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举世皆浊

比如今能见到的任何一种盐都要干净的细盐一出,在座所有人都没了声音。

原焕抿了口味道奇奇怪怪的酒,只喝了一口就放下酒樽,虽然疾医松口说他也可以和郭嘉一样一天一樽美酒,但是这个年代的美酒他实在无福消受。

还是老老实实喝蜜水吧。

他现在除了蜜水,还有红糖水、甘蔗汁等不同的饮品可以选,哪一种味道都比这酸不溜秋的美酒好喝。

也不知道郭奉孝和戏志才为什么离不开这些酒,等将来情况稳定,有钱又有闲的时候,或许可以试着自己酿酒,他觉得他自己酿的酒肯定比现在这些酒好喝。

客室中沉默无声,许久,卫觊站起身来走到中间,向主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语气还残留着几分震惊,“大人的意思,难道是以高价出售府上这种盐?”

他自己出身世家,自然知道这年头的世家都多少好东西。

天底下绝大部分的药方、食谱都集中在世家手里,袁氏传承几百年,历代家主位高权重,府上不知道有多少旁人没见过的东西。

就像这盐巴,袁府制得出来,别人就制不出来。

如果以高价来卖这种盐,再以正常价位来卖寻常粗盐,那些不要性命抬高价格的盐商把注意力集中在细盐之上,或许就没工夫压榨百姓了。

大汉豪门富族不知道有多少,有钱人不会在意这点小钱,从他们身上可以获得百倍利润,和那百倍利润相比,百姓身上搜刮出来的一丝一毫可有可无。

事到如今,他也能看出来,除了门口那两位马商之外,糜氏、甄氏、鲁氏、以及和他根出同源的陈留卫氏,这几家不管家资如何,在当地至少都有好名声。

大人选了他们来重置售卖盐铁的规矩,想来看重的就是他们的名声。

卫觊觉得自己猜的没错,不光是他,其他几位也都觉得主位那人是这个意思,这袁氏族长为人果真仁善,为了百姓活命,竟然能拿出府上私藏,古往今来,能做到这一步的世家子寥寥无几。

此等大义,他们自愧不如。

然而,他们正感叹着,上面那位眉眼含笑的神仙人物却摇了摇头,“是人就缺不得盐,即便卖的是这样的细盐也不会是高价,制盐之法不难,能做成这样需要多花些心思,若是不花这些心思,制出来的盐粒也比目前能买到的官盐好上许多,制法简易且价格低廉,诸位觉得,可有必要以高价贩卖?”

他自始至终都没想把价格定多高,物以稀为贵不能放在这上面,如今的官盐太过粗糙,这些粗糙的盐流向全国,不光百姓要吃,士兵吃的也是这些。

粗盐里某些微量元素过高,人吃多了身体就会出问题,这个时代的人均寿命短,不光是战乱饥荒,还因为入口的东西不干净。

也就他现在不缺钱不缺粮才能这么大方,但凡日子过的紧巴一点,他怕是也忍不住要用这法子来牟利。

不过现在也不错,等销路打开,到手的利益不会少,以一个粗盐提纯的法子来造福天下百姓,只民心这一样,就足以让袁氏的声望再上一层楼。

更何况,他还可以顺便刷荀文若的好感度。

荀家文若这样的人才可遇不可求,他不担心这人以后会弃他而去,如今这天下,不是他自夸,比他身边条件好的几乎没有,就算有,看在姻亲关系上,荀氏叔侄也不会选择袁氏之外的人了。

不担心人离开,不代表就能因此不上心,他不担心自己撑不起袁家,只怕不知不觉间和这位以天下为己任的理想主义者产生隔阂。

防患于未然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所有的隐患都要消灭在襁褓之中。

他的后勤保障部部长绝对不能和他闹翻。

原焕在这间事情上态度非常坚定,曹老板那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曹老板已经掉进坑里,原老板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和战乱不休的其他地方相比,冀州是块难得的乐土,如今到处兵荒马乱,百姓四处流亡,被各路诸侯收编为私兵的不在少数。

