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夫人,您是……”
老大夫下意识便想说“哥儿”,可是瞧着卫楚的衣着穿戴皆是雍容华贵之相后, 口中这两个字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总觉得会显得对眼前人颇为无礼。
卫楚对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很是疑惑:“我是什么?”
老大夫见他实在是懵懂,许是第一胎,于是只能如实回答道:“您是……哥儿的话,孕症确实是会比女子要提早许多, 所以……”
卫楚放下手中的脉枕:“哥儿?”
哥儿是什么?
见这漂亮哥儿眼神迷茫地看着自己,老大夫不禁有些难以置信。
瞧着他身上的装扮,显然是已经成了婚、嫁了人的, 不知道自己怀孕了也就罢了, 怎的竟连……竟连自己身为哥儿的事情也不知晓?
莫不是打小就被拐骗到夫家的可怜人?
让他有孕的那个畜生,简直是恶贯满盈,连猪狗都不如!
想到这里,老大夫内心的正义感顿时油然而生。
保护女子与哥儿,是他们做男子的责任,面对这种情况,他该当是要报官的!
老大夫忽地从凳子上站起身,暂时顾不上卫楚腹中的胎儿, 只抬手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稳重道:“夫人在此等着, 老夫这就关了店门去报官。”
报官?报什么官?卫楚讶异地抬头看他。
接二连三地收到了这几个令他大为震惊的消息, 卫楚本就还没来得及缓过神,竟又听见这老大夫声称要去报官, 从未有过此种经历的卫楚岂能不慌。
难不成是那个什么……哥儿, 犯法的吗?
卫楚不想引人过来, 从而给镇南侯府添麻烦,故而不敢在此多加逗留,忙对老大夫说道:“我家相公还在家里等我,我先走一步。”
说完,还不忘给人家丢下些碎银子,算作是叨扰了这许久的补偿。
“夫人,您的胎位不稳,容老夫先为您开几服药安胎啊!”
老大夫想要追出来,被卫楚弯身捡起了个小石子,反手轻轻地弹到他脚腕的筋脉处,并不伤害他的身体,却能够让他因为腿脚发麻而寸步难行一阵儿工夫,这才算是甩掉了想要拯救可怜哥儿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心善老大夫。
卫楚沿着街市,心神不宁地按着自己微微发胀的腹部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能瞧见城门,心情方堪堪平静了许多,也有了闲心去思考刚刚那老大夫所说的话。
除了没能搞清楚的哥儿之外,最让卫楚震惊的,当属自己“身怀有孕”一事。
想着自己的身体最近日渐显露出来的异常,卫楚饶是再坚定,也被唬得有些动摇。
那老大夫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就说他怀有身孕,毕竟那医馆的店面占着这京城闹市中的好地方,若是医术不精,想来早就关门了。
因此老大夫得出的这个结论,也定然是有他的道理。
卫楚折好裙角,全然忘记了自己应当注意仪态,直接大喇喇地盘腿坐在城门口的柱石下发了会儿呆,心烦意乱地思索着自己接下来应当做些什么。
听闻城外的乡间也有大夫,或许可以到那里再试试看,保不准儿真的是那位老大夫诊错了脉呢。
更何况,老大夫发现自己是那个……什么哥儿之后,便要急切地去报官的事,属实让卫楚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分外焦虑。
可若是在乡间看大夫的话,估摸着即便他们报官,城里的衙役也不会那么快的出动,在他们赶到之前,自己早就成功逃脱了。
卫楚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
他做事一向不拖沓,做出了可行的计划后,直接抬腿就往城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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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大夫不似城里的医馆大夫那般有许多的讲究,说起话来,倒比城里的大夫还要更有人情味儿些。
尽管如此,神经紧绷的卫楚还是局促不安地站在大夫的门外,迟迟没有在屋中给自己寻一个座位等待看诊。
好不容易等到了屋里的人都走|光了,卫楚才难为情地迈进门槛,朝坐在桌后面的大夫点点头:“大夫您好,我来瞧病。”
“你几岁啦?”年纪关乎到用药的数量。
卫楚如实回答:“……差几个月十九。”
“不要紧张,我也是夫郎,”骨架纤细的小大夫朝卫楚露出个亲近的笑,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垫着软布的凳子上,“你哪里不舒服?大可以不用觉得害羞,想说什么就跟我说什么。”
……夫郎,夫郎又是什么。
卫楚无端生出了几分挫败感。
当真是因为他在侯府中的时间太久了,许多别人口中听上去习以为常的话,他却一点也听不懂了吗。
不过即使不懂,吸取了之前教训的卫楚也没有擅自询问大夫,“夫郎”又是什么。
毕竟听这位大夫的语气,夫郎似乎只是一个称呼,他听了、认下了,应当也就作罢了。
将事情想通了后,卫楚抿抿嘴唇,将手腕放在脉枕上,小声地对大夫又复述了一遍自己的病情:“这段时间,我腹中时常有呕意,习武的时候,内力无法在短暂的时间内尽数提起,偶尔还会有乏力、畏寒的情况出现……”
“等等,”小大夫惊讶地看着他,一脸的不赞同:“你……你还习武?”
