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将军怒目而视,如果目光能杀人,郭鬼才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次。
郭嘉笑着眨眨眼,看吕大傻子没有什么要说的了,这才轻咳两声,不疾不徐缓缓开口,“方才奉先将军说的已经足够,嘉接下来要说的,是目前暂居藏书楼的名士大儒们。”
是的,暂居。
藏书楼建在内城外城边界处,周边空出了很大一片地方为大儒士子修建落脚处,宅院不大,但是一个个排列整齐,和高耸入云的藏书楼也算是交相辉映。
但是他们好像低估了那些书籍对大儒们的吸引力,几乎每一个见到藏书楼的老先生都对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毫不上心,找了个合心意的角落要了铺盖卷儿就不走了。
郭嘉说到这里,特意停了一下强调道,“主公,我真的劝了,奈何磨破嘴皮子也没有用,他们已经被那浩如烟海的书籍勾了魂儿,别人说什么都听不进耳朵。”
学问越是深厚,对那些书就越看重,好几位老先生看到原本以为被董卓焚毁的绝本古籍后当场痛哭失声,他只能让人在藏书阁临时隔出一间间小房,按照老先生们的喜好准备了书案和笔墨纸砚,等他们过了这阵儿稀罕劲儿再说搬去住处的事情。
“郑司农能来,着实是意外之喜。”原焕听到郭嘉提到的几个名字,不由感叹知识就是力量。
郑玄郑康成,于百家之学无所不通,通晓今古文经,博采众长,遍注儒家经典,乃是当代经学的集大成者,最最最重要的是,郑玄学识广博,还广收门徒,弟子多达数千人。
这年头读书人少,能学出本事的读书人更少,郑玄身为大儒,他收的徒弟整体质量自然比其他读书人高,老师已经到了邺城,不愁学生不来。
而且,郑玄郑司农的名声在读书人之间,比汝南袁氏在天下世家中的地位更高,那么大一块金字招牌,说是意外之喜完全不为过。
党锢之祸害人不浅,大儒名士是被迫害的重点对象,郑司农从四十五岁被禁锢,到了五十八岁黄巾之乱解禁,前前后后长达十四年。
所谓经学的集大成者,说的就是他在被禁锢的十几年间打破了经学的家法,注释与著书“几百余万言”,创立了“郑学”,让“郑学”成为“天下所宗”的儒学。
经今古文之争持续数百年,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争斗不休,如果不是他兼通今古文经,博采众长注释经典,结束了持续数百年的经今古文之争,或许经学就会在两派的互相攻讦之中慢慢没落。【1】
原焕给隐居各地的名士大儒都写了帖子,但是还真没想过郑玄会过来。
黄巾之乱爆发后朝廷接触党禁,当朝执政的掌权者几乎都请过他入朝担任官职,但是老爷子的态度非常坚决,只想著书讲学,不愿意涉足仕途。
何进征辟过,太尉府征辟过,司空府征辟过,司徒府征辟过……
几乎所有有资格征辟属官的地方都给那人抛过橄榄枝,只是没有一个成功的,其中包括原主的叔父袁隗。
甚至史上记载,郑玄病逝也是因为官渡之战时,袁绍为壮声势,争取民心和士望,让袁谭逼迫郑玄随军,老爷子推辞不得只好抱病随行,最终在途中病逝。【2】
人家为了守节不仕搭上了性命,他写帖子的时候也没抱太大希望,毕竟藏书楼里书籍很多,像郑玄那样的大儒家中书籍也有很多,不一定看得上外面的书。
郭嘉扬起唇角,神色见带了几分自得,“主公不知,郑司农拒绝朝廷征辟后一直在青州东莱郡隐居讲学,去岁黄巾贼扰乱青州郡县,郑司农便起了去别处避难的想法,恰巧太史子义在青州大肆招兵买马,州郡之中青壮走的七七八八,焦刺史和孔北海像两只斗鸡一样日日对骂惹得天下人耻笑,整个青州鸡犬不宁,郑司农听闻邺城有座藏书楼,便收拾行囊来邺城了。”
“如此一想,还是我们自己的功劳。”原焕笑弯了眼睛,汝南袁氏是一块金字招牌,如果能留住郑玄,就是另一块金字招牌,两块金字招牌同时在他这里,可能他们的起点就是别人的终点。
据他所知,郑玄收徒不问出身,只要有天赋有毅力,就算出身贫苦他也一样能教。
