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兄弟两个积怨已久,要说他们有什么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那还真没有,可两个人就是合不来,从小到大都合不来,刚学会走路就会打架,见了对方都跟见了仇人似的,让伺候他们的婢女奶娘为难的不得了。
后来小孩子长成了少年再变成成年人,袁绍学会了伪装,袁术……袁术啥也没学会。
蠢弟弟见了袁绍之后开口不留情面,字字带刺句句嘲讽,直把袁绍气的恨不得当场拔剑剁了他的狗头。
荀谌等人无奈的跟在后面,看他们家主公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心下感慨这下不用他们再劝了,有袁公路一路上的“好言相劝”,旁人说再多他们家主公也听不进耳朵。
本来可以相安无事的见面,在袁公路的努力之下变得鸡飞狗跳,袁本初往日的涵养淡定在这一刻消失的一点儿都不剩,拎着剑追到主院才堪堪冷静下来。
忍住,他得忍住,大哥就在里面看着,他要是真的气急败坏才是中了袁术的奸计,为了不让这狗东西的奸计得逞,他忍到吐血也得忍。
袁公路难得有机会光明正大的将人踩到脚底下嘲讽,扬眉吐气心情好的不得了,一路小跑回钻进书房,整理好衣服规规矩矩找到他们家大哥复命,眉梢眼角都透着愉悦。
原焕和荀彧几个对视一眼,看他那么高兴就知道袁绍肯定不会太高兴,“让本初他们进来吧。”
袁绍这些年在并州不算老实,但也没给他添乱,能在关键时刻老老实实交了兵权回来也算表明了态度,怎么说都是自家弟弟,人家回来他们这里自然不能怠慢。
接下来将人安排到哪里还没定下来,左右今冬没有战事,慢慢商量也来得及,官职不打紧,先把年过去才好。
袁术知道自己留下可能会坏事,心里再好奇也没有多待,袁本初那混账玩意儿不是一个人过来,家眷妻小都在,他得赶紧给儿子补补课,免得小孩子们一起玩儿的时候受欺负。
他袁公路的儿子,吃什么都不能吃亏。
书房里的几个人看着袁术趾高气扬的出去,不约而同的摇头叹气,他们家主公和那袁本初看上去都很正常,兄弟几个中怎么就出了个不同寻常的袁公路呢?
难怪主公要让小公子带袁耀小家伙去书院,真留在这人身边教养那还得了?
袁绍带着他的谋士武将黑着脸进屋,陡一进来便感受到气氛的不对劲,他们好几年不曾这么正式的见面,以为袁术刚才过来说了他们的坏话,更担心接下来会被安排到哪个犄角旮旯自生自灭,面上不由带了些许忐忑。
一行人进来之后书房显得有些拥挤,荀谌等人站在后面,落座之后下意识往自家弟弟那儿看了一眼,见荀彧不着痕迹的朝这边点了点头,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信上不好说太多,见不到人之前他也不知道有多少该信多少不该信,看文若现在的反应,他们家主公应该接下来应该不会太落魄。
荀谌跟着袁绍在并州奋斗了那么多年,虽然袁绍身上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虽然身边的同僚偶尔勾心斗角,虽然并州和其他地方相比贫瘠又荒凉,但是怎么说也是他们共同治理了那么多年的地方,说没有一点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去之前的并州胡人肆虐田地荒芜,现在好歹各族之间相安无事,汉地百姓安心种田,边郡的贸易也有一定的规模,他们家主公在那偏远荒僻的地方待了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他偶尔有些不合时宜的小心思,这不是没付诸实践吗。
荀谌无声叹了口气,只觉得前路漫漫前途渺茫。
不只他这么想,他的同僚们、乃至袁绍自己都这么觉得。
现在的邺城安定平和,每个州郡的百姓都能安心过冬,官府对登记在册的鳏寡孤独按时抚恤,世家豪族夹起尾巴做人,怎么看都是太平盛世的局面。
可是在一个月之前,情况和现在完全不同。
秋收之后就是量地分田,官府贴出告示,所有的百姓不论男女老少都能分到土地,告示刚贴出来没几天,那些依附世家豪族的佃农就急冲冲拖家带口去衙门登记户籍。
天下初定,朝廷为了休养生息早已下令减免税收,他们依附世家豪族不用给朝廷交税,但是要把本来给朝廷的那些税交给依附的世家,现在官府愿意分给他们田地,不用种别人的田,赋税还比依附世家豪族少,再选择当佃农除非他们是傻子。
