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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时代,很小的病症都能要人性命,医术高超的疾医可遇不可求。
原焕很幸运,在这良医难求的年代,他府上这位疾医竟是位家学渊源且深藏不漏的好大夫。
疾医姓郭,乃和帝时太医丞郭玉之后,郭玉是和帝时的名医,医道高明,兼重医德,针灸之术更是为朝野叹服,府上这位深得家学真传,医术之高超鲜有能及。
能不能遇到华佗、张仲景全靠缘分,而且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觉得府上这位的医术足以应对各种场面,医术甚至可能不比华佗、张仲景差。
郭疾医本是宫中太医,归属少府,专为宫中贵人治病,宦官十常侍和大将军何进争权夺势之时,宫中已有乱象显出,后来袁术率兵攻入皇宫,宫里死伤惨重,他便趁乱躲了出来。
自古宫廷设有医师,掌医药政令,并统食医、疾医、殇医、兽医而隶于天官冢宰。【1】
太医令、丞主管宫廷医药问疾,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各种机构相继完善,汉承秦制,在少府和太常下俱设太医令丞属官。
少府属下疾医留驻宫廷,太常属下疾医医治百官。
在这什么都讲家世的年代,太医也是世代相传,作为有明确俸禄的另类官员,太医令更是和刺史一样的六百石官。
郭大夫能果断放弃太医的身份出宫隐姓埋名当个不起眼的疾医,可见魄力非凡。
原焕不知道高顺是从哪儿将人挖出来的,他意识到这位疾医本事非凡后才想起来询问他的来历。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真是什么地方都能卧虎藏龙。
郭疾医给新来的两位病号诊完脉,摇头晃脑摸着胡子,简单说了一下两人的情况,对府上病号之多发出感叹。
原焕:……
他能怎么办,他也很无奈啊。
疾医看到上座之人满眼无奈的表情,拱了拱手下去开药方煎药,这二位的情况和大人不太一样,府上的药材不够用,得列个单子让管事去采买。
戏志才对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在路上颠簸了那么多天,稳定下来总要病上一场才能缓过气儿来,他已经习惯三天两头生病问医的日子了。
旁边,不愿意接受自己也要汤药不离身的郭嘉蔫儿了吧唧的坐在原地,不明白为什么他也要跟着受罪。
分明病歪歪的只有志才自己,让志才吃药养病就行,像他这样身强体壮的大好男儿,舟车劳顿伤不到他,他现在就能豪饮三百杯。
荀彧荀攸坐在旁边看戏,假装看不到郭奉孝那幽怨的小眼神儿,这人素来狂放不羁,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现在到了他们眼皮子底下,自然要盯着他养身体。
天色已晚,侍女搬来灯座点燃烛火,原焕缓缓起身,让荀彧荀攸带这两位脆皮谋士去休息,磨刀不误砍柴工,睡饱了养足精神再谈正事也不迟。
郭嘉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耸拉着脑袋就要跟荀彧走,还是戏志才及时将人拉住,咳了一声低声提醒,“你又把奕儿给忘了。”
荀彧:???
荀攸:???
这家伙到底有多不靠谱?
