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楚低着头, 目光落在了自己被手覆着的肚子上,半天也没再吭声,似是在默默适应着腹中的不适感。
“当真是奇了怪了, 面对小酥肉你能有什么形容不上来的感觉啊?”亡极十分不解。
“我也不知道, ”卫楚摇摇头,“只是听你的形容,就觉得实在有些油腻。”
“戏命大人……当真没有对你下毒?你莫要骗我。”
联想到卫楚方才对他说的事情,亡极很难不怀疑卫楚是因为怕他担心而故意隐瞒着这个事实。
卫楚无奈道:“当真没有下毒, 我要如何说你才能够相信?”
给卫楚把脉的时候,倒也没发现他体内发生了什么变化,许是他学艺不精, 又或许是卫楚的身体真的没有问题。
经过了卫楚的再三保证, 亡极总算是勉强地相信了他的话,但仍是想要取自己的药来喂给他吃,都是大少爷给他的、一些能够强身健体的补药,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算了,现下已经好了。”
卫楚的脸色恢复了许多,他抬手拉住想要回到前院去拿药的亡极的同时,甚至还将小酥肉从亡极的手中夺了过来,顺着之前的折痕, 将油纸包叠好, 放在自己的手边, 方便拿取。
“你把我的小酥肉带走做什么?你不是看到它就觉得难受吗?”
亡极有些生气地想要上前夺回自己的小油纸包, 被卫楚一巴掌拍在手背上,疼得缩了回去。
“我一会儿拿回去吃, ”卫楚朝他眨眨眼, 笑道, “正好给世子也尝尝。”
亡极笑骂道:“行啊你这小没良心的。”
卫楚也不反驳他,转而说道:“我想让你帮我分析一下那日……给世子下毒的人,究竟是用了什么掩人耳目的手法,为何连戏命大人都不曾察觉。”
亡极虽然武力敌不过他,但在制|毒与认毒的这一方面却是要胜他一筹的。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亡极的见解便显得颇为重要。
亡极问道:“那日接触了世子的每一个人,你都记得他们做了什么吗?”
“那日是清明,长公主殿下带世子去皇陵祭拜,我并未跟随他们一起,所以在皇陵时遇到了哪些人,我自是不知晓的。”卫楚如实说道。
“应该不会是皇陵,毒性不会那么久才发作,何况世子中的这种毒,明显是对应着晚间的刺杀来的,所以定是在席间下的药,或者……”亡极深谙下毒的各种顺序,“下毒之人先前已经在世子的身上下了可以诱发毒性并使其加重的玩意儿。”
那日戏命全程都陪在卫璟的身边,若是有人想要强迫他服毒或近身加害,几乎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熏香。”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除去接触皮肉,或者直接入口之外,只有熏香能够达到这种大范围下毒的目的。
“如此说来,那日长公主殿下的身上……”卫楚眉头微皱地回忆着,“似乎确实换了种熏香。”
可在这个世上,无论谁会生出加害卫璟的念头,长公主殿下也是不可能的。
“司空大夫是那日唯一一个近距离接触了世子的人,所以是他的药包里面用来点刺穴位的针,同样也出了问题。”卫楚补充道。
“那么只有长公主殿下身边的人嫌疑最重了……”亡极显然也明白不会是长公主殿下的手段,“会是谁呢?”
稚秋姑姑,镇南侯,杨安茹,始终缠在杨安茹身边的司岚岚,还有如今胆子比老鼠还要小的杨安达。
“你闻闻看,可是这种怪异的香气?”
