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流离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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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麦青青,大麦枯。

谁当获者,妇与姑。

丈人何在,西击胡。

吏买马,君具车,请为诸君鼓咙胡。”【1】

日头西斜,暑气渐散,佃户们扛着锄头下田劳作,孩童围着田地旁的篱笆墙玩闹,一边拍手一边唱着朗朗上口的歌谣。

国人的强迫症几千年都没有变过,宫殿房屋要有中轴线,城池布局要四四方方,村庄外的田地划分也是一目了然,田垄整整齐齐,各家耕种的范围一目了然。

荀彧来袁府时春光正好,如今已经是盛夏,即便外面兵荒马乱送信不易,从颍川到中山也不能耗那么长时间。

不算来回路上的时间,信使已经回来两个多月,就算在家深思熟虑纠结要不要前来中山,两个月的时间也已经够了。

到现在连个人影都不见,除非他那些友人一个都不愿意来。

荀彧觉得,这个可能几近于无。

他和友人们志同道合意气相投,别的不说,在这方面的默契还是有的,如果不是觉得此处足以容身,他也不会写信让好友过来。

天下愦愦,朝廷昏暗,那些家伙要么一直没有出仕做官,要么是弃官返乡,接到他的传信后若是不愿意前来,至少也会给他回个信。

钟繇接受征召,如今已经抵达长安,在天子身边奉诏,陈群随父至徐州投奔徐州牧陶谦,其他几人也各自来信言明理由,只剩下那两个既没有回信也不见人影,让他怎么能不担心。

房间里清爽宜人,淡淡的熏香萦绕其中,只有翻动竹简的些微声音。

荀攸放下手里的笔,看旁边的荀彧已经连续几天心神不宁,揉揉手腕开口道,“叔父实在担心,不如派人去颍川一探究竟。”

荀彧将手边的竹简卷起来,摇摇头低声道,“再等两天。”

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那两个家伙很可能在路上耽搁了,现在派人去颍川估计也找不到人,再等几天,如果再不到,就派人在沿途寻找。

早知如此,当初应该派人去接,也好过现在这般提心吊胆。

叔侄俩正说着,外面的护院快步进来,“先生,箭楼上的兄弟来报,说庄子外面的官道上出现了几辆陌生的牛车。”

荀彧精神一振,“我出去看看。”

他特意算着时间,感觉郭嘉和戏志才要到了之后特意吩咐田庄的护卫留意外面的官道,府上和外面联系不多,来来往往都是眼熟的人,有生人出现一眼就能看出来。

等了那么多天,那两个家伙终于到了,待会儿见到人一定要问问,磨磨蹭蹭到底干什么去了?

荀攸看他难得失了淡定急急忙忙往外走,笑了一声继续处理手头的事情。

田庄外面的官道上,牛车晃晃悠悠走着,不知不觉从颠簸变成平坦。

车夫和车上的人都惊奇不已,天下战乱已久,官道年久失修,他们一路走来,见得最多的就是和乡野田间无甚区别的泥泞道路。

牛车稳当,走在那样凹凸不平的路上也颠簸的不行,身体康健的人尚且受不了,更何况郭嘉和戏志才两个身体都不怎么好,还带了个年幼不懂事的孩子。

郭嘉这段时间受了大罪,一边生疏的照顾孩子,一边忍受路途的颠簸,还有这越来越热的天气,哪一样都让他难以忍受,要不是想着荀彧还在等他的消息,他甚至想直接停在原地不动弹了。

青年苦着脸给儿子扇风,临近傍晚,官道又难得没有颠簸,小家伙很快乘着凉风睡了过去。

后面的牛车上,戏志才闷闷咳了几声,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粘在脸上,看上去很是狼狈。

尚在病中的青年察觉到牛车行走的愈发平稳,待呼吸平稳下来,掀开竹帘看向外面,入眼满目金黄的麦浪,暮色下劳作的农人,都是他们来时路上见不到的美好场景。

郭嘉看儿子睡得安稳,慢慢收起竹扇,然后小心翼翼的往外挪,看到戏志才出神的模样小声说道,“文若在这里待的一定很开心。”

戏志才咳嗽几声,靠在车厢上幽幽开口,“你我一直没有音讯,文若怕是高兴不起来。”

郭嘉:笑容逐渐消失.jpg

“天有不测风云,前路漫漫,不可强求,不可强求。”郭嘉讪讪笑笑,算算他们在路上耽搁了多长时间,搓搓胳膊缩回自己的车厢里不敢说话。

他觉得他指的路没错,谁让这几个地名那么像,一不小心把他这个天下第一聪明人也骗过去了。

田间的土路宽敞平坦,牛车的速度也加快不少,不等他们继续欣赏外面那祥和的丰收场面,就遥遥看到了院落高墙的影子。

兵营建在不远处,田庄周围都是他们的巡逻范围,士兵们提前得到消息,见到牛车没有阻拦,确定了里面是他们要等的人,特意派了几个人走在前面给他们带路。

车夫不像车上的两个人那么心大,看到兵丁有些胆战心惊,发现这些兵说话时很有礼数,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牛车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栅栏,从看到高宅的影子到真正走到大门前面又过了两刻钟,可见袁府的田产之多。