郭嘉脚步一顿,顶着旁边几人质疑的目光,意识到自己的确忘了点重要的事情,干笑两声,转回身来,“主公,犬子年幼,不知……”
“先前不知奉孝携子前来,府上未曾准备太多,若奉孝放心,将孩子留在主院即可。”原焕的声音略带无奈,顺便将府上的人员给两位新人解释一下。
如果不是府上刚好有个同样年幼的袁璟小家伙儿,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找照顾孩子的人。
这人从进府到现在的举动已经足以说明他不适合单独带孩子,放心的话就留在主院让他照看,不放心的话,先让孩子去荀氏女眷那边住几天也行,总之都好过让孩子和他这个不靠谱的亲爹住在一起。
郭嘉有些脸红,得知府上有个和那小祖宗差不多大的小公子时着实松了口气,“有劳主公费心,嘉感激不尽。”
不是他对孩子不上心,只是他潇洒惯了,陡一接手哪儿哪儿都生疏,他自己焦头烂额哪边都顾不过来,最后也没能把孩子照顾好。
好吧,在这方面,他认错。
原焕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外,叮嘱侍女好生安排客人的食宿,在台阶上迎风站了一会儿,然后才转身回去。
郭嘉家的崽崽赶路时睡着了,不知现在醒了没有,他家的崽崽到了晚饭的时间,不去陪着用饭小祖宗又要不高兴,一个崽崽是养,两个崽崽也是养,小崽崽有了玩伴,或许就不会一直折腾他了。
主院里灯火通明,两个小娃娃在一间房里歪着脑袋看着对方,眼睛眨啊眨,谁都不说话。
郭奕迷迷糊糊醒来,发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爹不知道跑去了哪儿,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认识,还有个比他小了一圈的小娃娃坐在厚厚的毯子上玩耍。
小家伙自己也没多大,委委屈屈的缩成一团,眼里噙着眼泪,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袁璟听到动静,放下手里的木制九连环爬到床边儿,扶着床沿儿摇摇晃晃站起来,满眼好奇的看着床上从来没见过的小哥哥。
郭奕瑟瑟发抖抱紧自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袁璟:!!!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小孩子的哭声会传染,袁璟愣愣的站了一会儿,眼里的泪水迅速凝聚,不到片刻也跟着哭了起来。
两个小孩儿相对大哭的杀伤力极大,在外间做针线活的奶娘们慌忙进来,一人抱起一人开始哄,小家伙们平时都不怎么哭,这会儿有了一起哭的小伙伴,怎么哄都不肯停。
原焕还没进屋就听到了小家伙们的哭声,随后,刚才已经离开的郭嘉也急匆匆返回,“主公,奕儿胆小,离了我怕是要哭……好吧……已经哭了……”
是他昏了头,刚想起来那小子被抱进府的时候还在睡觉,醒来见不到熟悉的人肯定要闹,私底下怎么闹都没问题,可不能在美人主公身边闹。
“别急,先看看孩子怎么样。”原焕推门进去,示意奶娘将两个小家伙放下来,看看哭的鼻子都红了的小家伙无奈叹了口气,“怎么了?”
袁璟抱着父亲的小腿,抽抽噎噎不说话。
郭奕看到郭嘉过来,也是死死抱着他不松手,明显刚才吓得不轻。
“是我疏忽了。”原焕给小家伙擦擦眼泪,让奶娘端来水盆给两个小家伙洗漱,“奉孝先留下一起用饭,若实在不行,便让奶娘随你一起去东院。”
璟儿年幼,家里又没有女主人,只照顾他的奶娘就有四个,临时分出去一两个去照顾另一个小家伙不成问题。
“主公不怪罪就好。”郭嘉捏捏儿子肉嘟嘟的脸蛋,也舍不得对他说重话,耐着性子将小家伙哄好,费了番口舌让他知道这是安全的地方,顶天立地的男儿汉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
奈何等到食案搬过来,这磨人的小祖宗还是不肯松开他。
原焕已经在食案前坐好,举手投足一如既往的清俊优雅,袁璟围着样式奇特的布兜,乖乖的坐在旁边等待奶娘的投喂,父子俩端端正正如出一辙,和旁边的郭嘉父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郭嘉:唉。
他感觉自己的形象是彻底救不回来了。
郭奉孝破罐子破摔,索性和儿子共用一张食案,赶路的时候吃饭只是填饱肚子,他们已经好些天没有正儿八经的吃一顿饭。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这顿饭才显得格外美味。
郭嘉面前放着的是和原焕一般无二的汤面,只是分量多了些,厨房不确定这位郎君的饭量有多大,直接盛了满满一碗送来,配上一碟爽口的小菜,直让人停不下筷子。
美人在侧,佳肴在口,只缺美酒一盅呐。
郭嘉放下碗感叹道,旁边的儿子开始吃东西时就松开了他的袖子,小家伙认认真真的吃着蛋羹,看样子是不怕了,也是,他就在旁边,还有什么好怕的。
