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傍晚时又下了一场大雪,府中的仆从们在屋外的廊下尽职尽责地清扫着积雪。
卫璟被侍女们伺候着用了膳,洗漱过后,便倚在背后的软枕上,津津有味地听着戏命给他讲话本子上的故事情节。
外面清雪的仆从们有从前院临时调过来的,因此卫璟并不敢大意,只能将眼盲装得再彻底些,避免被外人抓到他的破绽。
“好一只威风凛凛的岭南狼犬,见主人有难,它顿时从地上一跃而起,咬住置于桌上的利刃刀柄,斜刺里便冲进了战场,一双乌黑的眼睛闪耀着视死如归的光辉……”
卫璟单手拄着下巴,一边听故事,一边垂眸瞧着手边的猫狗画册,看上去十分的艳羡。
戏命读完这段厮杀敌人的片段,将话本子反扣在床榻边上,问道:“小主人,你知道我在书摊上寻找狗做主角的话本子时,迎来了周围人多少异样的目光吗?”
“我……现在知道了。”
卫璟漫不经心地瞅了他一眼,紧接着,视线便越过戏命看向了身后,似是在等待着什么人推开那扇紧闭着的卧房门。
戏命自然瞧出了他的心不在焉,颇为气愤地不屑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在乎你自己。”
末了,他又说道:“喜欢狗那便养一只吧,省得整日眼红人家话本子里面的,也省得折磨我,还没娶妻,就要提前学着养孩子。”
卫璟合上画册,整个人放松地朝身后的软枕上倒去,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故事讲完了,你快离开吧。”
戏命:“……”利用完了就踹开,不愧是你。
不管怎么说,他也比卫璟多活了将近十年,自然不会跟这臭小子一般见识。
“还说不想与人家生孩子,分明惦记得厉害,”戏命咂咂嘴,将话本子丢在了卫璟的手边,起身系好佩剑,朝门口走去,“小主人还真是够心口不一的。”
卫璟眯起眼睛,并未同戏命认真分辩。
“我这不是惦记。”
而是担心她会在姑母身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戏命了解卫璟,知道他若是真的喜欢这新嫁进来的世子妃,定然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毕竟忠勇侯府在北瑜朝中的地位无人可比,即便是战功赫赫的镇南侯在忠勇侯达奚腾的卓著功勋面前,都要矮上那么一截儿。
而他们镇南侯府至今仍是得以保持着雍容堂皇的原因,除了圣上格外偏爱之外,便是有长公主殿下撑着皇室的颜面,所以才不至于被忠勇侯府给比下去。
瞧着朝中大势,忠勇侯府但凡不出奸臣,北瑜皇室即可保他达奚一脉世代安康。
故而这也是长公主殿下如此亲近敬重达奚夫人最直接的因素。
倘若有一天卫璟身为皇子的身份真的败露了,圣上为了稳固皇太子以及其他皇子对自己的臣服之心,而决然舍弃了被长公主殿下养在宫外的卫璟,那么这个时候,满门忠良的忠勇侯府也定然不会对自家姑爷坐视不管。
因此对卫璟此时的境遇来说,于公于私,达奚慈都是一个绝佳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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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妃,您这是在做什么呀?”
卫璟院中的侍女阿黛刚从世子爷的卧房里添茶出来,便看见了衣衫单薄的世子妃正站在院中的树下,向上伸长了手臂揉捏着什么。
见状,她紧忙疾步走了过去,仰头对卫楚说道:“世子妃,您可千万别冻着,快让奴婢扶您进屋子里去罢。”
卫楚仰着头,回答阿黛的话时,也仍旧专心地盯着自己手中的雪团:“无妨,我给世子捏几个雪人玩,这场雪下得痛快,雪也干净。”
阿黛听见卫楚的话后,忙轻轻地“嘘”了一声,凑到卫楚身侧,踮着脚说道:“世子妃,您莫不是忘记……世子的眼睛看不见了?”
卫楚知道阿黛对卫璟并无恶意,她只是在阐述事实,因此卫楚回应她时的语气便还算柔和:“世子只是如今看不见,以后还是会看得见的。”
“是的,世子会好起来的!”阿黛自知说错了话,忙吐了吐舌头,朝卫楚呲牙一笑:“世子妃,奴婢帮您捧雪。”
“我并未觉得冷,”卫楚摇头拒绝道,“倒是你,快进屋去吧,莫要冻病了。”
卫璟在屋中听得一清二楚。
心中虽然有被触动到,但同时也让卫璟觉得这姑娘实在是傻得有些可怜。
嫁给自己几乎算是守了活寡,可她非但不抱怨,甚至连心性也是至纯至真,和那双眼睛一样清澈明亮。
卫璟并不觉得达奚慈是真心地由于喜欢自己,所以处处都待他如此好,只是因为忠勇侯与达奚夫人多年来的言传身教,直接导致了达奚慈的善良博爱,不计得失。
只是越是这样,才越是让卫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
思虑间,卧房门已被人从外面打开,卫璟忙假意翻了个身,装作刚醒的样子,迷迷糊糊地坐起来。
“阿慈?是你吗?”