屯田客的日子过的不太好,可是只要田分下来,天底下就再也没有屯田客,那些本来由屯田客耕种的田地会被官府接手,据说似乎给屯驻当地的官兵耕种,具体什么情况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一家几口全部都能分到田地的话,来年非但不用饿肚子,甚至还有余钱给家里的小子说个媳妇。
朝廷内部的博弈争斗平头百姓不了解,他们只知道他们即将拥有自己的田地,官府不光给他们分田,还贴了告示说家里有适龄孩童的都可以送去县府的书院学习,村寨离得太远的话,可以一个村寨或者好几个村寨一起选一个教书先生,先生的束脩由官府承担,只要孩子们有学习的天赋,将来就能去更大的书院读书学习,年纪到了还能参加考试选官。
对寻常百姓来说,里长是他们接触到的最大的官儿,在往上县丞县令简直是天大的官儿,谁出门能见到县令一眼回来就能吹嘘好几年,要是家里能出个县令,说是祖坟冒青烟都不为过。
不用县令县丞,就算是县令县丞身边跑腿的小吏,也值得大办三天流水宴。
如果没有后面那句年纪到了可以参加考试选官,整篇告示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祖祖辈辈大字不识一个不也活了那么多年,读书认字干什么,净浪费时间,有那个功夫不如割草砍柴,年纪小有年纪小能干的活儿,怎么着也能算半个劳力,天天闷在屋里像什么话。
有了后面那句年纪到了可以参加考试选官,寻常百姓一片哗然,世家大族也乱了阵脚,每当他们以为邺城那位已经过分的不能再过分的时候,那边就能搞出更过分的政策来戳他们的心窝子。
随随便便什么身份的人都能考试选官,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岂不成了笑话?
杨太尉人就在邺城,怎么也不知道拦着点,这政策要是真的实行下来,过不了几十年那些寒门出身的泥腿子就能在朝堂上和他们分庭抗礼,这成何体统?
汝南袁氏非要和世家过不去,好,他们管不了,他们去找另一家,可杨太尉,您怎么转头就把儿子弄去邺城当官了?
继汝南袁氏的家主被刺激的疯掉之后,弘农杨氏终于也要疯了吗?
这世道怎么了,关东关中两大世家门阀之首都要和世家整体背道而驰,要不是关西那边向来不掺和他们这边的事情,关西世家是不是也要和汝南袁氏弘农杨氏一起和他们过不去啊?
关中那些家伙惹出来事端,袁氏雷厉风行直接血洗关中难道还不够吗?他们已经让步到不能再让了,还要怎么样啊?
事实证明,嘴上说着已经让步到不能再让了,真到了那个时候其实还能再让让,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意挤,总能再挤出来点儿,世家大族的忍耐力也是同理,只要愿意忍,底线总能继续往后退。
毕竟不能忍的都变成了平头百姓,家产田地全被没收,族中子弟被迁到偏远边地美名曰劳动改造,世家子君子六艺都要学不假,但是真正学通六艺的没有几个,大多都有些偏科,只有读书认字这一项是必备的本事。
人被扔到犄角旮旯的山沟沟里,不耐着性子给小娃娃们启蒙就只能饿死,毕竟那地方人生地不熟,让他们干粗活他们也干不来,只能官府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想在教书的时候悄悄使坏也不行,小娃娃们一片白纸什么都不懂,他们家里的长辈懂的也不多,但是官府的长官不可能不认字,一旦使坏被发现,再等着他们的就不是劳动改造了。
之前伏完董承等人去关中不就是劳动改造吗,结果使坏被发现,直接被吕奉先吕大将军冲到藏身之处劈成两半,听说尸体在城门处挂了好些天,吓坏了不少过路的百姓。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他们总不能明知前面有坑还非要往里跳。
汝南袁氏和弘农杨氏达成共识一意孤行,跟在袁氏后头走的那些世家也没啥反应,士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总不能他们吃亏而别的世家赚的盆满钵满,这不合理。
总之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要吃亏也是上头的大世家吃亏,天塌下来有别人扛着,他们还是躲在底下老老实实过日子吧。
邺城那边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把他们打压到泥里,寒门子弟那么多,想和他们平起平坐哪儿有那么容易,穷苦村寨和偏远小城里能教出来多少天才,与其冒着天大的风险和袁氏作对,不如想法子让自家后辈加把劲努力努力,好吃好喝把人养那么大,再比不过穷乡僻壤里出来的泥腿子丢不丢人?