和这些相比,他带出来的那数千学生甚至都不怎么起眼了,亲自教的学生有一定数量,而开启民智却是没有数量的,“奉孝奉先,收拾一下,稍后随我去一趟藏书楼拜见诸位大儒。”
他要建学校,要立学官,如果学校和学官面向普罗大众,必然会引起世家的反对,如果这个学官是郑玄,以郑司农在天下士人间的地位,谁敢反对,就是与天下读书人为敌。
世家大族也都是以治学起家,家族世代钻研的要么是今文经要么是古文经,郑玄以一己之力解决了经今古文之争,就算是世家大族,也不能在学问上对他指手画脚。
人家想教就教,教的是人家自己的学问,郑司农从小就不遵守经学中师法、家法那一套,现在人家已经成了大儒,再让他困在师法、家法之中,怕不是嫌自己日子过的太舒坦。
读书人最擅长杀人不见血,全天下的笔杆子一起戳脊梁骨,哪个世家都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郭嘉对上他们家主公含笑的目光,扬起唇角猜到他想干什么,“主公亲自去请,郑司农应该不会拒绝。”
吕布听的云里雾里,什么去请,主公说要请人了吗?
他们不是要去藏书楼见那什么司农吗?变成把人请到府上做客了吗?
吕大将军眼里的迷惑太过明显,看的原焕忍俊不禁,事情有点复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只能让他先迷惑着了。
吕布挠挠头想不明白,索性不再难为自己,他去准备车马,不打扰主公和这郭奉孝说这些听不懂的话。
原焕笑了一声,和郭嘉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继续道,“奉孝刚才说,藏书楼除了郑司农,还有位水镜先生?”
“对,司马德操是颍川阳翟人,和嘉是同乡。”郭嘉嫌弃的切了一声,倒也没说司马徽的坏话,“那人精通奇门遁甲,于兵法之道也有涉猎,学识广博,尤其是看人,那双眼睛忒毒。”
原焕眨了眨眼睛,“水镜先生看人如何?奉孝在他手中吃过亏?”
郭嘉跟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立刻跳了起来,“吃亏?主公不要开玩笑!”
他郭奉孝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吃亏?
司马德操看人的确准的离奇,但是他郭奉孝也没差哪儿去,奇门、遁甲、兵法、经学……他哪一点都不输好不好?
那老头儿就是仗着年岁大,见闻比他多,这才略微强了他一点点,但是也只是一点点而已,如果他们两个一般大,那一点点的差距都不会有。
郭鬼才说起自己本事开始滔滔不绝,上到天文下到地理,天底下就没有他不会的事情,主公要是不信,赶明儿找个机会他们俩来比试比试,看看谁才是最厉害的。
原焕:……
“奉孝说要和谁比试?”
郭嘉定定的看过来,“自然是主公您。”
他和司马德操太熟悉,彼此之间的比试已经分不出胜负,主公不同,话说回来,他和主公相识那么久,好像还没怎么正儿八经的比过学识。
原焕:笑容渐渐消失.jpg
他们俩……
还是算了吧。
天下人皆知,汝南袁氏袁士纪温文尔雅俊美无俦,家学渊源文采风流,年纪轻轻继任家主之位,在世家大族中从来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袁绍和袁术成年加冠后进入官场,兄弟两个卯着劲儿出风头,在他们家长兄跟前也得收敛锋芒,如果不是那人过于低调含蓄,进入朝堂后不显山不露水一切顺其自然,或许能更早从九卿晋升三公。
朝堂黑暗,郭嘉及冠后一直闲赋在家,鬼才不出门也知天下事,颍川离洛阳不算远,亲朋好友为官者甚多,对于见微知著的奇才,往往从几个官职的变动就能推出朝堂接下来的动向。
郭嘉自诩是个聪明人,在收到荀彧的信件之前,他一直觉得汝南袁氏的风头要被袁绍袁术兄弟两个抢走,乱世将至,脾气太软不是好事,在太史慈把青州变成空壳之前,他都时不时就想对他们家主公说这句话。
为人主者当杀伐果断,如此方能御下,万不可有被人拿捏之软肋。
现在不用担心主公脾气软被欺负,那些大儒被藏书楼里的万卷书简吸引而来,主公亲自出面岂不是比他过去更为妥当?
