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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凉风习习,荀彧看着那整整齐齐的任命书,整个人都懵了。
他安顿好族人后留意了一番袁府的人员,这人身边的人不多,除了他家大侄子荀公达,其他都不像能处理政务的样子,中山郡治所在卢奴不在安国,他以为袁府只有亲信,处理内政的僚属都在卢奴官署。
可是现在,看着这么多任命书,他不得不怀疑卢奴官署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原焕笑起来的模样非常好看,盈盈笑意比春日的暖阳更令人舒心。
温润和煦的人间谪仙将占据了整个木盘的任命书往前推推,似乎知道自己此举有些过分,面色微红带了些不好意思,“卢奴官署废置已久,自张纯纠结辽西乌丸叛乱,中山郡久无长官,在下一副残躯,又要照看幼子,对郡中人事一无所知,无力重置官署,好在现在有文若在,方能解燃眉之急。”
荀彧:……
言辞恳切,态度极佳,如果不是从荀攸口中听过几句这人的性情,他都要被这“陷入困境急需帮助”的可怜人给骗过去了。
不过现在也没好哪里去,毕竟他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难得遇到如此合乎心意的主公,主公又对他委以重任,不管给他多难的活儿他都会接下。
只是没想到这人会如此不合常理。
荀彧略带迷茫的眨眨眼睛,淡定从容如他一时间也跟不上他这主公的思路,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承蒙主公厚爱,彧深感惭愧,只是诸多职位加于彧一人之身,是不是有些不妥?”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如今可用之人不多,只能文若公达劳累些,等奉先扫平中山境内贼寇,伏义清点郡中可用兵马,到时再从郡中挑选可用之人。”原焕猜到他会这么说,自然已经想好怎么回。
中山郡在冀州境内,冀州牧是袁绍袁本初,他和袁本初是兄弟不假,但是经过之前那么多事情,顶头上司是兄弟甚至不如是陌生人。
袁绍刚得到冀州不久,他不确定那人对冀州的掌控到了怎样的程度,中山境内又有多少他的亲信,稳妥起见,索性一个都不用。
荀彧看看荀攸,确定这人没有再和他开玩笑,只能无奈接下那些任命书,“多谢主公看重。”
原焕眸中笑意更深,吩咐府上下人将吕布从卢奴官署搬来的陈年竹简送到这里,又和荀彧说了几句,这才轻咳两声回去服药歇息。
叔侄搭配,干活不累,如果累惨了,自己就会想法子解决问题。
他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荀彧荀攸抚衣站定,直到那似扶风弱柳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这才相继在房间里坐下。
“主公遭逢大变,轻易不肯信人,初见叔父便将如此多的职位交给叔父,可见对叔父的喜爱。”荀攸端坐于案前,将他那孤零零的任命书放到上面。
和旁边那一摞任命书相比,怎么看怎么磕碜。
荀彧无奈笑笑,抬手拿起手边的茶壶,动作行云流水倒满两杯,将其中一杯往荀攸那边推推,然后温声问道,“公达以为,主公为人如何?”
荀攸端起水杯慢慢饮下,待杯子放下,不答反问,“叔父昨日与主公长谈,又如何以为?”