朝廷管辖下的郡县兵力不够,威慑力更不够,只能看着他们慢慢壮大,等他们壮大到朝廷派兵也剿灭不了的地步,那就成了心腹大患。

商人活络,先通过这些豪族定好规矩,再把盐卖到民间,赚到钱换成米粮来让百姓休养生息,只要他们这里足够安稳,流民听到风声后不用催也会往这儿来。

在这人力比任何东西都值钱的时代,人口数量越多实力越强,百姓日子过的好,冀州才能越发安稳。

表面上看他是牺牲了自己的利益换百姓安居乐业,实际上,他只是拿出了一个简简单单却远超这个时代的粗盐提纯的方子。

流民涌入冀州,他能安置好那些百姓,就能同时做到强本弱敌两件事,何乐而不为?

鲁肃卫兹等人在家乡也是贤名远扬,但是听主位这人的意思是要把制盐方子拿出来时,还是震惊不已。

他们可以散家财来赈济流民,可以招兵买马助人兴兵讨贼,但是让他们拿出自己家祖传的这些东西,他们做不到。

他们自小接受的教育都是祖传之物轻易不能动,若是有一天到了变卖祖产的地步,家族也就没落了,要动祖传之物,百年之后黄泉路都走不踏实。

除非活不下去,不然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绝对不能丢。

但是现在,大人竟然拿出了袁氏独有的提纯细盐方子,甚至还要以粗盐的价格卖给百姓,如此高风亮节,他们自惭形秽。

鲁肃掀起衣摆起身,他性格豪爽仗义疏财,听到这里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走到中间行了一礼,大声表明自己的态度,“大人心怀天下,肃望尘莫及,接下来有什么事情大人尽管吩咐,临淮鲁氏莫敢不从。”

有鲁肃开头,糜芳、卫兹以及卫觊也很快表态,甄俨年纪小经历也少,还没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就看到旁边几人接连起身,慢了一步赶紧爬起来,连忙表示甄氏也听从吩咐。

虽然没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是大家都站起来了,他也不能掉队。

苏双和张世平插不上话,这几家都是有名的豪族大家,他们两个只是区区马商,家里有钱也比不过家里有官的,但是这种时候安安静静不说话也不行,他们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做陪衬的。

反正他们所有人在大人面前都一样,这些人身上有官职,肯定不会亲自跑商,他们不一样,他们两个常年往返于北地,民间什么情况他们两个最清楚,可以给大人查漏补缺,这一点其他几位肯定做不到。

等站起来的几个人全都坐回去,苏双清清嗓子走过去,先是眼含热泪为天下百姓感谢州牧大人的大恩大德,然后着重描述世道艰难生意不好做。

就算是世代经商的豪族,生意也一样不好做。

当官的需要名声,他们这种有固定商道来经商的人一样需要名声,甚至比官员更重视名声,当官的不要名声百姓也不能拿他们干什么,经商没有名声,到手的钱可就都飞了。

他们要名声,不会坑害百姓,架不住天底下还有那么多不要名声的奸商,那些奸商不光不要名声,为了钱甚至连命都不要。

细盐制出来后总是要卖的,千防万防不可能防住所有人,在中原做买卖不比他们往返于草原,去草原只有他们二人一家独大,所有的买卖都经他们的手,但是汉地那么大,这几个家做买卖的时候不可能卖到百姓手里,难保不会被人钻空子。

糜芳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眯了眯眼睛面带杀气,“胆敢捣乱,杀了便是。”

苏双连忙摇头,“杀一人可以,若人多了,难不成要全部杀掉?”

糜芳扬起下巴,“有何不可?”

做错事就要有承担代价的觉悟,那些人不肯老老实实的做生意,只想投机取巧搜刮钱财,就算全都杀了,也是造福百姓。

“时间不早了,府上已经准备好宴席,诸位暂且歇歇,稍后让府上管事带诸位前去看看这盐是如何制出来的,或许到时就有了别的看法。”原焕开口打断他们的话,让人把食案抬上来,吃饱喝足之后再动脑子。