亡极突然坐直了身子,迟疑着将穿在内里的白色中衣袖子扯了出来,放在卫楚的面前,让他凑过来闻一下。
卫楚虽觉得他俩闻来闻去的样子有些奇怪,但为了将事情搞清楚,他也只能噤着鼻子,轻轻嗅了嗅亡极隐隐掺杂着芳香气味的袖口。
从旁人身上沾来的,又散了这许久,本该什么也闻不到。
可偏生他们做死士的,用鼻子闻东西的能力被训得比狗还要灵敏不少。
卫楚瞳孔微缩,不可置信地看着亡极,急道:“……正是这个味道!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可巧,今日晨间,恪静阁中派了人来合阳阁看望大少爷,还拿了不少东西。”亡极厌恶地抖了抖袖口,想要将气味尽快散得干净些。
终归是自己的孩子,不惦念是不可能的。
卫楚对亡极说的这件事并不感到惊奇,可接下来的话,却着实让卫楚皱起了眉。
“你猜最终来合阳阁中的人是谁?”亡极似是在憋着怒气,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
“谁?”
“是杨安达。”亡极愤愤地说道,“他身上香得厉害,在合阳阁里待了小半个时辰,大少爷连理都没理他,可他倒好,硬是在那贱兮兮地说了好多话,心情看上去还不错。”
“他的腿不是断了吗?怎的还有心情到处溜达。”卫楚疑惑道。
“就是,腿断了之后,他像把脑子也摔坏了一样,整日没心没肺的,”亡极咬了口苹果,咔嚓咔嚓地嚼着,抱怨道,“也不知道侯爷为什么就那么看重他。”
“许是因为他最会讨侯爷的欢心吧,”卫楚捋顺了翻折的裙角,眸中晦暗,“毕竟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但他也没能耐将自己母亲的熏香给换了吧……”亡极自言自语地分析着。
卫楚也如此觉得,顺着亡极的思绪慢慢推想。
“在这侯府中,经常与杨安达待在一起、又能够随意控制长公主殿下换熏香、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司空大夫药包里下药的人……”
亡极惊怔地抬起头,盯着卫楚的眼睛:
“侯爷!”
似乎是觉得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听上去荒谬又可笑,亡极立刻否定道:“怎么可能是侯爷,我真是傻了,侯爷可是世子的亲生……”
然而卫楚却打断了他,沉声道:“未必。”
从亡极的口中听到镇南侯名字时的心情,和自己推测出来时的心境是完全不一样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更何况亡极向来缜密,能让他直接说出来的话,往往都不会出现差池。
正思虑间,卫楚猛然想起那次卫璟在睡梦中极为悲伤的呓语。
平日里,他一向称呼长公主殿下为母亲,但那晚,卫璟说的却是……娘。
难道……
卫楚的心中俶尔萌生了一个颇为大胆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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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璟面无表情地拔掉肩头刺得极深的箭镞,低头分辨了一下。
确认上面并未浸润毒物后,将那箭镞揣了起来,留作存据,方便日后再见到这种箭镞的时候,也好知晓来历。
创口处涌出血来,卫璟从怀中掏出金疮药,掀开衣领,随意地在伤口上撒了几下,旋即系好衣裳,运起轻功,腾跃着离开了脚下的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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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回到清沐阁中后,卫楚便竖着耳朵等隔壁卧房传出动静来,自己也好就势拿着亡极的小酥肉去给卫璟尝尝。
可一连等了好几个时辰,除去风吹得卫璟卧房窗牗隐隐作响了一阵儿后,并未再出现其他的声音。
“阿黛,”卫楚一边往耳垂上戴着坠子,一边推开门装作午睡醒迟了的样子,对院子里的阿黛说道,“快到晚膳的时辰了吧,世子可曾睡醒了?”
听见卫楚的问话,阿黛紧忙快步走了过来,神色紧张地抬头对卫楚说道:“世子妃,您出来得正好,世子睡了两个多时辰,奴婢正奇怪呢,刚想着要去您房中问问。”
“两个多时辰?”卫楚惊讶地看着阿黛,“平日里,世子最多也只睡一个时辰吧?”
