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与世子妃同床共枕的这件事所带来的惊惧感, 卫璟觉得此时自己手中的这块儿小肚兜显然是更为恐怖。
然而越是紧张无措,卫璟却越是将那布料上的花纹看得十分仔细,思绪也跟着不安的心情而左右横跳。
淡蓝色的肚兜, 还怪好看……
他摸了人家的肚兜, 该怎么办。
上面的兰花绣得倒是栩栩如生,花蕊处也细致……
他需要自裁谢罪吗?
这上面的绳带是棉布还是丝帛的,摸着手感真是不错……
可他们两个已经成亲了哎,应该不需要自裁这种有去无回的方式来表示歉意吧。
更何况, 世子妃是那么的喜欢他。
……那么喜欢吗?卫璟突然不确定起来。
毕竟若是要让他拿出卫楚确确实实地喜欢自己的证据,他又拿不出来。
卫璟陷入了深深的迷茫,连带着忘记了将手中的小布料塞回到卫楚的身下。
以至于卫楚都已经醒过来了, 他也仍旧没有发现。
躺在卫璟的身侧本就难以睡得踏实, 加之此时又在迷迷糊糊间听见了些窸窣的动静,卫楚立刻睁开了眼睛。
看到卫璟手中捏着的东西,他的内心霎时间比满脸发懵的卫璟还要茫然千百倍。
怎么跑到他手里去了?!
抱着尚存的一丝侥幸心理,卫楚飞快地朝腰后一探,悲痛地发现那块肚兜果真不见了。
在卫璟手中捏着的,竟就是稚秋姑姑给他的那块!
卫楚下意识就想要劈手夺回来,随即却猛然反应过来,卫璟只是眼盲, 又不是痴傻, 若是从他手里抢东西, 无异于是在趴到他的耳边喊“我不是达奚慈, 我有猫腻”一样自掘坟墓。
勉强定下心神后,卫楚抿抿嘴唇, 轻声问道:“世子?您醒了?”
陡然听见卫楚其实并不聒噪的声音, 卫璟整个人一哆嗦, 显然是吓了一跳。
不过世子爷毕竟是世子爷,即使被吓到,也还是端庄持重的,“……昂,做了个梦,中途醒了,便没再睡得着。”
“世子可是有些口渴?”
卫楚听得出卫璟的嗓子有些干哑,问询的时候,就已经从床榻上坐起身来,作势要下床去端水。
本以为卫璟会借着自己下床的这个间歇,将那肚兜放回到原处,他再回到床榻上躺好后,两人也可当做无事发生一样,继续躺下睡觉。
可是当卫楚端着茶杯走回去的时候,入眼就是世子一脸呆懵状地捏着那兰花肚兜,傻乎乎地朝着望着自己此刻所在的方向。
瞧见所念之人竟变成了这般模样,卫楚不禁心酸不已。
他忙疾走了两步,坐到床榻的边沿,扶着卫璟坐起身来,将茶杯喂到他唇边:“来,世子,少喝些,也好润润喉。”
卫璟如梦方醒地应声道:“麻烦你了。”
喝完杯中的温热茶水,被扶着后背躺回到被窝里的卫璟舔了舔嘴唇,恍然想起这三更半夜的时辰,那茶水本应是凉的,可被端过来时,竟是温的。
难不成是世子妃……用内力烘热的?
未免太用心、太令人动容了。
正当卫璟深陷于自我感动中无法自拔时,卫楚正小心翼翼地从他搁在被子上的手中往外抽着那兰花肚兜,心跳一下比一下快,生怕卫璟再度向他发难。
这世上最为难搞的事情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卫楚马上就要成功的瞬间,卫璟倏地握紧了手中的布料,然后抬手轻轻晃了晃,问道:“阿慈,这是何物?”
