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卫楚的话, 卫璟顿心惊胆战时地从床榻上站起来,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娘子……我……”
若是按照卫小世子平日里的机敏果断来推断,对于此刻发生的这种状况, 他完全可以游刃有余地圆过这个谎言, 可前提是建立在他想刻意欺骗的人面前,才能够稳定发挥。
然而眼前站着的人,是他想要真心相待的娘子,这样的卫璟, 已全然丧失了狡辩的能力。
意识到卫璟的眼睛确实是看得见了之后,在这间卧房里,最为慌乱的人却不是卫璟, 而是心有余悸得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多少画面的卫楚。
对于自己真实身份的暴露, 卫楚很早便做出了许多设想。
例如在护主失利的时刻,他会被戏命依从着死士营中的规矩,果断取了性命,而后公布他身为影卫却胆大包天地擅自以达奚小姐的身份嫁入侯府;又或者被长公主殿下察觉到端倪,从而手握着充足的证据去忠勇侯府对质……
可卫楚独独没有想过的,就是卫璟的眼睛会恢复,自己的秘密会被他亲眼窥破。
他分明已经验证了那么多次,却又为何……会这样。
卫楚挫败地闭了闭眼睛, 再抬起头时, 两只手、连同着整个人都在微微发着颤。
知晓卫璟的眼睛无事, 卫楚是感到欣慰和高兴的, 但同时他也明白,早一刻全部坦白, 他就会早一刻离开卫璟的身边。
卧房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两人浅淡的呼吸声。
尤其是卫璟, 除此之外, 他还能听见卫楚胸膛里如同擂鼓般的剧烈心跳声。
卫璟不傻,当然看得出卫楚眼底藏匿着的慌张情绪。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谈不上他愿不愿意将事实对卫楚悉数告知的这件事了,而是卫楚现在处于一个完全不想得知事情真相的状态。
不想知道,甚至是不敢知道。
那么自己也就不能够逼他面对。
他喜欢看兔子局促不安地耸动着鼻尖的模样,但不代表他会主动让他的傻兔子变得焦虑不安。
卫璟不会让自己成为那个直接导致卫楚心思郁结的诱因。
许是这么半天在心里想通了什么,一直僵立在柜子边的卫楚忽然抬起头,深深看了一眼卫璟,没说话,只静静地用目光将他的脸细细地描绘了几遍,旋即转身朝门外走去。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他需得跟戏命大人请罪去了。
“娘子!娘子!”卫璟腿长,几步便追上了转身朝门外走去的卫楚,一把拉住他的手腕,珍惜地握紧掌心轻轻揉搓了一下,解释道,“我的眼睛是突然就能看见东西的……”
卫璟实在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才做得到尽可能地让卫楚对他少些憎恶,想来想去,也只能从卫楚最为恐惧的这一点来入手。
卫楚确实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多少,因此照目前的状况来看,最笨也最有效的方式,就是直接问卫璟。
左右已经是最坏的结果了,他还是想要死得明白些。
卫楚缓缓抬起头,轻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都看到什么了?”
“我是在娘子系肚兜的时候才醒过来的……一醒来就发现自己的眼睛可以看到了,”卫璟笑吟吟地攥紧卫楚的手,表情真挚,突然发觉自己似乎像个只知偷窥的登徒子,他转而又语气急切地补了一句,“不过我并未占娘子的便宜!”
这种无比私密的坦白程度足够让卫楚因为羞赧而迅速相信他说的话。
果然,卫楚信了,他立时松了口气,连眉宇间的紧张神色都稍稍懈弛下来了一点。
见卫楚眼底的情绪似乎变得安定了不少,卫璟忍不住又接着给他下了一剂猛药。
“不过我发现……娘子的……”卫璟似笑非笑地朝着卫楚的衣襟上瞟了一眼,隐晦地笑道,“倒是和脾气一样,都不大啊。”
卫楚乍然间并没有听懂卫璟在说什么,甚至还纳闷儿地跟着念叨了两句:“和脾气一样……不大……是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抬眼茫然地去看卫璟,发现他目光的徘徊之处后,顿时耳尖通红地咬住了嘴唇,想要反驳,却又觉得卫璟说的是对的,于是偏过了头不去看他,“……”
卫楚脸上那像是极为委屈却又无处诉说的表情让卫璟属实有些忍俊不禁。
他上前捧住自家娘子的漂亮脸颊,凑到他唇边蹭了个轻吻,然后微微俯身,将下颌抵在卫楚的肩窝处,伸出双臂把人圈进怀里:
“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我很喜欢你。”
卫楚心有余悸地抿抿嘴唇,并不知道在这样一个本不属于他的气氛下,应当对卫璟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当真可以继续陪在他的身边吗。
难道真的那么凑巧,偏生在他已经穿好了肚兜之后,卫璟才睁开眼睛,才恰好看见自己早已挡住的重要位置?
莫非这么多年来的霉运,真的是在为他的如今积攒着气运吗。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不知所措一样,卫璟倒也不客气,直接握着卫楚的手腕搭在自己的背后,引着他回抱住自己的腰身,那颗不知道在琢磨着什么怪异想法的脑袋也被卫璟一并按在了自己的怀中,一下一下地温柔抚摸着。
“我说我喜欢你,”卫璟紧了紧手上的力气,算作是提示怀中人发声,“你怎的不说喜欢我?”
