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过后,清沐阁的院子里恢复了寂静,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卫璟实在不能明白身边人此举到底意欲何为。
但即便好奇,他也自是不能主动提及染血喜帕,毕竟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跟他说起过这件事情。
听见浮阳长公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卫璟才状作不解的样子,朝卫楚所在的方向抬起头:“阿慈,母亲为何会这样讲?”
卫楚还没从骤然见到长公主殿下的惊恐中回过神来,闻言难为情地抿了一下嘴唇,张张嘴,却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他应当说什么?说这是长公主殿下特意吩咐的?这样的回答无异于在朝卫璟的心窝上捅刀子。
明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却因为对他的同情和怜悯,而被大家当做真实存在的事情并以此来庆祝。
这种事情对一个男人来说,又如何谈得上风光?
不过至少换得了长公主殿下的开心,对她来说,也算是一种善意的谎言。
想来长公主殿下定然是十分欣慰的吧,否则也不会有方才那般的激动情绪,等等……
回忆着长公主殿下的反应,卫楚倏然发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喜娘昨晚说过,喜帕的事情,是长公主殿下吩咐下来的,只是出于想要讨个喜庆吉利的彩头。
为了让长公主殿下开心,只能委屈了他们将就一下。
可长公主殿下表现出来的样子,分明让人觉得,她事先对这件事情是完全不知情的。
也就是说,这是喜娘擅自出的主意。
一个在侯府中并非长公主殿下亲信的喜娘,为何会将长公主殿下的欢喜与悲苦的情绪时刻牵挂在心上呢?
道理很简单,她别有用心。
而她蓄意谋害的人,除了卫璟,别无他人。
深谙暗杀之道的卫楚几乎瞬间便想到了喜娘用来谋害卫璟的物件儿——喜帕投毒。
卫楚下意识就想要冲出清沐阁,去往长公主殿下所在的恪静阁,将那块喜帕取回细细检查,
毕竟在未曾确认是哪种毒物之前,卫楚并不能随意地声张,以免引起府内的慌乱。
目前唯一的解决办法,便是他尽快地拿到喜帕,确认是否有毒之后,再另做打算。
至于卫璟的脉门,卫楚已经不敢再碰。
经过昨晚和今晨的相处,他能够感受到卫璟十分反感被人触碰到自己,即便是自己身为“达奚慈”,也没有减轻卫璟的抵触。
因此,卫楚没再擅自伸手去探查卫璟的情况,而是轻声问道:“世子的身体可有不舒服的地方,可需要大夫前来请脉?”
卫璟正对卫楚不回答他问话的行为感到有些奇怪,刚想再开口询问时,却听见卫楚反问了他这么一句,不禁越发的迷惑起来。
“请脉?”卫璟的指尖扣在轮椅的扶手上轻轻摩挲着。
莫不是她在自己身上瞧出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担心自己露出马脚,卫璟立马轻咳了两声,状似欣慰地笑道:“还是阿慈细心,我正觉得有些不舒服呢,也确实想要请府医来瞧瞧病况的。”
听到他的回答,卫楚忍不住急切地追问道:“世子哪里不舒服?心肺?肝脏?还是脾肾?腰后可有刺痛或钝痛的感觉?”
卫璟:“……”
江湖上有着各式各样的毒药,专攻人的五脏六腑,也不知那喜娘究竟给卫璟下了什么毒,到底是针对他的哪个部位。
束手无策的卫楚只能通过卫璟的描述来推断毒物的特点。
可这话放在卫璟的耳朵里,却完完全全地变了味道。
这小姑娘什么意思?哪有一上来就问男人的腰啊肾的?
实在是……实在是不知羞耻!
卫楚心中紧张,眼睛自然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卫璟。
见少年的耳尖和脸颊都逐渐泛红起来,卫楚不禁在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毒性开始发作了!