发现习武的这件事情在“夫郎”这里,似乎是不被认可的行为,卫楚紧忙摇摇头,改口道:“……是相公习武,我就跟他练着玩玩,并未认真学过。”
“那还好些……可千万要谨慎着些身子啊,”小大夫这才松了口气,重新低头将注意力放在面前卫楚的手腕上,指尖换了个地方继续按压,“你接着说不舒服的地方。”
卫楚视线低垂,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呃……这里,有时候也会……发胀……”
说着,他用空闲着的左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耳尖微微发红。
小大夫笑着安抚他道:“正常,我们做哥儿的,迟早是要经历这一关的,每个人的体质不同,怀孕的时候,症状自然轻重不一。”
“怀孕?”听见小大夫和医馆大夫下了同样的结论,卫楚心下一沉。
他们都是见过许多病患、经验丰富的大夫,若是一个出了错,另一个怎能也碰巧出错。
难道他一个大男人……真的怀孕了不成?
“对呀,你这个脉象,大概不过月余,你的反应似乎有点大啊,才这么早就有症状出现了……”小大夫担心他害怕,迅速补了一句,“但你不用太过担忧,哥儿都是这样的,孕象要早一些。”
卫楚顿时减轻了许多压力,好奇地问大夫道:“您也是……怀孕了?”
虽然心里并不认同自己腹中孕有生命,可不知怎的,卫楚下意识就这样问了出来。
提到自己怀孕的事情,小大夫脸上的笑意变得更为明显。
他边拿起笔在纸上写药房,边笑着回答卫楚道:“是啊,我有两个孩子,大的已经快四岁了,小的在这里。”
小大夫停下手上的动作,朝自己微微隆起得不是很明显的肚子指了指,虽无奈地摇着头,但笑容里尽是满足,想来拥有美满家庭的生活真的很幸福。
“恭喜。”卫楚澄澈清透的眼底难掩羡慕的情绪,左手不自觉地就覆在了肚腹上,问道,“您怀孕的时候都有什么症状呢?”
卫楚想用他的症状来对照一下自己的,若是能够有不同的地方,他也许就可以排除这件令他不寒而栗的蹊跷事了。
“我是医家,随时都能够给自己调理身体,所以症状的话,也不是很明显……”小大夫又写下几味药,以为卫楚问这话是在害怕,于是开解他道,“我们同村的欢哥儿怀孕的时候反应大,娃娃出生的时候,可欢实着呢。”
“那他……也会觉得乏力畏寒吗?”
卫楚捂嘴轻咳一声,拢紧了钻风的宽阔袖口。
与之前在死士营中的训练相比,他如今畏寒的程度几乎已经达到了被莫副统领拉去浸水牢的最低要求。
“是啊,欢哥儿那时候喜酸,什么梅子啊,尚未熟透的酸梨子啊,只加醋的汤面啊,他都喜欢得厉害,但凡有一天吃不到酸的,都会对他家汉子拳打脚踢,”小大夫写完了药方,起身走到了药架后拿起了称重的小秤,接着对卫楚说道,“每当这个时候啊,大家都会去他家里看热闹呢,哈哈。”
卫楚的嘴角抿起笑意,眼底却仍旧是一派惆怅黯然之色。
小大夫看着这个无论是长相还是穿戴,都不像寻常百姓家能够轻易拥有的漂亮夫郎,不禁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就算是生活在达官显贵的府邸上,也无法做到让人时时都保持着快乐和幸福,实在是太可怜了。
“爹爹~我要吃云片糕~”
里屋突然传来一道奶声奶气的呼喊。
紧接着,就有踉踉跄跄的脚步声随着这阵呼喊变得越来越近。
卫楚抬眼朝帘布被掀起的方向望去,正好见到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娃娃朝他跑过来。
瞧着那双水亮的杏眼,便知是小大夫的孩子。
那孩子并不怕生,见到卫楚坐在他家屋里头,竟直接笑嘻嘻地去扑到了卫楚的膝盖上,仰头看他的脸:“漂亮姐姐!”