不让他们亲眼看到细盐是怎么提纯出来的,他们就不会觉得这东西很容易得到,潜意识里将价格定的很高,让他们以寻常价格卖出去,他们总会有种吃亏的错觉。

其实不然,如今官盐的制备费时费力产量还不高,换了新法子,只产量上就能提高一大截,把盐运到民间售卖,就算价格定的比官盐低一半,他们也还是有的赚。

厨房早早准备好招待客人的饭菜,宴席和家常菜又不太一样,苏双、张世平等人之前在各自的院落吃过府上的饭菜,当时已经觉得珍馐佳肴人间难见,如今见了正经的宴席,更是惊叹不已。

稳住稳住,不能表现的太明显。

只要大家伙一起没见识,他们混在其中就显不出来。

经此一趟,他们也算是见足了大场面,想必以后再有机会和别的世家打交道,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大惊小怪。

一顿饭尽数空盘,原焕看到自己食案上剩下的食物,忽然有种浪费食物被当众处刑的感觉。

下次一定让厨房少做一点,至少他的饭菜分量少一点,不然摆在明面上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众人吃饱喝足,原焕站起身,唤来府上的管事带客人们去参观粗盐提纯,等所有人都走远,这才疲惫的捏了捏眉心。

一下子和这么多人打交道实在是耗费心神,等具体章程拟定出来,还是将事情交给荀彧吧。

原焕心里如此想着,穿过回廊回到房间,刚坐下没一会儿,陶姬便端着药碗款款而来,“大人,该吃药了。”

原焕:……

唉,每当他觉得日子已经够苦了的时候,更苦的就能紧随而至。

身体孱弱的苍白青年端起药碗,无所畏惧仰头就干,喝完之后含上一颗腌的酸酸甜甜的梅子,被扶到床榻上躺下,精神气儿已经散了一半。

他和疾医说了几次,中午的药里不用加那么多安神的成分,可是每次喝完药还是昏昏欲睡,让他不得不怀疑疾医把他的话全部当成了耳旁风。

小憩之前,该安排的事情还得安排。

有客人在府上,他这个主人不在,至少要有个能主事的人。

郭奉孝那小子前几天给苏双张世平出了不少主意,说完之后才来找他汇报,方才见那二人时没什么感觉,但是他有预感,那两个马商肯定藏着坏水儿。

还是把事情交给荀彧头疼吧。

*

安国县界,车队慢慢悠悠走在官道上,妇人稚童在车厢里看着外面,对即将要去的地方很是好奇。

骑着高头大马的俊俏少年郎走在最前方,绕了好几圈之后回到中间的马车旁边,“瑜弟,我们马上就到袁府,你要不要下来透透气?”

这次回庐江可把他给忙坏了,不光要带走家眷,还要说服瑜弟跟他一同前来,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遇到好事怎么可以不带好兄弟一起?

袁府真的特别好非常好尤其的好,他可以保证他说出口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一点儿也没有夸张。

马车里面,皎如明月的清润少年掀开帘子看向激动的停不下来的好友,面带无奈开口道,“从过了界碑到现在,这句话你已经问了不下十遍。”

他这好友性子跳脱,临近中山郡越发不肯消停,骑着马来来回回的折腾,再多跑几个来回,他的马都要撅蹄子不载他了。

孙策将手放在脑后,看着旁边刚收获完的光秃秃田地,摇头晃脑笑的开心,“我给你说,我爹这次真的不是胡闹,新主公比袁术还好看,给粮草还大方,府上的饭菜也特别好吃,到地方你就知道了,这次出门肯定不会后悔。”

他爹之前穷的连手下的兵都养不起,甚至穷到写信回家让家里帮着筹集粮草,自从换了主公,不光再没提过粮草不够,甚至还有闲钱给弟弟们买东西。

要不是他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见了他爹后肯定撒泼打滚儿的闹。

“瑜弟,你说主公会派咱们去打仗吗?”孙策转过身,仗着骑术精湛在马上随便改姿势,少年郎容貌极好,托着脸看着车厢里的小伙伴,双眼明亮满是期待,“马上就到冬天了,不知道冀州境内的贼寇会不会找不到吃的跑出来,到时候我们主动请命剿匪,你说主公会不会答应?”

周瑜看着这已经开始胡说八道的好友,无可奈何放下帘子。

算了,习惯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