卫楚顾不得细想太多,直接撤去了手上按在轮椅椅背上的力道,抬腿便朝恪静阁跑去。
险些从轮椅上栽倒在地的卫璟看着自家世子妃的背影,眼中迷茫更甚。
******
卫璟坐在肩舆上,身上披着厚重的黑色狐裘,晃晃悠悠地被人抬到了恪静阁的院门口。
方才见人跑出去之后,卫璟便询问了在清沐阁院外当值的格芜,这才知道卫楚竟一路朝着恪静阁的方向跑了过去。
担心这新进门的世子妃在姑母面前说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提心吊胆的卫璟便命人将自己也抬到了恪静阁。
亲眼看着总比在卧房里担惊受怕来得安心些。
浮阳长公主正命人在前厅的门口搭了个巨大的锅台,一边的稚秋抓着只棕黄老母鸡,眼神锐利,似乎在等待着下锅的吉时,又仿佛是时刻准备着听从长公主殿下的召唤。
见卫璟过来了,浮阳长公主忙停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走过来的同时,朝他的身后张望了一下,疑问道:“阿璟,你一个人过来的?”
卫璟对姑母的问题感到十分意外。
不然呢,半个吗?
浮阳长公主显然是看明白了卫璟脸上露出的疑惑,颇为气恼地拍了一下卫璟的腿,埋怨道:“我是问阿慈人呢,你怎么没把她一起带过来?”
卫璟默不作声地环顾了一周,发现发现恪静阁中并无卫楚的身影。
不应该啊,明明比自己早出发了一盏茶的时间,即便是路上打了个盹儿,此时也该到了。
难不成是格芜看错了?
既然卫楚不在这里,卫璟撒起谎来便脸不红心不跳:“阿慈昨晚累到了,我让她在房里休息了。”
他这话一出来,院子里的下人们纷纷捧场似地鼓起掌来,聒噪的声音险些让仅仅一步之遥的卫璟当场失去听力。
这些人的掌声太过于有组织纪律性,一看就是姑母事先安排好的。
卫璟面色不自然地捋了捋毛领,尴尬道:“母亲……”
浮阳长公主高高抬起保养得宜的纤细左手,顺势一握,院子里的掌声顿时销声匿迹。
将院中场景一览无遗的卫璟:“……”
然而还没等卫璟主动提出想要回清沐阁歇息,恪静阁的前厅内便传来了稚秋的惊叫:“啊——!”
她是进屋去拿剪子的,怎的会发出这样的动静?
顿时,院中除去卫璟之外的人尽数看向了发出声音的地方,有手脚麻利的小厮已经迅速蹿进了屋内,大声喊道:“稚秋姐姐!”
没想到内室却出来了两个人。
在后面拎着鸡和剪子的人是稚秋,而另一个,却是卫楚。
小厮忙不迭地退了出来,躬身行礼:“世子妃。”
浮阳长公主回头看了一眼方才撒谎的卫璟,难以置信地问道:“阿慈,你……你怎会在这里?”
被突然进屋的稚秋抓了个现行,卫楚只能低头认错:“……母亲,我……”
对达奚家孩子的人品,浮阳长公主自始至终都抱着深信不疑的态度。
见卫楚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她拎着裙角走进内室,挥挥手屏退左右,连同院子里的卫璟一起,将所有人一并拦在了屋外。
浮阳长公主亲自关好房门,握着卫楚的手,温柔地问道:“阿慈,你跟母亲说,你偷偷来恪静阁是做什么?”
卫楚自然不能将喜帕上有毒物之事告知心系卫璟安危的长公主殿下,可若是拒不回答,定会被长公主殿下觉得他心中有鬼。
情急之下,卫楚艰涩地抿了抿唇,视线不敢回望对方的眼睛,低声道:“孩儿……孩儿想拿回那张喜帕。”
浮阳长公主有些意外,追问道:“为何……要拿回喜帕?”