郭鬼才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他们家主公也是惊才艳艳之辈,单给两个小家伙启蒙都能写出那些朗朗上口百读不厌的声律对韵,足以看出底蕴之深厚。
像他们这些自幼饱读诗书之人,作出锦绣文章不是难事,可是将文章写的通俗易懂又不失韵味却很不容易,尤其还是给孩童启蒙,要将难度控制在稚童能读懂的范畴,还能让小家伙们愿意学,难度如何就更不用说了。
有主公在,那些大儒名士哪里看得上他郭奉孝?
郭嘉眼睛越来越亮,看向他们家主公的眼神像是在看窖藏了三十年的香醇美酒,想起之前那么些天都没有意识到身边还有如此经天纬地之才,捶胸顿足懊恼不已。
他们家主公才貌双全,才学自然不会单单局限于理政,早在奕儿背书给他听的时候就该注意到这里,怎么当时只顾得感慨适合给小孩子启蒙却没有意识到别的。
一定是太久没喝酒,脑子都糊住了。
郭鬼才的心思百转千折,煞有其事的退后一步,双手并拢躬身一礼,然后一本正经的抬起头,“嘉冒昧问一句,主公平日都在读什么书?”
原焕木着脸看着想要找他讨教的郭奉孝,一瞬间甚至想掩面逃走,他何德何能,哪里能和这些真正博古通今的饱学之士想比?
如果原主在,原主亲身上阵没有任何问题,可是原主不在,让他一个对诸子百家全都不太了解的人怎么应对?
到底是什么给了这家伙错觉,他看上去像什么都懂的人吗?
原老板幽幽叹了口气,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看上去还真像什么都懂。
感谢原主给他留下那么多,真是太感谢了,感动的都想掉眼泪了呢。
“奉孝若是感兴趣,等过几天安顿下来,我给奉孝列个书单,奉孝有空来书房翻阅便是。”
他只想当个安安静静的美男子,这家伙还是自个儿看书吧,读书人不要那么争强好胜,自己知道自己满腹经纶就好。
吕布准备好马车回来,敏锐的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太对,不过这两天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他现在还有点懵,察觉到不对劲也没多想,只是侧身让开路请他们家主公上车。
原焕心下一松,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他们家吕大将军体贴可靠善解人意。
他和郭嘉出行需要马车,吕布心情好的时候从来没什么架子,点了几个亲兵随行护卫,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那么大本事干这种事情有什么不妥。
董卓老贼是董卓老贼,他们家主公是他们家主公,他不乐意被那老贼吆五喝六当小兵使唤,不代表不乐意跟在他们家主公身边鞍前马后。
英俊神勇的武将骑着没有一丝杂毛的赤色宝马出现在街道上,即便是第一次见,也能猜出这人是谁。
除了勇冠天下的吕奉先吕温侯,天底下再没有谁能如此威风八面神俊不凡。
一人一马已经显出身份,被他带兵护卫的马车里坐着的是谁呼之欲出,路上的行人大多不关心这些,看到官兵忙不迭四下躲避,有人不在意,自然就有人在意。
冀州牧昨日抵达邺城,今日一早吕布就亲自护卫马车出行,除了初来乍到的新任州牧,里面之人是谁再不做他想。
原焕捏捏眉心,透过帘子的缝隙看了一会儿外面的街道,轻叹一声问道,“奉孝觉得,让璟儿拜郑司农为师如何?”
小家伙现在年纪小还不显,等以后长大,有郑玄亲传弟子这层关系在,天下读书人都会站在他这一边。
郭嘉抿了抿唇,转过身子道,“小公子现在拜师,是不是太早了?”
有他们家主公在,小公子拜郑玄为师不是难事,只是那人以前收的学生都是成人,让小家伙现在拜师未免操之过急。
原焕摇摇头,“璟儿早慧,这个年纪不算太早。”
主要是,再不给小家伙们找老师,他就教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