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举世皆浊

郭图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能在这里见到郭嘉,他想着颠簸了一整天终于能停下来休息,陡然看到这张讨人厌的脸,又听他如此嘲讽,哆哆嗦嗦指着他想要还嘴,然而一口气没喘匀,竟是直接把自己给气晕过去了。

郭嘉:???

就这?

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不经说了?

郭奉孝小心翼翼走上前,前前后后打量了一会儿,从旁边护院手上借了根棍子戳戳,发现这人是真的晕过去了,这才兴致缺缺把棍子还回去。

没意思。

护院们各自打起精神,防备着他们奉孝先生在门口被人殴打,没想到新来的那人不像他们想象中的虎背熊腰,反而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气晕了。

他们要防备的究竟是谁?

不过话说回来,奉孝先生的确有点欠揍。

吕布将赤兔交给亲兵,哼着小曲儿回来,看到郭图趴在前辕子上一动不动,脸上的喜色收了收,“怎么回事儿?”

郭嘉耸耸肩,慢吞吞回道,“嘉听闻故人到来,特意出门迎接,未料故人打招呼时过于激动,一不小心,便不省人事了。”

护院们:……

行、行叭。

先生说啥就是啥。

吕布看看低头不说话的护院,再看看泰然自若的郭嘉,摆摆手让人把郭图带下去安置,然后招呼着郭嘉和他一起去主院,“奉孝先生,布冒昧问一句,你觉得郭图此人如何?”

故人?

文若先生的朋友都不简单,那家伙和奉孝先生是故交,难不成真的深藏不露,有什么他没看出来的大本事?

郭嘉似笑非笑晃晃脑袋,错开点距离让自己显得没那么矮,然后踱着步子反问道,“奉先将军觉得如何?”

吕布扯着脑袋上的雉翎,难得委婉道,“恕布眼拙。”

他是真没看出来那人有多少可取之处。

郭嘉双手负后,摇头晃脑笑的开心,“看不出来就对了,那郭图曲辞谄媚,只会阿谀奉承,看不出来有何出彩之处才是正常。”

以往总觉得这大块头憨兮兮的不太聪明,现在看来,还不算太笨。

吕布:???

那郭图既然无甚出彩之处,为什么还要他把人带回府,总不能是为了逗趣儿吧?

吕大将军难以言喻的看着瞎乐呵的郭嘉,眉头一皱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只是和这人说话忒费劲,有什么搞不明白的不如待会儿直接问主公,免得自个儿乱猜坏了主公的事儿。

天气渐凉,太阳还没落山,凉意就冒了出来。

原焕手里拿着竹简听两个小家伙磕磕绊绊的读书,郭奕已经到了启蒙的年纪,整个府上数他这个主公最闲,让郭嘉教孩子又担心他把孩子给带歪,于是便主动揽下了带孩子的任务。

郭奕要读书,他们家那个小祖宗也跟着凑热闹,原本觉得这小家伙年纪太小只会捣乱,没想到到了认字的时候还挺认真。

自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天下士人推崇儒家,现在还没到几十年后玄学盛行的时候,给小娃娃启蒙,用的自然也是儒家经典。

书简比黄金更值钱,即便是袁家这样世代簪缨的大家大族,擅长或者钻研的往往也只有一部经典,像弘农杨氏,世代研习的便是《欧阳尚书》,儒家经典博大精深,一部书就足够几代人钻研。

幸好吕布张辽从郿坞搬东西的时候没有忘了那数量庞大的书籍画卷,不然就算回汝南袁家,也找不到那么齐全的四书五经。

那些经典原著字数都不多,学子们要学的不光是圣人之言,更多的是各家注释,就拿《尚书》来说,只这一本书,弘农杨家的书房就至少有三屋子各种前贤留下的释读注解。

原焕为了不耽误孩子学习,特意将四书先翻了一遍,原主留给他的记忆很好用,就是容易卡壳,看到问题要想很久才能想出来,以他自己的水平,根本做不到融会贯通。

好在小孩子启蒙用不到太深奥的典籍,一边认字一边玩,进度也不会太快,足够让他在给小家伙们启蒙的时候顺便让自己熟悉这个时代的儒学经典。

经典太多,学什么怎么学也很有讲究。

后世有大儒说过,研习四书,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1】

他不是垂髫小儿,又有原主的基础在,重新拾起书本,学起来倒是比他想象中更容易。

身体虚弱的清闲主公自从有了正经事情干,精神比之前闲着的时候好了不少,两个小家伙在他面前都很听话,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郭嘉提议让他给郭奕启蒙不是他来看孩子,而是让那孩子来看着他。

郭嘉和吕布来到主院的时候,正好小家伙们的背诵也到了尾声,原焕放下竹简,认认真真的将两个小家伙夸的小脸通红,然后才让奶娘将他们带去厢房玩耍。

“主公是不是太宠着他们了?”郭嘉搓搓胳膊小声说道,小公子还好,毕竟年纪小,他家那小子背个《诗三百》还磕磕巴巴,哪儿能这么夸?