卫楚抬眸飞快地看了浮阳长公主一眼,努力做出了一个含羞带怯的表情,发间珠钗轻晃:“……母亲,那是孩儿与世子的……”
他顿了顿,脸颊上的绯红恰到好处:“所以孩儿想要自己留着作纪念,又觉得来找母亲讨要,实在……羞得厉害……”
浮阳长公主立时了然于心,没忍住笑出了声:“我的乖女儿,你可真是让母亲欢喜得紧啊。”
卫楚垂着睫毛,不好意思地蜷了蜷有些苍白的指尖。
内室的房门被打开,卫璟眼见着自家世子妃被姑母揽着细腰走了出来,心中满是困惑。
这达奚慈……到底是何方神圣?怎的无论是任谁见了都会喜欢?
众人的视线交杂间,卫璟并未忽略卫楚透过人群,匆匆朝自己瞥来的一眼。
那清澈干净的眼中掺杂着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住的担忧。
卫璟从未尝过爱情的滋味儿,见此情景,他难免心头一紧。
莫非这小姑娘……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自己?
*****
得了昨晚的喜帕后,卫楚总算暂时安下了心。
接下来,他需要找一个无人叨扰的地方,仔细地将这毒物的来源物分辨出来。
可这府中哪里才能有这等去处呢。
卫楚眼睛一亮。
后山。
卫楚巧妙地避开了府中伏有影卫的地方,绕着屋檐来到了后山的银曲湖边。
途径膳堂的时候,他还顺了两个刚出锅的馒头。
也不知道离开了镇南侯府这么久,亡极将那窝小狗崽儿喂得怎么样了,取了名字没有。
“元宵,出来吃饭了。”
卫楚凑近观景亭,朝着那下面轻唤了一声。
须臾,一颗毛茸茸的小白脑袋从松动的木板下面拱了出来:“嘤~嘤嘤……”
还没等卫楚走过去,准备伸手将它抱在怀里的时候,木板下竟接二连三地拱出了好几只肉嘟嘟的小狗。
纷纷跟着娘亲一起“嘤嘤嘤”了起来。
“你们怎么长得这么快啊?”
卫楚眼中笑意未止,紧忙掏出怀中还温热着的馒头,细致地掰成小碎渣渣,喂到狗崽儿们的嘴边。
没想到,本该十分积极主动地进食的狗崽儿们却只是随意地闻了闻,旋即便凑过来继续吮吸卫楚的指尖,像是完全对食物不感兴趣似的。
“不饿吗?还是不喜欢吃?”
卫楚低头咬了一口,确认食物并无异味,疑惑道:“很香啊,你们为什么不吃呢?”
“嘴被我养叼了呗。”
一道颇显得意的笑声从观景亭上传来,呼吸间还带着起伏,明显是刚到,“如今我的伙食可是相当不错,有鸡,有鸭,还有猪和羊,养几只小狗崽子自然是不在话下。”
亡极炫耀完了,仍旧将腿从檐边垂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
“倒是你,怎么成了世子妃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上去并不觉得意外,倒像是和往日的寻常闲聊一样云淡风轻。
“忠勇侯府的三小姐逃婚了,达奚夫人说我长得与她有几分相似,便让我帮了她这个忙,正好……也可守在他身边。”
卫楚了解亡极的为人,自然对他便没有隐瞒。
“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亡极没有多问,而是换了个话题,将目标转移到卫楚手中攥着的白色布料上。
卫楚一看到这喜帕,便能想起方才同长公主殿下所说的羞耻话,耳根就也跟着止不住地发烫。
他刻意别过脸去,闷声迅速地说道:“一块手帕罢了。”
“啧啧,”亡极摇了摇头,显然是不相信,“我怎么瞧着,那‘喜帕’上有血渍呢?”
