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卫楚竟然真的答应了,达奚夫人心中大石落地的同时,隐约还有些疑惑。
北瑜虽然民风开放,达官显贵纳男妾、寻常百姓娶夫郎之事也并不稀奇,但这眼前的十七,明显是个孤高冷傲的性子,怎会如此轻易地便答应了替嫁的这件事?
难道这十七原就……钟情于镇南侯世子不成?
在见到陈全带回来的这几个死士之前,达奚夫人从未见过镇南侯府的暗桩,但有关于他们的事情,她却听得不少。
如非统领派遣,死士是绝对不可能在素日里见到侯府的各位主子的,所以十七与卫璟相识的可能性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微乎其微。
那么归结到底的说法便只能是,少年如此积极配合的态度,终究还是出于忠诚的缘故。
达奚夫人不禁越发地对这死士感到由衷的敬佩起来。
“方才见你身上那许多的伤口,可是之前在外执行任务时所留下的?”
达奚夫人心知镇南侯府必不会随意滥用私刑,否则这孩子也不会如此对侯府有着这般死心塌地的归属感。
卫楚听见她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虽觉得奇怪,但还是从容答道:“是,但请夫人放心,决计不会耽误到……”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达奚夫人略带埋怨地打断道:“莫要再说这些,从现在起,你要以阿慈的身份与我相处了,千万不要忘记了这事。”
卫楚愣怔着点点头,可眼底的困惑却暴露得十分彻底,显然是没有明白达奚夫人的意思。
达奚夫人的贴身侍女落玥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替自家主母为发愣的卫楚再度解释了一遍:“夫人的意思是,从今日起,她便是你的母亲了,还是要尽快习惯一下。”
卫楚的手指一顿,睫毛微微发着颤,“……母亲?”
这个称呼对他来说太过陌生,陌生到让他一时间……竟有些学不会这两个字的音调。
“哎,”达奚夫人含笑应了一声,“到了镇南侯府上,称呼长公主殿下和镇南侯也要时刻谨记,切莫忘了规矩。”
卫楚抿了抿唇,心头涌上了一阵莫名的酸涩情绪:“是……母亲。”
达奚夫人点点头,接着说道:“听你的声音倒还不算十分低沉,伪装起来应当不会太过麻烦,也幸好我家阿慈好武,外人皆知她像个假小子一样,所以声音粗些细些,并不会有人去深究。”
卫楚默默记在了心里。
“镇南侯世子对阿慈的好感,我以为,可能是源自于阿慈并未同他解除婚约的这件事情,但他不知道的是,圣上所赐的婚约又怎能轻易解除,毕竟世子他是……”
达奚夫人的声音一顿,她再度抬眸打量了一下卫楚。
她不知道这孩子是否清楚卫璟的真实身份乃是当朝皇子的事情,但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险,所以在谈及此事时,达奚夫人明白,自己并不能莽撞地告知,以免给镇南侯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卫楚但凡听到有关于卫璟的话题,都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墨色的眸子由于专注的缘故,变得越发幽深起来。
他还想再听听达奚夫人说些有关于镇南侯府的事情,可再度袭来的头晕竟让他连凝神都做不到。
不过尽管如此,卫楚还是将修剪得极短的指甲攥紧在掌心,以此来让自己的神智保持清明。
但达奚夫人却似乎其他的事情要做,朝卫楚挥了挥手,说道:“好了,不要站在这里晒太阳了,晒得头都昏了吧,让落玥带你……”
达奚夫人的话音未落,仍旧立于檐下的少年身形便晃了晃,随后脖子一软,失去了意识。
“哎哟!这怎么回事?快来人!落玥,快去叫秦大夫过来!”
之前为了检查身上的胎记,达奚夫人虽然让卫楚脱了衣裳,但毕竟是有女眷在场,没有脱得那般彻底,如今大夫到了府上,想要查明卫楚昏厥的缘由,还是要仔细检查一番才行。
“秦大夫,这边,小心门槛。”
落玥一路引着平日里给达奚夫人诊脉的秦大夫,疾步走进了暂时安置卫楚的卧房,
死士在经历多年的严苛训练后,即便是在睡梦中被人碰触,也会立刻恢复清醒,并且本能般地出手,将来者一招致命。
可怜秦大夫捻着胡须,刚准备俯身坐到床边,伸手去碰碰床上人的手指,喉咙便被一只瘦削有力的手紧紧钳制住,挣脱不得!
“唔!达达……”
被堵在口中的“达奚夫人”叫不出来,秦大夫一度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奈何桥下的忘川河。
“十七,十七,快松手!”
达奚夫人也没见过这种架势,为了解救已经开始翻白眼的秦大夫,她只能撸起袖子,硬着头皮冲了过去,用力握住卫楚的手腕,拼命晃动着,“再不松手,人就要死了!”
听见达奚夫人的声音,卫楚恍然从梦魇中回过神来,下意识松开了手中对自己的安危没有威胁的脖颈,垂眸表示歉意:“抱歉。”
“唔咳咳咳咳……”
秦大夫死里逃生,顾不上医者的儒雅风范,踉跄着朝门口的方向退了两步,满眼防备地瞪着卫楚,小声地问落玥:“这……这什么人?”