原焕擦擦嘴角,等两个小家伙都吃饱了才让侍女将食案撤下去,“今日天色已晚,招待不周,还请奉孝见谅。”
“主公说笑,安国境内一片丰收的盛景,不似别处匪患丛生,府上更是祥和稳定,令人心生安宁,如果这样还叫不周,那天底下就没什么能称得上周到了。”郭嘉难得坐正了身子,长袖盖在腿上似流云般清逸,言谈举止颇有世家子风范。
已经反常到如果荀彧在这里会怀疑他是不是被脏东西附身的程度。
世人重颜色,只要容貌气度足够出众,声名地位都不是问题。
郭嘉爱美酒、爱美人,第一眼看到这姿容甚美、如月皎然的青年时,心中的印象就已经定下,如此风姿卓然的美人,定是当今诸侯中的佼佼者。
他相信荀彧的眼光,荀彧能把他推荐给这人,说明这人在他心中的评价极高,不然荀氏叔侄俩也不会同时留下。
荀文若那么小心谨慎的性子都能留下,他郭奉孝还有什么不能留的。
如果日日都能见到这等清雅如仙的美人,他能日日痛饮三百杯。
可惜现在没有酒。
郭嘉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只是初来乍到不好开口讨要,于是决定待会儿去荀彧那里搜刮一番,荀文若谦谦君子,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好友无酒可喝。
郭奕吃饱肚子,听到要留在主院也不害怕了,只是怯怯的躲在他爹身后不说话。
原焕让奶娘将袁璟先抱回他的小床上,然后亲自带郭嘉去隔壁房间,那是之前给袁璟小家伙准备的房间,只是夏天一到,小家伙缠着他不肯走,于是房间便空了下来,正好给郭奕暂住几天。
郭嘉晃晃儿子的小爪爪,等他洗漱好上床盖好被子,等小家伙闭上眼睛睡着,这才放心的离开。
要不是确定留下为这人效力,他也不好意思刚来到就给主家添那么多麻烦,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志才应该已经歇下,不知道文若有没有离开?
郭嘉搓搓胳膊,在凉凉的夜风下打了个寒颤,他现在开始柔弱还来得及吗?
原焕将接待客人的事情交给陶姬来安排,他身边这两个从郿坞带出来的侍女都很能干,邵姬性子软了些,行事却从来不出差错,陶姬更加利落爽快,刚来没几天就和府上的管事厨娘混熟了,交际能力非同一般。
郭嘉戏志才那里有荀彧荀攸在,两个小家伙天黑了也不折腾人,原焕想想今天的各种事情,确认没有疏漏,这才揉揉眉心,喝完药洗漱休息。
一夜无梦,月落日升。
晨雾散去,天边泛起鱼肚白,红日即将越出地平线,炎热尚未来袭,后院的池塘边传来鸟儿清脆婉转的鸣声,微风徐徐,天光正好。
身体虚弱之人大多浅眠,原焕起来之时,戏志才也已经穿着整齐和荀彧一起过来拜见,而那昨夜一回去就借口身体虚弱急需睡觉的郭嘉郭奉孝,则是到现在都没有动静。
中山郡暂时没有太多公务,荀攸自己能处理过来,有大侄子处理公务,荀彧便请命带戏志才四处转转。
趁现在有时间,等过段时间忙碌起来,他们想转也没法转。
公孙瓒屯兵磐河,袁绍在界桥应战,这是关东联盟解散以来,诸侯之间为了争夺地盘而掀起的第一场大战,不过双方目前依旧处在对峙阶段,并没有大肆开战。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双方并非只有彼此一个对手,周边虎视眈眈的敌人不在少数,轻易不敢开战。
袁绍为了安抚公孙瓒,特意上表公孙瓒的堂弟公孙越为渤海太守,公孙瓒着急回幽州,虽然没有和袁绍重归于好,但也带走了大部分骑兵,让冀州这边的压力小了许多。
去年北方胡地闹雪灾,牛羊牲畜损失惨重,甚至饿死了不少人,从冬天到开春,胡人扰边一直没消停过。
都说胡人脑子一根筋,其实人家精明的很,幽州百姓春耕时他们消停了几个月,眼看着就要秋收,那群强盗又开始不老实了。
公孙瓒对时常南下劫掠的异族从来只有一个想法,死了的胡人才是人,活着的全是畜生。
他能在短短十几年经营起名声,靠的就是杀伐果断,能保幽州百姓一方安宁,白马义从在胡人部落中能止小儿夜啼,那是从一场又一场血与火的战斗中杀出来的名声。
如果幽州还是那个他说了算的幽州,即便他人不在,那些被他打的不敢动弹的胡人也不敢轻易进犯,但是今时不同往日,自从刘虞成为幽州牧,说什么要彰显大汉天威,对胡人一昧的怀柔,如今那些狼子野心的家伙又开始打幽州的主意,他实在放心不下。
公孙瓒刚走,原焕这边就得到了消息,幽州不安稳,即便依旧有幽州兵马屯兵磐石,这场仗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起来。
胡人寇边,百姓遭难,公孙瓒身为幽州土生土长的人,非常厌烦汉室宗亲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
边郡的百姓和中原不一样,几乎人人都经历过辛苦一年种出来庄稼,还没来得及开心,收成就被呼啸而来的胡人强盗抢走的事情,运气好的能留条性命,运气不好的连命都保不住。
中原人不会被胡人劫掠,说什么要以宽容之心令胡人主动臣服,上嘴皮碰下嘴皮说的容易,那些年年被劫掠的边郡百姓活该遭这个罪?