卫楚见他脸上有睡痕,不禁内疚地说道:“是我吵醒世子了。”
“没,原本就在等你回来,并未睡着。”
听卫璟的语气,说的倒像是真的,卫楚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缓步朝卫璟的床边走来,伸出一直藏在身后的手,口中说道:“世子,方才母亲同我说,世子很想搓雪球,堆雪人,叫我给世子捏几个雪球,拿到屋子里来过过瘾。”
卫璟的视线落在卫楚手中握着的长长树枝上。
那粗壮的树枝分了数十个小树杈,在那每一个支棱得乱七八糟的树杈尖上,都垂挂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可爱雪人。
一看便知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捏上去的,瞧着十分紧实好看。
卫璟确实对卫楚手中精致的小雪人很感兴趣,可让他更为在意的是,卫楚明明是出于自己的想法,才在院子里给他捏雪球堆雪人,可却为何要冠以姑母的名义来骗他?
心中正犹疑间,卫璟突然看见卫楚微微泛红的脸颊,顿时明白了这小姑娘为什么要说谎。
原来如此……竟是因为害羞。
卫楚自然不知道自己被冻得通红的脸却被人十分自大地误以为是害羞,只伸手轻轻握住卫璟的手腕,牵引着他来触摸微凉的雪球。
“不能摸太久,只可以稍稍触碰两下,过了瘾便罢了。”
卫楚说这话的时候,神色认真极了,倒像是个严厉的教书先生露出了少见的宽容模样,允许学生暂且撒欢一把。
昨日喝鸡汤时,卫楚便听见卫璟同长公主殿下撒娇,说想要像从前一样堆雪人、与戏命一起搓雪球砸在院中的树杈上。
今日从恪静阁回来的路上,看着沿路的积雪,卫楚突然想起了卫璟昨日的这个愿望,因此想着要帮他实现。
见卫楚一本正经的严肃模样,卫璟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急忙出言掩饰自己不慎外露的情绪:“好凉,凉得手指尖都有些发痒。”
常年的高强度训练让卫楚对笑这个表情十分陌生,可当他看见了卫璟的指尖碰到雪人后,脸上露出的那颇有兴趣的笑意和微挑的眉梢时,他便也忍不住地抿了抿嘴唇,同卫璟一起笑了起来。
任卫璟将树杈上的雪人挨个儿摸了个够之后,卫楚又去打了盆热水,亲自给卫璟把手擦得干干净净,连指缝儿都没有放过。
卫璟哪里被人这么近距离地伺候过,平日里他虽然装病,但梳洗穿衣这些事,一向都是在戏命将人赶出去之后,他才大摇大摆地下床来做的。
即便有侍女从旁伺候,也仅仅是站在一边,帮助卫璟拿着布巾而已,从未伸手碰过他的手和脸。
卫楚不是很理解卫璟的反应,自己分明没有用布巾擦拭他的脸,可躺在被子里的时候,卫璟的脸却比热水泡过的手还要红。
“世子,您……哪里不舒服吗?”卫楚难得露出些慌张的模样,伸手探向了卫璟的额头,想要试试温度,口中嘀咕着,“莫不是因为摸了雪,受了风寒,开始发热了?”
卫璟急忙缩了下脖子,躲开卫楚的手所带来的压迫感,脑袋藏进被子里,闷闷道:“阿慈,我无事,只是被子太过厚重了,压得我有些热,你快歇下吧。”
卫楚只能作罢。
但对待想不明白的事情,他一向是不肯轻易放弃。
脸红成那副样子,定然是病情加重了。
卫楚仰躺在加厚过的坐榻上冥思苦想着对身体有好处的药物食物,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卫楚在梦里想起了自己那不翼而飞的十二两四钱银子,寅时一过便醒了过来,心里憋闷得厉害。
突然,他福至心灵,耳边回响起了亡极调侃他的那句话:
“报官吧,十二两银子呢,这不是小事。”
卫楚来不及去看卫璟是否在熟睡,下意识用力地拍了一把大腿。
原来如此!
他从来都没有对亡极说过自己银子的具体数量,怎的亡极却清楚地知道?
混账小子,竟是被他给拿去了。
不知亡极在哪处当值,卫楚只能在元宵的狗窝里放张字条约他见面,逼他还钱。
他不能去侯府中的书房寻笔墨纸砚,只能悄声起身走到卧房里的书桌边上,拿起在卫璟眼睛还能看到的时候所用的狼毫,洋洋洒洒地写了几个大字,旋即抖了抖,将晾干的信纸叠了起来。
然而卫楚不知道的是,他刚折好手中的信纸揣在怀里,离开卧房,背后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卫璟便睁开了眼睛。
应当是没听错吧?确实是写信折纸的声音吧?
他的世子妃,给……别人写了信?