看着身骨……倒像是个哥儿?
肩膀比女子倒是宽阔许多,可却也不能以寻常男子的宽厚骨架来衡量。
在如今的这个世道上,很多哥儿都不愿意被别人知道了身份。
这是因为哥儿的身份会受到很多限制,譬如说不能考官,不能行医,甚至是无法担任一个寻常男子在外面找寻活计、养家糊口的责任,所以很多哥儿都会故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努力不让别人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这个少年受了如此多的伤,定然有他的难言之隐。
若是因为自己的多事,从而影响到了他未来的人生,对他来说,岂不是太过不公平。
更何况,哥儿应是知道自己是哥儿的,又何须他来多嘴。
罢了。
见秦大夫杵在那里,一副傻掉了的样子,落玥紧忙给秦大夫端了杯茶水,苦笑着回答道:“我们家三小姐。”
秦大夫再次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竟是那个拳打街头老恶霸,脚踢巷口家暴男的那位忠勇侯府三小姐。
莫不是自己真的推测错了?
达奚夫人虽是妇道人家,但年轻的时候,毕竟也是家族里提过刀骑过马、见过大世面的,看秦大夫的面色已经恢复成了往日的状态,便礼貌地邀请道:“秦大夫,还请您继续诊脉吧。”
秦大夫却惊魂未定道:“夫人,且容老夫……先给,先给自己诊一诊……”
达奚夫人:“……”
.
秦大夫给卫楚诊完了脉,兀自移步到桌案边的凳子上,悬着笔尖,沉默不语。
见他面前的纸上并无半点墨迹,达奚夫人不禁替卫楚的身子捏了把汗:
“秦大夫,发生什么事了吗?我家阿慈的身子,除了这伤,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秦大夫砸了咂嘴,犹疑不决地说道:“三……小姐的身子,有极多旧伤,许是之前习武时太过勇猛,待这次身体痊愈后,定要小心着些才是,另外,三小姐的心中也是忧思郁结,还望达奚夫人平日里要多与三小姐沟通,让她感受到家人的温暖,这样才对身子的恢复有好处。”
落玥点头应下,随即吩咐一旁的侍女道:“云鸯,你且谨慎记着,日后莫要让三小姐在练武时失了分寸。”
云鸯原是达奚慈的贴身侍女,此番府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最着急的人却不是达奚夫人,而是唯恐自己性命不保的她。
如今事情有了转机,云鸯自是将活路抓得牢牢的,落玥吩咐什么便答应什么。
趁着两人交谈的工夫,秦大夫再次陷入了沉思。
方才查看这位三小姐的身上伤口时,虽被达奚夫人提前用衣物遮住了重要之处,可他还是对她的真实身份产生了质疑。
凭借多年的行医经验来看,床上那所谓的三小姐,定是哥儿。
秦大夫得出结论,想着再看一眼卫楚的脸,确认一下自己的推断。
然而他刚一抬起头,就迎上了卫楚同样朝他望过来的视线。
那眼中仿若藏着用寒冰铸成的利刃,只消一眼,便能用冷冽的剑气抵死他的咽喉。
秦大夫身子一哆嗦,立马在心中推翻了自己的疑虑。
定是诊错了。
这样强悍的性子,怎么可能会是柔柔弱弱的哥儿?
趁着秦大夫还在写药方,达奚夫人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仍躺在枕上闭目养神的少年。
良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拍拍落玥的手背,低声吩咐道:
“大婚之后,我要亲自去一趟北境。”
***
在忠勇侯府住了大半个月,得到一众人精心呵护的卫楚很快便痊愈了。
他被达奚夫人吩咐着在教养嬷嬷的指导下,学会了该如何向长公主殿下和镇南侯回话。
平日里,就算世子眼盲,看不见卫楚,但是卫楚难免要面对长公主殿下和镇南侯,若是不谨慎,难免会被他们瞧出些许端倪。
除此之外,卫楚又慢慢掌握了些达奚慈平日里做得颇为熟练的技能,总算是让达奚夫人彻底放宽了心,撤掉了吩咐在北瑜国境内各大城池门口蹲守达奚慈踪迹的人手。
忠勇侯府中得知达奚慈逃婚的人原本就少之又少,如今卫楚又聪慧地将达奚慈的表情习惯学了个八|九成,就连云鸯有时都会忘记,面前的少年并不是从前的三小姐一事。
……
大婚之日在京中人的议论声中如约而至。
卫楚老老实实地坐在铜镜前,任凭一群人围在他身边,一会儿给他梳头发,一会儿又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嚷半天。
他的耐心算不上好,但今日却例外。
一想到过会儿穿上喜服后,会被轿夫们送去的地方,卫楚的心跳便抑制不住地有些加速。
等待的时间太久,让卫楚觉得,就算是意识到自己夙愿成真了之后,他竟也还是不敢轻易相信这是真的。
身边有些聒噪的交谈声仍是不止。
卫楚原想着,只要能回侯府,便由着她们折腾自己,总不会比挨刀更难受。
因此即便是为他开脸的全福妇人放下了手中的牛角梳,回转过身,从桌上的托盘里拿出了两根棉线的时候,卫楚都还是这样想。
可是直到那妇人将缠着铜钱儿的棉线挨到他的脸上——
卫楚险些当场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他抬手碰了碰颊边那片一时间显得颇为陌生的皮肤,困惑地问道:“……这是何物?”