他只是想问清楚象征着私密的肚兜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可话一出口就变了意思。
卫楚偷拽的动作瞬间停住,他呆滞了一会儿,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对策。
世子的眼睛看不到,那么他会明白自己手中拿着的是什么东西吗?应当不会。
所以自己若是对他撒一个善意的谎言,他理应也不会识破。
权衡过后,卫楚就更有了充分的理由,得以堂而皇之地从卫璟的手中抽出肚兜,继而状似不甚在意的样子,将肚兜团成一团,顺手给卫璟擦拭了一下唇角:“做活时不慎裁坏了的帕子,我不想浪费,便带在了身上。”
这个理由用来欺瞒一个瞎子倒也算是合理。卫璟心道。
只是他莫名地有些失落。
世子妃果然……是不喜欢他。
两人躺回到榻上,各怀心事地睡了一宿。
不再被心事纠缠着的卫楚睡得极好,一觉醒来面色红润细腻有光泽,反观睡在另一侧的世子竟显得有些颓废。
如同美玉般的面孔此时却透着满满的疲惫,眼下微微发青,全然一副被妖精将精气吸食了个干干净净一般的萎靡。
卫璟自当是思索了整整一晚有关于他和世子妃的感情。
他对卫楚待自己的想法捉摸不定,因此总想着要好好确认一下。
听闻恩爱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就是在晨起漱洗过后,由相公为娘子描眉。
卫璟想要用这个法子试一下卫楚的心思,却又意识到自己如今在卫楚的眼中仍然是个瞎子,便只能换个方式。
眼看着卫楚从后间洗漱出来,卫璟紧忙在人拿起梳子之前唤道:“阿慈,今日由我给你绾发吧?”
闻言,卫楚虽然惊讶,但也不好出言拒绝,只能拿着手中的珠钗和梳子走向卫璟,背对着他坐在矮凳上,温声道:“那就麻烦世子了。”
若是事事违抗,恐会让世子心中生疑。
卫璟在素日里向来是自己束发,即便他在装瞎,也给人以一副完全可以自理的印象。
故而他束发的技术还是相当不错的。
只是……
他并未碰过姑娘家的头发,还不知能否顺利地绾好呢。
卫楚的头发乌黑顺滑,如同上好的绸缎般披散在单薄的背后。
面对着这罕见的奇异美景,卫璟只能尽力忍住好奇,不让自己的目光追随着手上的动作移来移去,认认真真地给卫楚梳着头发。
身后站着日夜惦念的人,卫楚除了自己此刻无法操纵的头发之外,整个人都绷得笔直,生怕给卫璟留下不好的记忆,可他终究是没能控制得住迅速蹿红的耳尖,只好微微低着头,抿住嘴唇不吭声。
卫璟的指尖时不时刮碰到卫楚的耳廓,引得身前人微微瑟缩,片刻后又恢复成常态,倒像是方才的反应是卫璟的幻觉一样。
“……好了。”卫璟握着梳子,大致摸了摸卫楚的发顶,示意头发已经绾好,可以起身了。
“多谢世子。”
卫楚连动都不敢多动,但又忍不住地想要出门不着痕迹地浅浅炫耀一番,于是只能双手扶着头顶摇摇欲坠的发髻,对卫璟道了声谢,就推开卧房门走了出去。
“世子妃!发生了何事?!”
阿黛的手中端着装满水的铜盆,一见到走出卧房的卫楚,她登时吓得丢了水盆就朝他跑过来,同时高声喊道:“格芜!添奕!世子有危险!”
还没等卫璟充满骄傲与自信地从卧房中走出来向院中下人们显摆呢,屋檐上便蹭蹭蹭地跃下了两个身形宽阔的彪形大汉,不等卫璟吩咐他们退下,两人就已冲至卫璟的身前,紧张地将他护在背后,厉声喝道:“狗贼,滚出来!”
卫璟满脸难以置信:“退下,哪有什么狗贼?”
“可那狗贼伤了世子妃!”格芜震声道。
说着,还担心卫璟不信,徒劳无功地对着眼盲的世子指向站在门口被阿黛等人护在身后的世子妃。
卫璟的心头浮上一丝不好的预感,“世子妃如何被伤了?”
添奕正要回答,却又被格芜抢答道:“世子妃的珠钗不见了,连头发都险些被那狗贼尽数掳去!”
卫璟坦然面对自己的糟糕手法,问格芜道:“……那是否有这样一种可能,世子妃的头发,是我绾的呢?”
既有格芜和添奕在院中护卫,阿黛便也彻底地放下心来,笑着揶揄道:“世子自己束发时,向来梳得齐整,怎的到了世子妃的头上,竟成了乱蓬蓬的态势呢?莫不是……世子在等世子妃对您撒娇一番才肯好好梳头?”