郭嘉摇头晃脑感叹着府邸的门户森严,目光从黑漆金字的匾额一路下移,然后就看到了台阶上那芝兰玉树笑意盈盈的谦谦君子。

二人对视片刻,郭奉孝果断从心,抬手将车厢窗外的竹帘解下来,挡住那要命的温柔目光。

荀彧:……

如此反应,这家伙果然心虚。

“彧在府上等候多时,奉孝和志才迟迟未到,若非你我之间情深义厚,此时或许已经心生嫌隙。”荀彧走到车厢旁边,隔着帘子缓缓开口,“奉孝,你觉得呢?”

“文若大人有大量,应当不会过于苛责友人。”车厢里,弱弱的反驳声很快响起,“颍川到中山路途遥远山水相隔,路上劫匪盗贼防不胜防,吾等平安抵达,文若不说欢迎,反倒有问罪之意,实在伤透了吾等之心。”

荀彧唇边笑意更甚,不愧是郭奉孝,还是如此的擅长倒打一耙。

忽然,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打断两个人的对峙。

荀彧眸光一凝,放过那心虚的不敢见他的混账家伙,走去另一辆车,将那和他们家主公一样孱弱的好友扶下来,“这一路上难为志才了。”

戏志才虚弱的笑笑,待双脚踏实的踩在地上,将身上的重量分到好友身上,然后毫不留情的开始告状,“若能回到当初,吾绝不与奉孝同行。”

荀彧转过头,隔着竹帘瞪了郭嘉一眼,扶着虚弱无力的好友进院找疾医。

还好他知道这两个人的身体都算不上强健,特意通知了疾医在主院等待,正好趁面见主公的时候让疾医诊脉看看。

戏志才又咳了两声,颤着手指了指被郭嘉关的严严实实的车厢,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等等,奕儿还在车上,先把孩子抱出来。”

“奉孝把奕儿也带来了?”荀彧惊了一下,没想到过郭嘉会带着孩子长途跋涉来到这里,语气也不似刚才那般从容,“稚子体弱,奕儿年幼,简直胡闹。”

郭氏没有和荀氏一样举族搬迁,现在董卓之乱已经平定,豫州虽被战乱波及,却也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危险,郭氏一族在颍川没有迁走,家眷都在族地,他带着牙牙学语的孩子出远门,万一路上除了意外怎么办?

戏志才叹了口气,虽然很不愿意,但是还要为郭嘉解释几句,“带奕儿出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此事怪不得奉孝。”

郭嘉听到这话瞬间精神,动作生疏的将孩子抱下车,怕把这惯会闹人的小祖宗吵醒不敢大声说话,但是挺胸抬头扬起下巴,整个人都嘚瑟了起来,“你看,连志才都说错不在我。”

荀彧看他抱孩子的姿势看的难受,吩咐仆从去主院找一位奶娘出来,然后板着脸回道,“志才只说带奕儿前来错不在你,没说那么多天没有消息传来错也不在你。”

“我们都已经过来了,还分那么清干什么?”郭嘉眼神飘忽,抱紧儿子当挡箭牌,可惜对面两人丝毫不为所动,等匆忙出来的奶娘将孩子接过去,立刻恢复铁面无情的模样。

这么严肃干什么啊?

马上就要见到宅子的主人,这么不给他面子,他怎么给那位面前留下好印象?

郭嘉嘀嘀咕咕整理好衣服,垂头丧气跟上去解释他为什么把孩子带过来。

郭氏不比荀氏家大业大,这些年已经走上下坡路,偏偏族中老一辈自持资历,什么事情都要插上一脚,他的妻子刚刚亡故就借口奕儿还小需要人照顾让他续娶,其实不过是想借他来和其他家族联姻。

他这边还不知道消息,那边竟然连亲家都找好了,年纪模样品行如何一无所知,就这么不经过他的同意要把事情定下。

一个二个说着为孩子好,这要是成了亲,能对孩子好才怪。

反正他要离开颍川,把奕儿自己留在家里他也不放心,不如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他郭奉孝的儿子,绝对不能被人欺负。

就是没想到亲自带小孩儿会那么辛苦。

他肯定是被那小祖宗折腾的精神恍惚,所以路上才老是指错路,文若要怪罪不能怪罪他一个人,得连那小祖宗一起怪。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仗着年纪小就逃避责任。

荀彧难以言喻的看着这家伙言之凿凿说孩子也有错的模样,许久未见,这家伙竟然连孩子都欺负,这是身为父亲该有的样子吗?

郭嘉转眼看向别处,“小孩子不能太娇惯,这是文若说过的话,怎么这会儿却不认了?”