“奕儿刚开始认字,能背下来已经很厉害,奉孝身为奕儿的父亲,不能对孩子过于苛刻。”原焕无奈的看了他一眼,人家奕儿只是个才三岁多一点的小娃娃,不用大人催就知道学习已经远超常人,这还不能夸,什么样子才能夸?

郭嘉笑眯眯点点头,“现在奕儿由主公来启蒙,嘉不敢多加干涉,以主公的学问,自然能让奕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小小年纪才名远扬。”

“奉孝。”原焕叹了口气,这家伙在府上时间一长,摸清了他的脾气之后,自来熟的性子很快找到发挥的空间,没几天就如鱼得水仿佛来了自己家。

偏偏他的分寸又拿捏的极好,再怎么自来熟也不会让人感到厌烦,这大概就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吧。

郭嘉挥挥衣袖,笑了两声回归正题,“主公,郭公则已经到了府上,只是路途颠簸,他那一身赘肉经不住折腾,现在已经下去休息了。”

吕布扭头看过去,长长的雉翎差点甩到郭嘉脸上。

刚才还是见了他太激动,这会儿却变成路上颠簸,这家伙嘴里有没有一句实话?

吕大将军眼里的迷惑太过明显,郭嘉摸摸鼻子,忽然有种欺负老实人的感觉,干笑两声又接了一句,“也许,可能,大概也有在府上见到故人过于欣喜的缘故。”

欣喜不见得,心塞肯定很多。

“人家远道而来,奉孝不要太过分就好。”原焕已经被荀彧科普了郭嘉和郭图的恩恩怨怨,心里自然向着自己人,那郭图的坑人事迹太多,他不觉得把人留在自己身边就能不被波及,还是留给郭嘉出气吧。

郭嘉知道轻重缓急,虽然他早就和郭图撕破脸皮,但是维持表面和善还能让人有苦说不出岂不是更好,“主公放心,嘉自有分寸。”

“奕儿一整天没见你,趁现在无事,去厢房和小家伙玩玩,万一以后父子间太过生疏,奉孝可别来这儿哭。”原焕温声说着,将这整天没正行儿的家伙赶去厢房进行亲子活动,他给小家伙启蒙,这个当爹的也不能闲着。

别以为他不知道送来府上的公务大多都是文若在处理。

“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主公了。”郭嘉像模像样的行礼退下,清楚他们家主公要和吕布说话,转身心情不错的找儿子沟通感情去了。

他见过不少人家养孩子,当爹的大多都是想起来才去见见,很少有亲自安排孩子的衣食住行,尤其现在这世道,男子大多出门在外,兵荒马乱的带上家眷不安全,只偶尔归家探望,更没见过父子间如此亲近的情况。

高门大户有家仆,这些事情家仆就能安排的妥妥当当,莫说父亲,就是孩子的生母都做不到这种程度。

他们家主公经历过灭门惨事,对那小公子重视的不行,不光自己亲力亲为,还看不惯他忽视孩子,为了让主公安心,他只能每天抽出来时间和孩子大眼对小眼。

时间一久,哪天见不到还怪不习惯的。

郭嘉满面春风去厢房,吕布看着他快要跳起来的背影满脑子问号,直到人进了房间,才莫名其妙的回过头,将这些天在邺城的所见所闻告诉他们家主公。

邺城官署里大部分都是韩馥留下来的官儿,袁绍拿下冀州后不是和袁术打仗就是和公孙瓒打仗,真正在邺城的时候反而没多久,内政方面韩馥当冀州牧的时候是什么样,他当冀州牧的时候还是什么样。

沮授田丰等人能不能用他说不准,反正麹义张郃高览那些武将是真不错,尤其是那麹义,打起架来和张文远有一拼,当然他也就和张文远比了,比起勇冠天下的吕奉先吕大将军还是差的远。

原焕听着他对邺城那些人的评价,听到他暗戳戳的自卖自夸时忍不住笑了起来,“奉先之勇武,的确天下无双。”

吕布骄傲的昂首挺胸,他说什么来着,主公眼里最厉害的武将果然还是他,毕竟天底下没谁敢说比他更厉害,只有他吕奉先可以毫不心虚这么说。

“并州混乱,袁绍此去,没有三五年怕是平定不下来。”原焕抿了口热茶,示意吕布在旁边坐下,然后声音缓缓问道,“奉先出身五原郡,可曾想过率兵返乡?”