卫楚早就被他的动作给惊得呆住了,哪里还顾得上去反应卫璟对他说的话,闻言,他愣愣地点点头,只能傻乎乎地蹦出两个字来:“……喜欢。”
听见卫楚的回应,卫璟更高兴了,他又侧头亲亲怀中人的脸颊,喜滋滋道:“我的眼睛好了,最开心的事情便是可以看到娘子了。”
卫璟这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无疑是在给心神不定的卫楚喂下一颗又一颗的定心丸,生怕他会继续怀疑自己。
而目前看来,确实是有效用的。
“好事情,这是好事情,”卫楚的开心丝毫不比他少,嘴角是努力抑制下才没有变得难控的笑意,“我现下就去恪静阁告知母亲。”
说着,他挣开了卫璟的拥抱,力道之大险些再次将自家相公推了个趔趄,转身便要朝外头走去,口中振振有词:“我跑着去,母亲便可以早些知道了……”
卫璟哪儿能让他如此轻易地将这事告诉姑母,刚一见卫楚有跑向外面的动作,他就一把将人扯了回来,连带着方才卫楚推搡他的强大劲力,两人一同摔回到了榻上。
“唔……”
卫璟被结结实实地砸了这么一下,这痛苦的闷哼声也着实是发自内心的。
不过这样也好,最起码能让卫楚暂时消了去恪静阁的心思,只紧张他这时候的状况。
即便是仓皇之下双双摔倒,卫楚也有人形坐垫,他躺在卫璟的身上,自然是没什么事。
可事情向来是越忙越乱,心疼自家相公的卫楚起身之时,竟一脚踩在了卫璟的手掌上,疼得卫璟连喊都喊不出声来,直接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相公,你怎么样?还能起身吗?”卫楚惊魂未定地收回脚,慌忙俯下身,伸手去探查卫璟的鼻息,发现人还有气,才堪堪松了口气,“相公,我去寻司空大夫过来给你瞧瞧吧,怪我鲁莽,相公,你福气深重,不会有事的。”
卫璟脸色苍白地摇摇头,“有你是我的福气。”
卫楚一指头将人戳晕过去,低头担忧地看着阖眸昏睡的卫璟:“果真又开始说胡话了。”
他走出卧房,刚要离开清沐阁的院子,就被从外头循声进来的戏命堵在了门口,低声吩咐道:“此事尚不可被外人知晓,殿下那边,如今也不便告知。”
卫楚转念一想,顿时明白了戏命此言的道理,于是点点头,打消了去恪静阁的念头。
见厢房里有下人走出来,戏命照常对卫楚说道:“世子妃请便,我去看看小主人。”
.
“帮我拖住他,莫要让他到我这卧房里头来。”
卫璟凝神听着卫楚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一骨碌从榻上起身开始换衣裳。
戏命应了卫璟的请求,顺口问道:“小主人此次出去是要做什么?”
卫璟朝卫楚离开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系好绕在劲瘦腰间的衣带,惆怅地叹了口气:“我已知他是男子了,却不知他的姓名,也不知他的来历。”
戏命抬头看他。
卫璟戴好黑色面罩:“我需得去忠勇侯府一探究竟。”
若不是因为顾全大局,戏命定会在此刻将卫楚的身世对卫璟和盘托出,可如今……却并不是卫璟沉溺在儿女情长之事中的时候。
倒不如让他去查,左右卫楚是他手下的死士之事,除去他们二人之外,也就只有合阳阁中那个影卫才知晓了。
卫璟今日即便将忠勇侯府翻个底朝天,也决计弄不明白卫楚到底姓甚名谁。
达奚夫人离京之事并未有太多人知晓,相反,比起镇南侯府选马车队的风风光光,她这次出行,倒显得有些偷偷摸摸,似是怕被谁知道一样。
因此,偌大的忠勇侯府无论是磅礴的门楣,还是剽悍的府兵,都仍旧保持着平日里恢弘雄伟的气势,甚至相比平日里还要再热闹喧嚷许多。
然而这自然拦不住身法极佳的卫小世子,他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儿周围的情形,继而便毫不费力地就从檐间混了进去。
只是久了没活动,连轻功都仿佛变得笨重了不少。
***
从清沐阁中离开后,卫楚心不在焉地在侯府的花园中溜达了一会儿,没成想竟一路走到了后门。
想着戏命定然会将卫璟料理好,他在卧房里待着,说不定还会被觉得碍事,还不如去街上给卫璟买些合心意的小玩意儿回来,能看见那张脸上露出笑意,是他最为满足的事情。
这样想着,卫楚便从后门走了出去,循着路人行进的方向,跟着到了熙攘的集市上。
卫楚买了几样小孩子喜欢玩的物件儿,准备回去给元宵当消遣,突然,余光瞄见了一家医馆。
里头冷冷清清的样子,竟让卫楚生出了些想进去瞧瞧的想法。
不过,卫楚并不是喜欢看热闹。
虽说他拒绝了卫璟找司空大夫为自己诊脉,但卫楚终归是对自己最近的状态有些不自信。
他实在……觉得自己的身子,在某些方面……似乎确实有着他无法形容得上来的怪异之处。
若是再过一段时间,卫璟当真察觉到了什么端倪,他这个意外得来的美梦,也就该醒了。
到那时,若是得以继续待在清沐阁做回影卫,于他而言,都将是莫大的恩赐。
卫楚抿抿嘴唇,站定在医馆的门口。
因此就算是为了心中那点微茫的希望,他也要让自己的身子时刻保持着健康的状态,以做出可以随时护佑卫璟安然无恙的准备。
“夫人哪里不舒服?”
须发皆白的老大夫示意卫楚将手腕搭在置于桌案边的脉枕上。
“近来觉得腹中时常有呕意,习武之时,内力无法提起全数,总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卫楚为难地轻咬了一下嘴唇,“我可能是病了……”
老大夫将按在卫楚腕间的手指换了个位置,笑道:“夫人,这些症状……对怀孕之人来说,都是正常的。”
“怀……怀什么?”
卫楚难以置信地揪住桌上的脉枕,细长的手指不自觉地轻微哆嗦着,墨色眸子里满是惊颤:
“怀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