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赫没有天真到再去追问一遍浮阳长公主说的话, 即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也还是愣怔着站在原地,满脸难以置信地盯着与自己相伴多年的人。
早在当年他们二人沉浸在热烈爱意中无法自拔的时候, 浮阳长公主便已经允诺过杨赫, 无论到什么时候,只要他们两人彼此相爱,她就不会以皇家的身份与姿态俯视于他。
这句杨卿,足以说明了浮阳长公主的选择。
杨赫终归是难以接受她的决定, 仍旧不死心地想要为自己争取一下:“浮阳,你方才不是还说……”
浮阳长公主只冷然地看着他,并不吭声, 沉寂的目光盯得杨赫心头一阵阵地发着凉, 口中的话也跟着咽了回去。
院中的众人纷纷敛眸屏息,生怕发出声响,皆默默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卫璟记得那次在马车上的时候,他曾问过姑母,若是遇到杨赫辜负她真心的时候,她会如何处理。
那日卫璟从浮阳长公主口中得到的答案是不原谅,可她的心却比谁跳得都要快。
显然是会动恻隐之心般的犹豫不决。
因此如今面对着这样的情形,卫璟很难不会认为姑母定将念及旧情, 利用天家的权势, 对自己迷恋了几十年的男人网开一面。
甚至这种做法并不会让人觉得, 浮阳长公主的这个行为不合乎常理。
毕竟面临着这种抉择, 不要说是姑母,即便是手上沾血的卫璟, 也无法做到毫不留情地处置于他。
但他此举为的自然不是杨赫, 而是将全部心思都投入到这位当朝驸马身上的自家姑母。
可令卫璟感到意外的是, 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以此来缓和目前僵冷得几乎令人感到窒息的气氛时,浮阳长公主便苍凉一笑,转身欲待离开合阳阁中,似是不打算再给杨赫解释的机会。
她抓紧稚秋的手,小步小步地移动着脚步,还没等走到院门口,她的身形就突然晃了晃,眼看着要昏厥过去一般虚弱。
“姑母……”
卫璟紧忙上前两步,想要扶住浮阳长公主的手臂,却被她轻轻地挣开,连同身侧稚秋的手一起,都推离自己,执意自己一个人朝院外走去。
“母亲……母亲!父亲……”
杨安达哭得眼泪鼻涕混杂在一起,平日里还算得上俊俏的面孔被身体上的病痛纠缠得面无人色。
见一向温柔的母亲竟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这个时候的杨安达不禁比自己的父亲还要慌张。
他卯着劲儿推开亡极已经松了几分力道的手,狼狈不堪地朝前面爬去:“父亲……父亲,孩儿的腿痛得厉害……”
“浮阳……”
杨赫匆匆甩开抓着自己衣摆哭嚎不止的杨安达,忙不迭地追上了浮阳长公主。
“浮阳,你听我说,我根本没有想要杀安茹,”杨赫回头看了一眼倚在卫楚肩头上逐渐苏醒过来的杨安茹,握住浮阳长公主的手腕,语速飞快地说道,“你看,你看安茹并没有事,她好好的呢,浮阳,你看看她。”
浮阳长公主拂开他的桎梏,秀丽的眸子轻抬,望着杨赫的眼睛,并未认可也并未否认他的话,而是换了个话题:“安易和安平就快回来了,他们向来以你为榜样,披挂上阵,想要承袭你无往不胜的衣钵。”
杨赫试图再次抓握浮阳长公主手腕的动作一顿,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悔意。
浮阳长公主笑中带泪,手指轻颤着指向身后,并未回头,看上去似乎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再施舍给丑态毕露的杨安达:“可现在呢,你看看你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的是什么东西,你开心了吗,满意了吗。”
杨赫的嘴唇抖了抖:“我……”