卫楚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穿着裙装,也难怪这小娃娃会认错。
“小虎子,是叫哥哥。”小大夫笑着纠正道。
卫楚生怕自己的手劲儿会捏疼孩子的脸,便直接将孩子抱了起来,放在腿上坐稳,然后逗他道:“你叫小虎子呀?”
“嗯!哥哥,”像是对自己名字里的“小”字不满意,小虎子紧忙对卫楚道,“我四岁了,马上就要当哥哥了!弟弟在爹爹肚子里!”
“爹爹怀弟弟很辛苦,”卫楚轻轻摸摸小虎子肉嘟嘟的脸颊,“你可要多照顾爹爹呀。”
“我和父亲都有好好照顾爹爹,”小虎子挺起胸膛,“父亲奖励我,给我买了好吃的云片糕。”
卫楚弯起眸子,看向小大夫,夸赞道:“小虎子这么乖。”
“唉,他父亲担心我又看诊又带孩子的,很辛苦,所以日日都让小虎子学着给我洗脚,叠衣裳……”
小大夫话音未落,粗沉的男声就在院子里响起:“你也知道?你那小身子骨,总是强撑,今日又累得够呛吧?”
听到自家汉子回来,小大夫耸耸肩膀,心虚地吐了下舌头。
见汉子进屋,小虎子立刻从卫楚的身上跳了下来,喜滋滋地跑过去:“父亲!我要吃云片糕。”
孩子的目的性很单纯,心里头想要云片糕,就一直惦记着要。
“没有云片糕了,”汉子捏捏儿子的脸颊,粗声粗气地笑道,“明日,明日父亲去城里的时候给小虎子买,好不好?”
“好!父亲可千万不要忘记!”听到父亲答应了自己,小虎子又回过头来缠着卫楚,朝他张开双手,“哥哥抱。”
卫楚等着抓药,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又将孩子抱到了怀里,掏出一片金叶子送给他玩,“小虎子乖,一会儿将这个给你爹爹哦。”
小虎子用力点点头:“嗯!”
装药的抽屉被哗啦一声推回去,小大夫折好药包,顺手抽了根麻绳准备捆起来,抬头对卫楚说道:“把小虎子放下来吧,别让他碰到你的肚子,这小子淘着呢。”
“哥哥,你的肚子里也有小宝宝了?”勉强能说一句颇为复杂的完整话的胖娃娃把手放在卫楚的肚腹上,轻轻摸了摸,仰头对他说道,“你一定要注意休息,不要动了胎气!”
卫楚忍不住又伸手摸摸他的小脸蛋儿,失笑着答应道:“好,都听小虎子大夫的。”
“臭小子,还学会模仿你爹爹说话了,”那汉子担心自家儿子会不小心戳疼人家夫郎的肚子,客气地把孩子抱回到自己怀里,举得高高的,笑道,“莫非长大之后也想当个大夫?”
“当大夫有什么不好的?你还不是跟大夫成亲了?”
小大夫拎着药包从药架后头走出来,嗔怒着朝汉子的肩头捶了一下,朝卫楚走去的时候,突然被自家汉子亲了下脸颊。
卫楚如水的眸光里浸满了温柔。
若是他和卫璟,也能有这样的温馨场景……
想起卫璟对他说的那句“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我很喜欢你”的话,卫楚遗憾地叹了口气,内心酸涩地移开视线。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卫璟心中真正惦念着的人,根本不是他。
若不是因为与达奚慈生得几乎一般无二,他怕是永远也不会有这个殊荣,陪伴在卫璟的身边。
至于这个孩子……也不是被人期待着降生的。
“还不快去劈柴,晚上给你炖肉吃,”小大夫脸颊通红地踢了一脚准备抱着胖娃娃跑远的汉子,转而看向卫楚的时候,语气又变得十分亲近,“如何熬,熬多久,我都写在这张纸上了,你回去之后,让你家汉子……”
想到城里人都乐意称呼自家汉子为相公,小大夫就改了个口:“呃……你家相公照着做就可以了。”
卫楚没有应声,也没有接药,目光稍显迟疑。
见卫楚仿佛是在发呆,小大夫担心他是身子不适,忙放下药包,小心地扶住卫楚的手臂:“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我就是想问一下……”
看他没事,小大夫得以松了口气,温声说道:“你问。”
卫楚低垂着睫毛,清了清微哑的嗓子,艰涩地问道:
“我能……堕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