***
成婚后的第三日是回门日。
有着云鸯在旁提醒,卫楚没有忘记这件事,只不过他不打算按照寻常人家的规矩,烦劳卫璟也跟着他一块儿回忠勇侯府。
在放好信纸、喂完元宵与孩子之后,卫楚直接踏上了“回娘家”的路。
卫璟本以为用完早膳后,卫楚就会从外面回来,可直到他等到了正午过半,卫楚也没从清沐阁的院门口进来。
想是母亲又将人带到自己的旁边聊天去了。
好不容易得了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卫璟竟还有些不习惯。
他慢吞吞地走到卫楚这几日歇息的坐榻边,俯身按了按被褥的薄厚,见下人们并没有对待这位世子妃,卫璟才堪堪放下心来。
门外戏命的声音响起:“小主人,长公主殿下有请。”
自从娶了媳妇儿,卫璟每次听见姑母命人来召唤自己,都下意识地心头一紧。
今日又是叫他去做什么?
卫璟自是不能拒绝姑母的邀请,只得忍着被狐裘闷得冒汗的烦躁,出门坐上了加厚的肩舆,随着戏命匆匆出了清沐阁。
浮阳长公主大老远儿地看见了卫璟的身影,忙让稚秋扶着自己迎了过去,口中埋怨道:“阿慈回门,你怎的不跟着她一起回去?”
回门?
第一次成婚、连堂都没拜的卫璟哪懂这个,听姑母说完,他才明白卫楚为何没有回到清沐阁,原来是回娘家了。
“母亲,孩儿不知……还有回门这事。”
身边还有别人的时候,卫璟自然会照常称呼浮阳长公主为母亲。
病弱不堪的小世子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待屋中侍女纷纷退出去后,他低头乖巧地认了个错,“孩儿下次定会注意。”
若不是看在卫璟生病的面子上,浮阳长公主定要朝着这傻孩子的脸来上一拳:“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
卫璟笑了笑,拍拍浮阳长公主的手背,依照自己制定好的计划开始挖坑,“孩儿喜欢阿慈喜欢得快要发疯,又怎会有下一次成婚呢?”
听卫璟这般说,浮阳长公主的脸色立刻好看了不少,可还没等她挂上欣慰的表情,便听卫璟继续说道:“孩儿总算明白了春宵苦短的真正含义,原来与心爱之人同床共枕是这般美好的事情……唔?”
浮阳长公主乃是皇室教养出来的贵女,生平最重礼义廉耻,听见卫璟竟如此口无遮拦地说出这些令人羞耻的话,她一把捂住了卫璟的嘴,制止他继续胡言乱语。
卫璟温顺地闭上了嘴。
半晌,浮阳长公主还是没能从卫璟口中的“同床共枕”“春宵苦短”中回过神来。
“阿璟,你们两个?整日都……”长公主殿下毕竟是个体面人,最大限度也只能将这羞人的话说出一半,“……在那个?”
卫璟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可如此一来,你的身体……”浮阳长公主仗着卫璟看不见自己的眼神,怀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无奈地摇摇头,“应当是遭不住的吧?”
“遭不住也要忍着,”卫璟做出一副深明大义之相,仿佛处处都在为了这个家而考虑,“孩儿不想让母亲失望。”
卫璟的叛逆随他姑母,越是顺毛摸,越是浑身生反骨。
果然,他这话一出口,浮阳长公主立马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这还得了?岂能因为这些小事,而耽误了你身体的恢复?不行,你要克制,定要以养护身体为主。”
卫璟还欲再假意挣扎,没想到却被姑母察觉到不对劲,“阿璟,你该不会是在骗人吧?”
“怎么可能,当然不……唔,母亲,孩儿的头好晕……”
被质疑的卫璟只能当场装病,一滩烂泥似地晕倒在了地上,被戏命一路扛回到清沐阁的卧房里后,瞬间活了过来,苦恼地思考着对策。
自从屋中多了个人,卫璟唯一的困扰便是,他无法再随意溜出院阁,肆意腾跃在府中的屋顶上了。
时间一长,卫楚的存在会耽误他去做很多重要的事情。
所以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们绝对不可以再继续住在一间屋子里面。
为了让姑母能更加信服他的身体出了问题,卫璟坐在床榻上冥思苦想了两个多时辰,硬是憋出了个解决办法。
戏命被磨得心烦,只能听从他的吩咐,得令而去。
.
卫璟让戏命从肾虚的角度下手,给他寻一些只会出现症状、却不会真正得病的假药来给他服用。
挨着吃了几天后,卫璟终于得偿所愿地集齐了肾阳虚的所有症状,足够用这个作为理由与世子妃分房睡了。
可还没等得意几个时辰,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起来。
被卫璟急唤的戏命应召而来,入眼便是小主人面色苍白的虚弱讨伐。
“我让你弄些假药来……”
见戏命伸出根手指,做出“嘘”的动作,卫璟这才注意到自己似乎有些失态了,担心引起屋外人的注意,忙放低声音,接着问道:“你怎么好像给我搞到真的了?”
“小主人此话何意?”戏命不解。
他确实是按照卫璟的要求,翻遍了死士营中所有不致命的毒物,才勉强找到了这个配方。
“我的肾……怎么好像……”卫璟额角直冒冷汗,难以置信地按着自己的腰后,“……真的有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