浮阳长公主终于转过身来,却没看他,而是低头俯视着杨安达,眼底的懊悔情绪中掺杂着些许难以察觉的内疚:“你今日变成这样,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母亲……”杨安达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衣襟上,“母亲……孩儿从来都没有害过人,母亲……”
浮阳长公主早已对他失望透顶,此时见他到了如今的这个地步,竟然还是可以做到脸不红心不跳地对自己撒谎,心头不禁越发寒凉。
“但……相较于安其、安易和安平,我自诩给你的所有都是最好的,”浮阳长公主将视线落在泪流满面的杨安茹脸上,也忍不住掉下泪来,“可你竟然会为了自己那可笑的贪念,一而再再而三地生出了残害手足的想法。”
“母亲,孩儿没有!”杨安达死也不肯承认自己的暴行,只觉得作为自己的母亲,浮阳长公主定会相信他的话。
自从前些日子父亲告诉他,那卫璟并非他们几个人的亲兄弟后,杨安达的愤恨不平便更加地无法平息。
他原本就做不到眼看着卫璟坐在自己做梦也想要得到的侯爷之位上,得知了卫璟的真实身份后,杨安达又怎可能甘心蛰伏。
卫璟虽厌恶杨安达,但同时他也明白,姑母多年来的决策确实有失妥当,依照着她的想法随意册立世子,对府中的孩子们来说实在不公平,尤其是在需要留后的杨赫面前,更要给他一个可以让孩子们为之努力的爵位来作为奖励。
浮阳长公主说完,已再无想要交待的事情。
她揣起被自己拽得皱巴巴的手帕,抬腿朝院门外走去,侧头吩咐道:
“从今日起,杨卿便不必再出入于恪静阁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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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杨安茹死里逃生后,她只要一有空,就会来到卫璟二人的卧房中,即便遭受到卫璟的驱逐,她也仍是要坐到卫楚露出乏意才肯起身回去。
“嫂嫂,你困了?”
杨安茹还不知晓卫楚的真正身份,每每想起自己被嫂子设法搭救之事,她就会对一脸倦怠的卫楚提出疑问,“你怎会困呢?我今日晨间过来的时候,才不过卯时而已,莫不是你生病了?”
卫楚轻笑着躲开她伸过来的手,温柔按下,指指桌上杨安茹喜欢的那道菜说道:“快些吃吧,一会儿凉了不好吃了。”
杨安茹对自家嫂嫂的话堪称是言听计从,见卫楚示意自己接着吃饭,她立刻闭上嘴,筷子也跟着动了起来。
“吃不下就别硬吃了,”卫璟不耐烦地从杨安茹的手中夺过筷子,轻斥道,“我清沐阁中的饭被你吃光了,我娘子吃什么?”
“胡说,安茹想吃什么都可以,谁允许你管她了?”卫楚朝身边人的肩头轻捶一拳,将筷子抽出来,塞回到杨安茹的手中,笑道,“接着吃,不用管你五哥说什么。”
“多谢嫂嫂!”杨安茹颈间的淤青还未彻底消退,极为明显的指印让人一看便觉得心疼得厉害。
为了能让她的身子尽快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卫楚时常邀请她来到清沐阁中与自己多喝喝茶说说话,这样才能够避免她自己独处,以至于屡屡想起对自己痛下杀手的亲生父亲。
卫璟自然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在说话间,并未有半点与往日不同的样子,生怕杨安茹对自己转变得如此迅速的态度产生怀疑,从而越发伤心。
“嫂嫂瞧上去似乎下一刻就要睡着了,哈哈,”杨安茹不傻,自然能看得出哥哥嫂嫂是为了哄自己,才强撑着困意为她做了一大桌可口的餐食,于是善解人意地说道,“我也困了,回去睡了,等嫂嫂醒了我再过来玩。”
卫璟点点头,将桌上的小狗糕装进食盒中,推到杨安茹的手边:“拿回去吃吧。”
杨安茹笑盈盈地道了声谢,拎着食盒离开了清沐阁中。