不管怎么说,总之再接二连三的雷霆手段之下,至少明面上看来所有人都老实了。
袁绍本来还期待着中原那些家伙能搞出多大的动静,结果可好,还没开始演戏就结束了,亏他还想着如果闹的够大就煽风点火助助威,呸,竖子不足与谋。
早说没本事和他们家大哥作对不就得了,最开始能认清楚自己不就不会大老远跑去并州找帮手了,他是袁氏子不假,可他上头有个嫡长兄,长兄当家做主他能做什么?
没一个靠谱的,晦气。
袁本初稳下心神,将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抛之脑后,不敢和兄长对视,坐下后垂下眼帘将他和他的下属们在并州干出的实绩一一汇报,试图用这些来让手段愈发无情的长兄升起几分恻隐之心。
虽然他有点小心思,虽然他试图煽风点火,但是毕竟还没开始煽事情就结束了,没有造成真正的麻烦就算不得什么,他们在并州作出的实绩才是真的。
兄长大人有大量,看在他们干了那么多活儿的份儿上,既往不咎可好?
袁绍心中惴惴不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袁术说的不好听,但是却不得不听,就算这屋檐原本是他家的屋檐,现在也和他没关系,他不是孤身一人,妻小家眷都跟在身边,即便兄长看在他们是兄弟的份儿上不会亏待他的家小,到底和他自己亲自照看不一样。
原焕倒没想那么多,他早知道这个弟弟有野心,有野心又不算太傻,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偶尔有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并州距此路途遥远,本初此行辛苦,接下来的事情我自会妥善处理,尔等放心便是。”
袁本初表示,他还真不敢放心,“大哥,接下来……”
“先带着家眷住在府上,官职年后再做安排,到时候要出去住还是留下看你自己的意思,为兄不会拦着。”原焕打断他的话,不想袁绍再胡思乱想,索性直接把事情说清楚。
需要安排的不只他袁本初一个人,还有荀谌审配颜良文丑等人,这些在并州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才,官职太低了配不上他们的才干,太高了又容易让他们生出不该有小心思,具体如何还得商量之后再定下。
具体什么时候商量,怎么着也得等到过完年。
前些天忙的事情够多了,他现在只想安安稳稳过的好年,不想琢磨别的事情,他那么和善一个人,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地方?
袁绍:……
大哥、和善、大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不能看上去和善就当自己和善,现在出门问问,除了冀州的百姓对他夸赞的上了头失了智,其他哪儿不觉得他笑里藏刀。
他们自家兄弟,不用连他也瞒着。
袁绍神色复杂的看了看慢条斯理神色自若的兄长,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询问他身边几人接下来会被派到何处,确定了他的属下们回来之后也不会吃亏才起身告辞。
天色不早了,他们的确得收拾收拾休息几天,打起精神才好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各种局面。
袁绍起身,荀谌等人自然要跟上,荀彧跟着出去安排他们的住处,一行人之前在邺城待过,以前的宅邸已经被赐给别人,现在要去别人家住客房。
戏志才看着他们走远,回过神摇头笑笑,“袁本初还能关心属下的去处,倒是难得。”
“有什么难得,几句话说出来就能让属下对他更加忠心,何乐而不为?”郭嘉摇头晃脑回道,刚才又不是什么生死关头,说几句好话能算得了什么。
“论迹不论心,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种情况下关心下属,如今的袁本初比前些年踏实不少。”戏志才耸耸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抬眸看向他们家主公。
原焕眉头紧蹙,像是遇到什么难题一样,看看被屏风挡住的门口,再看看坐在原处的戏志才,迟疑了许久才有些震惊的开口,“袁本初等人进来之前,文若是不是提到陛下想禅位?”
戏志才:……
郭嘉:……
难怪刚才没反应,这反应也忒慢了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