院中又笑又闹地乱作一团,气氛融洽得有些聒噪。
然而当戏命抬腿迈进院门的瞬间,站在卫璟卧房门口的格芜和添奕恨不能当场钻进雪地里,然后将雪化成流水,悄悄摸摸地游出清沐阁。
卫璟被戏命扶住手臂,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对阿黛道:“阿黛,若是我梳得实在难看,你便帮世子妃重新绾一下吧,戏命要帮我施针了。”
说完,就抬腿迈进了卧房,隔断了众人的视线。
“小主人,”戏命从怀中掏出一封尚未拆开的密信,在卫璟面前打开,迅速扫了一遍,递与了卫璟,“接下来,我可能要离京月余,只恐不能贴身保护小主人了。”
“卫骁的元气恢复得倒快,这么几天,就有心思去西藩笼络人心了。”
卫璟叠好信纸,漫不经心地在指间来回把玩,玩得够了,指尖微一用力,层层信纸顿成飞灰,尽数落进他手边的香炉之中。
“小主人觉得,是否需要我在半路上进行拦截,”在权力的纷争中,戏命只是一个执行者,“让卫骁无法返京。”
“不,他若是无法返京,”卫璟俯身捡起卫楚掉落在地上的耳坠,擦净灰尘,搁置在桌面上,“岂不是无法亲耳听到自己被废的诏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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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清沐阁周遭的守卫随着戏命被调离出京一事而越发加强了许多。
原本闯进镇南侯府便已是绝非易事,如今世子爷所在的清沐阁更是固若金汤。
只叫人有去无回。
因此,整座京城都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在这种条件下,还会有刺客敢于闯入府内,公然刺杀镇南侯府世子。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还真的有。
卫楚伸出手,迅捷地抓住眼前人的两只手腕,骤然使力,将人高高地抛向半空,趁他失去着力点的空当,抽出一只手来,继而重重出掌,拍得黑衣男人痛哼出声,一口鲜血便呕了出来,登时晕死过去。
“世子妃,”格芜将手中长剑凌空抛向卫楚,“用作防身!”
卫楚动起手来的时候,向来没有什么表情,接过格芜给他的剑后,他下意识地就着剑势挽了个剑花,反手抛还给格芜,“我不擅使剑。”
能够简单粗暴地用内力杀人,又何必画蛇添足地动用武器。
更何况,他有自保的信心,却并无尽数保下其他影卫性命的能力,所以刀剑之类的东西,对格芜等人来说,除去攻击的用处之外,更多的是一种保护。
和镇南侯府的影卫与死士一样,外来的刺客同样不会在搏斗中发出寻常侠士比拼时所急出的呼喝声,就连潜到人的身边,都是悄无声息的。
回头朝清沐阁的主卧房方向望去时,卫楚只是稍稍溜了下神,再回过头来,一柄重锤已然袭至他的面前。
卫楚匆匆用手臂格挡了一下,顾不得皱眉吃痛,立马顺着这道攻击的势头调转了站立的方向,微一躬身,反手握住那重锤的铁柄,紧接着借力抡在身后人的头上,只听“喀嚓”一声,那人头骨尽碎,沉重的身子轰然倒地。
这次的刺客不少,但大多都是擅长贴身取命的,想来是抱着一举冲进卫璟卧房里,亲自将他项上人头带走的目的,没成想却遇上了同为擅长近战的卫楚,端的是如此轻易地就没了性命。
格芜照例将刺客们的尸体收到一处,与添奕等人细细检查着可能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再想起身手矫健的世子妃时,转头却发现人已经没了踪影。
*****
在没有受伤之前,卫楚一直都对长公主殿下命他和卫璟重新睡在一间卧房里的这个决策感到十分开心,甚至是满足。
可此时站在卧房门前,捂着腰侧伤口的卫楚却犯了难。
进去之后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晚归。
但世子应当早就已经睡下了,定然不会察觉到他这个时候进屋,也不会发现他身上的伤处。
暗自安慰着自己的卫楚咽了下口水,缓缓推开了卧房门,动作轻柔地迈进屋里,生怕吵醒躺在床榻上安睡着的人。
“阿慈,你去哪儿了?”卫璟突然出声。