由于怀孕,卫楚最近极易疲累困乏,时常会睡到日上三竿的时辰。
甚至会在正吃着饭的工夫,就昏昏欲睡地靠在卫璟的肩头上阖眸休憩一会儿。
这边杨安茹离开还不到半柱香的工夫,他便已经倚着卫璟昏昏欲睡起来。
“先撤下去吧,等他醒了再做些他喜欢吃的端进来。”
卫璟朝侍立在门口的阿黛挥挥手,示意她去外头将撤菜的人唤进来。
“是。”阿黛领命而去。
卫璟扶住睡得几乎失了意识的卫楚,俯下身子,轻松地将人打横抱起,稳步朝床榻走去。
外头的下人们轻手蹑脚地走进来。
“声音轻些。”
阿黛低声吩咐着进屋撤去饭菜的下人们,继而跟在他们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关好卧房门。
将怀中人抱到榻上躺好的卫璟同样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慎,就让卫楚从睡梦中惊醒。
然而卫璟刚松了口气,凌乱着发丝的漂亮少年已然睁开了眼睛。
“楚楚,我……”
卫璟怕他怕得要死,忙舔舔嘴唇想要解释,却被卫楚先一步打断。
“你呼吸的声音太大了,扰得我睡不着,不许喘气了。”
卫楚有些烦躁地朝着卫璟的肩头怼了一拳,旋即翻了个身,闷闷地将自己蜷进被窝里,继续睡了起来。
怀孕归怀孕,除去偶尔提不起内力之外,卫楚手上的力道是半分也没有减弱,砸在卫璟的身上,弄得他又疼又痒,终是笑得弯了眼睛。
“小主人。”微不可查的脚步声停驻在门外。
由于整日与卫璟待在一处,戏命自然从卫璟的口中知晓了卫楚最近的变化。
因此即便有要事需同卫璟相商时,他也只是从容地在门外低声通报一句,并不会打扰到卫楚休息。
自从杨赫的罪行被侯府中的众人得知并变相幽禁后,身为世子,卫璟所需要经手的事务便越发繁杂了起来。
若是按照常理,镇南侯日后被褫夺爵位,府中的一众家眷与下人都应当或多或少地受到一些被他牵连到的刑罚。
不过这偌大的镇南侯府毕竟还有浮阳长公主殿下在当家,所以无论到什么时候,永朔帝都不会置她所在意的人于死地。
“你去哪儿?”
卫楚浑噩间听到了戏命的声音,于是他挣扎着克服了困意,伸手揪住卫璟的衣角不让他走。
“楚楚乖,我去处理事情,很快就回来,你好好休息。”
卫璟俯身在他的嘴唇上亲了又亲,又循着微微凸起的被子,也轻轻亲了一口,又道:“回来的时候,给你带酸枣糕可好?”
卫楚咽了下口水,眼底迷蒙的笑意逐渐加深,点了点头,说道:“那还要加一个荷花酥。”
末了,似是觉得自己的要求太过于简单,紧忙补了一句:“两个。”
卫璟失笑着答应他道:“好,两个就两个,不,三个。”
卫楚满意地给自己掖好小被子,懒洋洋地朝着背对自己整理衣裳的卫璟腰后踹了一脚:“快去吧。”
“好好休息,被为夫发现你不乖,可是要被罚的。”
卫璟亲昵地捏捏他的手指尖,转身离开了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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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楚在短暂的安宁中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还未等他起身整理仪容,外头就传来了低声轻唤。
“世子妃,长公主殿下有请。”
卫楚不是个拖沓的人,听见稚秋姑姑的声音,立马就从榻上坐了起来,“我这就出来。”
穿戴整齐后,卫楚跟在稚秋身后,一路走到了恪静阁。
可站定在门口后,他的呼吸瞬间凝滞。
是达奚夫人。
她的左手边站着一个形貌威严的高大男子,身上还穿着铠甲,风尘仆仆的模样,似是刚从血气弥漫的战场上赶回来般的匆忙。
只消一眼,那男子便红了眼眶。
他定定地看着门口的卫楚,嘴唇轻颤:
“……阿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