
虽说两个孩子已经成了婚,但面对这位忠勇侯,浮阳长公主还是有种心虚的感觉,总觉得自家的猪没礼貌地拱了人家养得好好的小白菜。
果然,这回轮到满脸热泪的忠勇侯震惊了。
只见他愤怒地朝着厅中的楠木桌上拍出一掌,裂痕顺着楠木的纹路寸寸断裂:
“什么?!怀孕?!谁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