刘虞身为汉室宗亲,又为一方州牧,本身的能力非常优秀,幽州在他的治理之下蒸蒸日上,以怀柔的手段安抚边境各族,在鲜卑、乌桓、夫余等族中声望颇高。
幽州本为穷州,穷到官府的日常开支都不够,还需要与之相邻的青、冀两州支援,黄巾之乱后,各州之间交通断绝,联系日益减少,幽州官府拿不到青州、冀州的援助,险些连官吏的俸禄都发不起,直到刘虞到了幽州情况才好些。
从对胡人实行怀柔政策就可以看出来,刘虞是个追求仁政的人,在任期间劝民农桑,开放上谷的榷场和胡人交易,因为幽州钱财不够用,又在渔阳开采盐铁矿来维持官府收支。
短短四五年的时间,就将幽州治理成流民背井离乡也要去投奔的富裕之州。
如果幽州只有公孙瓒,接下来可能是白马义从杀的胡人不敢入侵。
如果幽州只有刘虞,接下来可能是怀柔政策渐渐生效,鲜卑、乌桓等各族主动归附。
偏偏两个人同在幽州,刘虞身为州牧,名义上掌握军政大权,但是幽州的兵马并不归他掌控,公孙瓒手中只有兵马,对内政的治理不说一窍不通,但也没好到哪儿去。
一个过于怀柔,只想以德服人,忽视了北地胡人的狡诈残忍,以为胡人都是听话的家犬,给他们吃的就不会造反。
一个过于强硬,胡人的确被威慑的不敢进犯,但是在治理内政方面捉襟见肘,幽州百姓穷困潦倒,官府连吏卒都养不起。
两个人理念不和,矛盾一日多过一日,两个父母官互相看不顺眼几乎要打起来,边郡的胡人自然不可能老实。
公孙瓒对胆敢劫掠幽州村镇的胡人只有一个态度,杀无赦,刘虞觉得公孙瓒过于穷兵黩武,态度也十分明确,胆敢擅自出兵者,杀无赦。
两个“杀无赦”撞到一起,可想而知情况有多么混乱。
书房里,原焕正在将记忆中的地图画出来,这时候的地图大多是局部地图,范围只有几个郡县的那种,很少有大范围的地图,斥候临时做出来的地图更是简陋。
他已经身处乱局,不可能独善其身,冀州、幽州、青州、徐州……大汉十三州、北方草原、周边海外,趁现在还能记住,能画出来多少是多少。
窗子底下的香炉青烟袅袅,气氛一片祥和,忽然,略带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荀攸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书房外。
原焕放下笔,揉揉手腕抬眼看去,“公达?”
荀攸放慢脚步,先是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然后将府上今天收到的信件递过去,“主公,是沮授沮公与的信。”
原焕顿了一下,听到这个名字后心里竟然松了一口气。
沮授沮公与,这位在袁绍入主冀州之后,监统内外、威震三军冀州二把手,终于有动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