“是啊,”阿黛焦急地叹了口气,“世子妃,您要不进去瞧瞧吧?总好过在这里干着急。”
自打戏命大人特意叮嘱过他们,不要随意进世子的卧房中打扰他休息后,清沐阁院中的下人们便十分听话地不再轻易叨扰卫璟,但今日他独处的时间着实过长了些,让人心生担忧。
“行,我进去看看,”卫楚点点头,“应当是无事的,晚膳照常准备着吧。”
“是。”阿黛福了福身,转身离开。
酉时过半,卫璟的卧房内已然是漆黑一片。
卫楚小心翼翼地进了门,拎着碍事的裙角走到卫璟的床榻边上,俯身凑到榻上人的枕边,小声轻唤:“相公……已是晚膳的时候了,该起了。”
“嗯……”卫璟的声音里带着哑意。
闻声,卫楚皱了皱眉,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隐隐弥漫着的血气。
“相公,你怎么了?”
卫楚下意识便想要回身去点燃灯烛,仔细检查一番,却没成想被卫璟打断。
“你过来,躺下。”卫璟的手拍打在枕上,听着动静似是有些无力。
他的要求正好合了卫楚想要凑近查看情况的心意,于是卫楚顺从地脱下鞋子,躺在了床榻的外侧。
卫璟慢吞吞地凑了过来,将脑袋搭在卫楚颈侧,十分亲昵地蹭了蹭:“来,往里头点儿……别掉下去了。”
卫楚听话地往里缩了缩身子,继而担忧地说道:“相公,你的声音听上去很不舒服……”
说着,他便想要坐起来碰碰卫璟的额头。
“娘子,我想抱抱你。”
卫璟的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像是通知一样,仿佛根本就没有打算征求卫楚的意见。
话音刚落,他就长臂一伸,将还未来得及起身的人揽回到了被窝里,力气刚好处在可以控制卫楚老老实实地躺在这里,又不让他成功脱逃的劲道。
平坦腹部被那双温热的手掌环抱住的瞬间,卫楚的心头顿时浮现出了一种奇异的感受,类似于……归属的心情。
可想到前日对戏命做过的保证,卫楚实在不敢再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
他抬手按在卫璟的手背上,有些不舍地轻轻摩挲了一把,然后疏离地清了清嗓子:“天色晚了,我去叫人传膳。”
“我很冷,很难受。”腰间的力道一紧,勒得卫楚呼吸微滞,只得继续躺在枕上。
卫璟没有撒谎,他确实是不太舒服。
虽然不严重,但总归算是病了。
肩头的伤疼得厉害,他处理了好久,才让屋中的血气变得几不可闻。
但卫璟知道,怀中的人一定还是觉察到了,否则不会五次三番地想要来探查他的情况。
于是他顺势解释了一句:“午后的时候,胸中忽然烧灼得厉害,呕了血……”
“呕血?!”卫楚手指倏地蜷紧,忙回头去瞧卫璟的脸。
奈何屋中漆黑一片,他又刚从外头进来,根本看不见卫璟脸上的神态。
卫楚还欲待要问些什么,却被卫璟宽阔的手掌按在脸上,手指一动,准确无误地捏住了他的嘴唇,随即听见卫璟低声道:“还望娘子切莫声张,千万不要让母亲知晓了去。”
也是,长公主殿下若是知晓,定然比他还要心疼挂念。
卫楚从不怀疑他的话,闻言,正准备挪开卫璟的手的动作一顿,轻声地应允道:“好。”
卫璟额间发烫,很快就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意识到身后人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沉重后,卫楚心中的紧张情绪便放下了许多。
不管怎样,还是要找戏命大人过来看看才行。
他试探着想要把自己的腰腹从卫璟的手中解救出来,没想到才刚一有动作,腰间的力道竟瞬间被收紧,横贯他腹前的手掌也跟着压实了些。
紧接着,卫璟仍带着慵懒睡意的沙哑嗓音贴着卫楚的颈后传来:
“……别动,你肚子好凉,我给你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