他特意加重了“喜帕”这两个字的发音,坏心眼儿地等着瞧卫楚脸上出现难堪的表情。
卫楚脑袋发懵,忙将喜帕团了团,藏在袖中,薄怒道:“你在哪个主子那里当值?当心我去告发于你。”
亡极挑挑眉,轻巧地从观景亭上跃下,捞起一只小狗崽儿抱在怀里,朝卫楚凑了过来,喜滋滋地问道:“嘿,莫不是真的圆房了?世子爷怎么样?可还合我们世子妃的心意?”
卫楚咬牙切齿地瞪他一眼:“我看你怕是活腻歪了。”
“好好好,我不讨打了,”亡极自知打不过他,立刻认怂,“说喜帕的事情,说喜帕的事情。”
那白绢上是卫楚臂上所放出来的血,并无污秽之物,故而亡极便也跟着一起嗅了嗅,细细分辨着。
死士营中最常派发的便是毒药,形形色色的、能够一招毙命的毒药。
而这些毒药往往只会在侯府需要得到某些机密文书时,由副统领发给擅长近战的死士,让他们在目标露出破绽之后,迅疾地冲上前去,将其毒杀,从而完好无损地拿到文书。
并且这种方式可以最大程度上地减少目标死亡后,过早被人发现的可能性。
不知是幸运与否,卫楚经常得到这种任务。
因此他便识得许多毒药。
“这个味道……”卫楚沉吟道,“有点像……”
……揽香醉?
他与亡极对视了一眼,似乎在确认二人想到的是不是同一种毒。
卫楚鲜少拿到这种不算有极强杀伤力的毒药,所以不敢太过笃定地确认。
“是揽香醉。”亡极点点头,又凑上前去轻嗅一下,确认道,“不会有错。”
这种毒不会在瞬间致使人失去性命,可毒性带来的后患却极为狠戾毒辣,或者是换种说法来解释,这种毒所散发出来的毒性,因人而异。
“喜帕一向是喜娘铺在床榻上的……”亡极的思维一向敏捷,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卫楚,“喜娘有问题。”
在这京中,卫璟的身体状况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除去眼盲之外,他的体力也是极弱极差的。
被人扶着走上两步,便要喘得如同搬了大鼎一样疲累,心肺条件先天不足。
卫楚沉默不语。
昨晚他喝了合卺酒后,头一时晕得厉害,竟大意地没有发现这喜帕上的蹊跷。
这揽香醉对普通人来说并不算烈性,但却会给五脏六腑的功能不全者带来极大的损伤。
看来下药的人,对卫璟的身体状况知根知底,而且,能让自己的人在这侯府中来去自如的,怕也不是等闲之辈。
卫楚自是不敢打草惊蛇,擅自出手。
洞房之夜喜帕染血的事情既然已经传出去了,倒不如让那个对卫璟下手的人,权当自己已经得手了。
只要他在之后与卫璟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再仔细着些,不愁揪不出这混账东西。
“你不方便出面,需要我去动手清理吗?”亡极问道。
卫楚摇摇头。
她活着毫无用处,但若是死了,便会让那幕后主使发现自己投毒之事已经尽数暴露,保不准还会用其他的手段使出更卑劣的招数。
卫楚抿了抿唇,眼中杀意顿现。
好在他们昨晚根本没有洞房,卫璟也就躲过一劫。
“我去取些银子买药,给世子制些解毒的熏香。”
想起大婚那日,给他开脸的全福妇人讨要赏钱一事,卫楚突然有些心虚。
其实他藏在元宵的狗洞里的,足足有十二两四钱银子。
卫楚边想,边自信地伸手探进狗洞,下一刻脸色却骤变:
“我的钱呢?!”
“八成是被哪个飞贼给偷了。”亡极做出了自己的猜测。
看他难受得厉害,仿佛下一秒便要厥过去了。
亡极叹了口气,十分共情地拍了拍钱串子的肩膀,安慰道:“报官吧,十二两银子呢,这不是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