荀彧:……

他至今仍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能全须全尾走出颍川书院的大门。

郭嘉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周围的情况,同时嘴上没歇着,将他和戏志才一路上的经历说给荀彧听,不是他不愿意赶紧过来,实在是突发情况太多,志才的身体不能颠簸,郭奕那小子也吃不得苦,只他自己吃苦耐劳并没有用,他得迁就着其他人。

旁边两人都知道他的性子,听他这么说只是笑笑不说话,戏志才甚至连反驳的欲望都生不出来。

高墙后面的庭院没有想象中规矩森严,穿过雅致清新的回廊来到主院,温雅清润的俊美青年瞬间吸引了他们的目光,风景摆设全部失去颜色,入目所及只剩下这恍若误入凡尘的神仙人物。

郭嘉以为荀彧已经是他见过的人中风姿最盛的那一个,没想到世上还有比荀文若更加迷人眼目的颜色,他能见到如此美人,此生无憾。

原焕看到来客身影,心下微定起身迎了出去,如果不是荀彧荀攸都拦着不让他出去,他甚至想学曹操迎许攸那样来个赤脚相迎。

郭嘉、戏志才,此二人之名如雷贯耳,加上荀彧荀攸,谋士团队也算有了基础,如此他便能稍稍放松心神,不必整日担心哪天醒来就被人大兵压境了。

郭嘉郭奉孝,史上屡献奇谋大放异彩,英年早逝后令曹老板痛苦惋惜的鬼才,现在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

而戏志才,这个在某演义中没有名姓,却在史书中被提到过的名字,和荀彧郭嘉一样,都是神谋鬼策的旷世奇才。

二人结伴前来,还带了孩子一起,若无意外应是不会转投他人,他虽无甚长处,但也不是让人弃之如敝履的无能之人,方才那孩子约莫只有两三岁,留下来正好和他们家那小家伙作伴。

荀氏家眷中没有和袁璟年龄相仿的孩童,他正担心那孩子长大了没有玩伴,郭嘉带了幼子一同前来倒是意外之喜。

郭嘉看到美人、不、看到主公起身受宠若惊,连忙快走两步并袖行礼,“在下郭嘉,颍川人士,见过主公。”

荀彧:……

戏志才:……

行、行吧。

戏志才无奈叹息,示意荀彧松开手,跟在郭嘉之后行礼道,“颍川戏志才,见过大人。”

原焕听到“大人”二字稍稍松了口气,他印象中的名士大才选主都非常谨慎,像郭嘉这种上来就喊主公的还真没怎么见过。

说起上次,还是一见面就喊“义父”的吕布吕奉先,差点没把他吓出个好歹。

昔年王莽改制,下达“令中国不得有二名”之制来附会古礼“讥二名,二名非礼也”的说法,这才掀起单字为尊的风气。

此后不光东汉,直到两晋,单字名都在史书上占据了统治地位,至于史书之外,名字是单是双也无人在意。

戏志才出身寒门,能在史书上留下名姓实属不易,也可见他本领之不俗。

“不必多礼,二位远道而来,在下未曾出去相迎已是不妥,还请上座。”原焕态度极好的带他们进客室,感觉戏志才的脸色着实不好,坐定之后直接让候在室内的疾医给他诊脉。

一个二个都在史书上留下早卒的记录,趁现在年岁不算大,好好调养或许还能调养回来。

府上之前只有他一个人日日喝药顿顿药膳,现在多了两个一同喝药的可怜人,忽然感觉入口的药也不那么难喝了呢。

戏志才坐正身子又行了一礼,脸色发白叹道,“沉疴旧疾,让大人见笑了。”

“志才言重,二位一路上舟车劳顿,正好让疾医仔细看看,喝上几副药就好了。”原焕脸上的笑容更加真挚,说完之后,又补充道,“稍后奉孝一起。”

郭嘉:???

他的身体可好了,虚弱的只有志才一人,为何要拉上他一起?

荀彧施施然坐在旁边,和荀攸交换了一下眼神,神色从容愈发淡定。

奉孝志才皆是嗜酒之辈,寻常没人能管住他们,从前在颍川时,多少疾医让他们戒掉酒水也没见他们上心,如今府上万事由主公做主,有主公下令,他们也能好好养养身体。

原焕笑吟吟抿了口蜜水,看疾医把脉的时间有些长,于是善意的提醒道,“志才体弱,厨房做药膳的时候要不要多做些?”

戏志才幽幽抬眸,对上那双温柔如水的眸子,笑的勉强。

“能以药膳调理身体,自然是再好不过。”疾医收回手,将脉象记下来,转向郭嘉继续把脉。

“做都做了,不如多做些,连奉孝那一份也一起准备了吧。”人都到了,天天病恹恹的不像话,府上有他一个体弱多病的已经很费疾医,这两个得尽快将身体养好才行。

不养好身体怎么有力气出谋划策呢?

郭嘉:!!!

美人!你好狠毒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