“返乡?没想过。”吕布想也没想直接摇头,他跟丁原到洛阳时就没有家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五原那边有没有血亲他也不清楚,反正自从父母故去,他就再没见过别的亲人。

估计要么是嫌弃他家没出息,怕他上门打秋风,要么死在了战乱之中,莫说家人,偌大个并州,他连能说得上的朋友都找不出几个。

毕竟让他看顺眼的都跟他一起来中原了,看不顺眼的管他们是死是活。

“主公,并州那地方比中原乱的多,以袁本初那点兵,三五年怕是拿不下来。”吕大将军撇撇嘴,捏捏拳头说的认真,“只上党一地就有黑山贼和河内张杨虎视眈眈,官署里朝廷派过去的官儿在那里经营几年,估计也不会任袁本初压在他们头上,三五年的时间,他拿下上党郡都有难度,更别说整个并州了。”

别说三五年,给他三五十年能拿下来都是他有本事。

“拿下并州虽然艰难,但是至少给了他一条路,总好过让他留在冀州和我们作对。”原焕扬起唇角,慢慢悠悠继续说道,“袁本初心怀大志,给他一个卷土重来的机会又能如何。”

图谋天下的心谁都有,如今这几十路拥兵自立的诸侯之中就能找出一大半想推翻朝廷自己当皇帝的人,只是忠孝仁义压在头上,谁都不敢说出来而已。

袁绍有大志,那就让他看看,他究竟是以并州为大本营东山再起,还是在并州和胡人相互牵制,鹬蚌相争,最后便宜了他这个渔翁。

吕布心头一动,感觉他们家主公话中有话,正了脸色仔细琢磨了一会儿,然后眼睛一亮,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主公莫非是想,借并州胡人之手除掉他?”

袁绍袁术二人都不是好相处的,那袁术整日在主公面前装疯卖傻,试图让主公忽略掉以前的事情,袁绍虽然没有装疯卖傻,但也没好到哪儿去,兄弟两个都不是什么好鸟儿,主公肯定看他们不顺眼。

袁公路好歹是主公的亲弟弟,看在一母所出的份儿上主公可能饶过他,但是那袁本初,呵呵。

吕大将军眯了眯眼睛,抬手在脖子上划了一下,锐利的眸子杀意尽显。

原焕:……

倒也不至于。

袁绍现在看似落魄而走,其实并没有伤到筋骨,甚至比逼迫韩馥让出冀州牧的时候实力更强。

兵马不多,但都是效忠于他的亲兵,身边的谋士少了个郭图,多了个荀谌,且不说荀谌的能耐比郭图强多少,只没了郭图这个只会坑主公的“敌方奸细”,他就能少走很多弯路。

荀氏兄弟几人都是不世出的人才,荀谌荀友若文武双全,心智谋略皆为上乘,只要袁绍肯听,拿下并州而后徐徐图谋天下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以袁本初的性子,大概率是时信时不信。

即便如此,他也不是胡人轻易能杀得了的人。

“袁绍虽然多端寡要,好谋无决,但也不是无能之人,并州胡人奈何不得他。”原焕摇摇头,打消这人心里那不合实际的念头,然后才转移话题,“如今已经拿下冀州,驻扎在府上的兵马暂且不动,冀州各郡县骑兵步卒的操练也不能落下,伏义过两天从卢奴回来,到时奉先、伏义、文远一同过来,看看要去驻守何方。”

文官们忙碌,武将也闲不下来。

袁府毕竟只是个庄子,荀彧他们在府上处理公务没什么,这些武将不能天天守在这里,冀州北有幽州,西有并州,不算南边的兖州,要重兵驻防的地方也不少。

尤其是邺城,在他们彻底掌握冀州之前,邺城绝对不能出乱子。

“我们都离开的话,府上就没人了。”吕布皱起眉头,觉得至少得留下来一个守在他们家主公身边。

虽然没仗可打很无聊,天天在军营里转悠也闲得浑身不得劲儿,但是主公身边不能没人,别人家主公身边都有几十上百的亲卫走一步跟一步,他们家主公身边不能只有几十个护院。

真遇到有不要脸的派兵来偷袭,那几十个护院能干啥,还不够别人一根小手指头摁的。

不行不行不行,不管留的是谁,总得留下来一个。

“府上并非没有人,乌程侯之子孙策过两日便到,那孩子有勇有谋,将门虎子足以守住袁府。”原焕笑了笑,耐着性子解释道。

府上那么多人,自然不能没有人守着,正好小霸王带着家眷过来,十几岁的少年郎年轻气盛,他不敢随随便便将人派出去,留在身边磨磨性子却不是不可以。

更何况,与之同来的还有曹操的家眷,曹家大公子曹昂,算算年纪应该也满十岁了。

正说着,门外又传来仆从的敲门声,说是门外有两个商人慕名前来拜访。

原焕挑了挑眉,“商人?可知姓甚名谁?”

仆从上前几步,一边递上名帖一边回道,“一个名叫苏双,一个名叫张世平,都是中山的马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