傍晚时分,确认阿黛不会再进他卧房之后,卫璟便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府外,直到戌时过半才回到清沐阁中。
院里一切景致虽如往常并无两样,但空气中弥漫着的血气却让卫璟无端生疑起来。
他自然看得清卫楚苍白的面孔,心头涌上类似于酸涩难过般的莫名情感的同时,也难免会对卫楚的去向产生好奇。
卫楚伤得有些厉害,光是站在卧房里,他腰侧的伤口都在不停地渗血,这工夫听见卫璟的问话,他硬是反应了好半天,才能明白过来卫璟问的是什么。
“去府外采买了些东西。”卫楚的嗓音喑哑,但凡不傻的人,都能够从中听出些蹊跷。
“阿慈,我闻到了血腥气。”
这次不再是疑问,而是平静的叙述。
容不得卫楚再做挣扎。
卫楚指尖轻颤,迅速将蜷起的手指缩进宽大的袖中,轻声道:“那……世子稍待,我……去将门窗打开,通通风。”
说着,他便转过身,动作缓慢地朝窗牗走了过去。
每走一步,卫楚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到了窗下的桌案边上,他面上的血色已然尽褪,若不是因为卫璟还在屋中,怕是会疼得直接就栽倒在地上。
身后卫璟的声音微寒:“阿慈,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卫楚的动作一顿,单薄的脊背霎时变得僵硬。
这段日子陆陆续续地露了这么多的破绽,卫璟怀疑自己也是正常的。
卫楚闭了闭眼睛,沉默地在心中梳理着情势。
若是卫璟已经确认了自己不是达奚慈,自然无需用这种方式来试探。
因此既是试探,也就意味着还有回旋的余地。
卫楚捋清了目前的状况,捏着心中估量好了的几分胜算,轻声回道:“世子……有所不知,今日有刺客来袭。”
最容易被人相信的谎言,便是三分假,七分真。
这是卫楚在曾经的训练中所摸索出来的规律。
“戏命大人离京在外,”卫楚疼得额角布满细汗,语速也不快,“清沐阁周围虽加派了护卫,但……毕竟不敌戏命大人一人。”
卫璟安静地听着。
“我武功不高,不过好歹是学过一些,”卫楚不着痕迹地抬手压在腰侧的伤口上,轻声抽气,缓了一会儿又道,“便与影卫们一同对抗了一会儿,好在将刺客尽数击杀,并无活口脱逃。”
“所以……血气是阿慈沾染了刺客身上的味道所留下的?”卫璟低头整理着被角,低声问道,“是与不是?”
“是。”忍不住地打着颤儿的嗓音表明了卫楚在撒谎。
卫楚说完,却并未听见卫璟接话。
空荡的卧房中一时陷入了寂寥。
卫楚的顾虑终归是要多一些,他担心自己承认了受伤之后,卫璟就会要求亲自验证。
况且,就算卫璟不来验证,恐怕也会连夜让府医过来为他诊脉。
那位司空大夫卫楚是见过的,在他面前,怕是再难掩盖自己的男子身份。
至此,卫楚自然不会向卫璟坦白自己身上有伤。
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这点心思也同样瞒不过压根儿就耳聪目明的卫璟。
达奚一脉好重武学,卫璟是知道的,但一个姑娘家,轻功好点也就罢了,可竟连嗜血成性的专业杀手也敢于迎面挑战,属实是令人感到惊讶。
而最重要的是,一个高门大户、从小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千金小姐,受了如此重的伤,居然吭也不吭一声,倒像是军中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只知晓硬生生地受着。
想起之前卫楚左手缠着绷带的狰狞伤口,卫璟不禁被勾起了更多的回忆。
洞房花烛夜时面不改色地割破手臂将喜帕染红;不曾叫任何人发现就轻易地潜入府兵重重的恪静阁中偷取喜帕;时常无缘无故地消失;耳垂流血只是轻描淡写地蹭去;委屈自己趴在床榻边沿睡一整晚;杨安达莫名其妙地断掉的腿;喝醉后懒散又力大无穷的模样;砗磲项链上的血迹;以及……被戏命所称赞的高超轻功。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昭示着他这个世子妃的与众不同。
所以……
卫璟的心中恍然出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娶回来的这个新娘子,会不会……压根儿就不是达奚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