“三小姐且忍一忍,开脸是会有些痛感,但这也是为了三小姐与世子爷的福泽,很快便好了。”
行吧,为了卫璟,他都可以忍。
“结束了吗?”
卫楚以为只刮一下,疼过了之后也就不会再经历了。
“这只是开始呢,开脸是要将三小姐脸上的细小毛发尽数刮去,这样才会让铅粉更好地贴合在皮肤上,妆效才会越发地漂亮。”
卫楚极为缓慢地倒吸了口凉气,认命地闭上眼睛。
“而且呀,老身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是这京中最为年长的全福之人,所以啊,老身定会将福气带给三小姐和世子爷的。”
“三小姐果然是英姿飒爽,女中英豪,眉宇的形状生得让老身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实在没处儿下手。”
……
卫楚脸上的痛苦不断,全福妇人的嘴巴不停。
“就你会说,这是想朝三小姐讨些赏钱不成?”落玥从旁调笑道。
听到被讨要赏钱,卫楚忍不住地有些紧张起来。
他原本就是个身无长物的穷死士,之前被陈管家从镇南侯府中带出来的时候,更是连自己藏钱的狗洞都没来得及翻,便被一路带到了这里。
如今却有人惦记着让他给人发赏钱,卫楚不禁在袖中蜷了蜷手指。
他哪里有钱给她们。
“喏,三小姐赏的,”云鸯见卫楚一脸难色,忙自掏荷包替他壮了脸面,“快些为三小姐上妆吧,若是误了及时,别说夫人了,便是长公主殿下都饶不了你们。”
卫楚的肤色原本就白皙,因此无需去涂抹太多的铅粉,从而也省下了不少时间。
突然,落玥惊声道:“怎的忙活了这么多天,竟忘了给三小姐穿耳!这耳坠子该如何戴得上去?”
穿耳?
卫楚下意识想到了死士营中的刑罚,被落玥轻轻地捏住耳垂揉搓后,才回过神来,问道:“如何穿耳?”
言外之意似是要自己动手。
“穿耳便是用铅条夹着耳垂反复摩挲……”正帮卫楚贴额间花钿的侍女为难地解释道,“可现已没时间去用铅条慢慢磨蹭了……”
“三小姐!”
云鸯惊呼一声,众人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
只见卫楚拿起今日准备戴在耳朵上的红珊瑚耳坠子,对准了耳垂正中,指尖微一用力,尖利的银针便刺入了皮肉。
镇南侯府世子大婚,在北瑜全境内都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有好事者竟不远万里地提早出发,只为了一睹这京中空前绝后的恢弘盛况。
一向要强的浮阳长公主自然不会教他们失望。
从镇南侯府到忠勇侯府的十里长路上,早就被她命人铺满了大红的喜毯,路两旁的树上,硬是在寒冬之际缀上了簇簇鲜花,全然一副极奢极侈的样子,似乎生怕有人会寻到一些纰漏,从而低看卫璟一眼。
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将达奚家的三小姐驮进了镇南侯府的大门。
进了府门,外面的人便无法再瞧见里面发生的境况,但这一路上的风光却足以证明镇南侯府对卫璟的重视程度,彻底堵上了所有居心叵测之人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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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楚从不知成亲竟是如此劳累的一件事,即使他根本没有与卫璟在堂前跪拜天地。
按照婚约的日期,达奚慈并不是以冲喜的身份来到镇南侯府,所以浮阳长公主也不会让她与公鸡拜堂,而是让喜娘直接将她送入了洞房。
卫楚蒙着盖头,后背紧贴着房门,暗自按下如擂鼓般狂跳的心脏,抿紧了嘴唇。
卫璟就躺在离他不足十步的大红喜床上。
面对着这段日子里早已设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卫楚却不敢再往前半步。
纠结了良久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攥紧喜服的宽大袖摆,小心翼翼地朝床前走去。
头上的凤冠轻轻晃动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静谧的屋子里显得尤为明显。
而按照常理来说,这种程度的响动,无论如何也会吵醒熟睡的人,可床上的卫璟却毫无反应,甚至连胸膛的起伏都不甚明显,就像是……
卫楚的心骤然被一只无形的铁手攥得死紧。
他再也顾不上接下来的流程和礼仪,匆忙拎着裙摆朝喜床跑了过去。
冷风裹挟着淡香袭来时,卫璟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可那新娘子却一头贴在了他的胸膛上,半天才舒了口气:
“还活着。”
卫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