荀彧眸中无奈更甚,“袁士纪颇有美名,初时觉得此人如天边明月不可接近,昨日初见,方觉此人不似其他以忠君为名行谋逆之举,如公达所说,主公家中遭难,大难不死放得融入世间,出京为官为的是护一方百姓安宁,正是彧寻找已久的明主。”
荀攸点点头,听出他们家叔父还有别的评价,正跽而坐等待后文。
荀彧抿了口热茶,哭笑不得继续说道,“昨日见时只觉主公淡然疏离,偶尔甚至不像世间人,今日亲自送任命书,倒是感觉鲜活不少。”
荀攸低叹一声,“攸深有同感。”
何止是鲜活,简直是被吕布张辽同化了一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其不意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荀彧刚刚听到任命的时候震惊不已,接下任命书之后,想想中山郡的情况,感觉他们叔侄二人一起打理郡县内政并不算太难。
若是战乱之地,让他一人身兼数职打理内政的确头疼,和豫州兖州相比,冀州的百姓尚能安稳度日,税收农耕等事不用催促,百姓自己便做得井井有条。
主公身边有勇冠天下的吕布吕奉先,还有忠实可靠的高顺高伏义,兵马数量不多,却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勇猛之士,只要不惹得几十万大军围攻,保住中山不成问题。
没有外敌来犯的忧患,再有他和公达打理郡内事务,中山郡足以成为周边最太平安宁的地方,只是他一人身兼数职实在不妥,这些任命书得分出去几张才行。
荀彧对如今这位主公非常满意,眼神明亮干劲十足,“彧有三两好友赋闲在野,与其躲在家中蹉跎岁月,不如来中山一试。”
主公身边文武分配不太平衡,一郡虽小,却五脏俱全,文武相差过于悬殊不利于长久发展,正好他那些好友、同窗还有交好的世家子都有不少都无所事事,若心中还有济世救民之心,都来和他一起匡扶天下才好。
合乎心意的主公不好找,正好主公这里有许多空闲的职位,天时地利人和俱在,正是前来投奔的最好时机。
“叔父邀请友人前来,怕是正中主公下怀。”荀攸理了理衣袖,听到他们家叔父的话后灵光一闪,很快反应过来为何他们二人的任命书数量会差那么多。
世人皆道:汝颍多奇士。
汝南颍川一带人才荟萃、文风炽盛,私学及游学之风盛行,戴凭、许慎、张兴、丁鸿等经学大家皆是汝南颍川出身,党锢之祸中惨遭迫害的名士陈蕃、李膺等亦是汝颍士人,大儒名士传道受业、相互交通,关系更是错综复杂。
汝南袁氏和颍川荀氏在世族中皆有盛名,如今袁绍袁术各自占据一方,许多人奔着袁氏前去投奔他们,主公不欲大张旗鼓打出袁氏的名号,直接将任命书交给他们家叔父,无外乎是借他们家叔父之手招揽名士。
是他大意了,方才竟未看出主公的真实用意。
荀彧找来笔墨竹简,一边写信一边说道,“既能为主公分忧,又能将公务分出去,何乐而不为?”
荀攸默不作声继续喝茶,看他们家叔父一口气写了十几封信,一声不吭的打消说话的念头。
他原本想着自己同样出身颍川荀氏,甚至比叔父年长几岁,主公若想招揽颍川士人,直接和他说他又不会拒绝,何必非要等到叔父过来。
现在看到叔父这一份接一份的邀请信,不得不承认这种事情还是他们家叔父出面比较好。
荀彧有条不紊的将竹简封好,然后拿出布袋将信一一放进去,“彧初来乍到,对府上不甚熟悉,劳烦公达派人将这些送至颍川。”
荀攸麻木的接过布袋和布袋上面的竹片,看到上面那长长长长的一串地址,继续沉默。
“公达为何如此反应?”荀彧将见了底的茶杯满上,大概能猜到大侄子心里在想什么,神神在在抿了口热茶,然后才慢悠悠解释道,“昔董卓作乱,朝野不宁,不少好友弃官归乡,所以信才稍微多了些。”
荀攸抬眸看了他一眼,心道难怪这人和原焕会一见如故,十几封信只是稍微多了些,恍然间以为自己又听到搬空郿坞只是“离开时将郿坞的屯粮带了少许出来”。
荀彧敛衽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子推开透气,“先不说这些,主公将郡府僚属之职交给你我,不可在此虚度光阴,不知公达平时在何处处理公务?”
“主公令人在府中收拾出院落用来处理公务,只是那里也是吕奉先等人处理公务之处,若无必要,叔父还是不去为妙。”荀攸想起那只要有人就不曾停过的唧唧喳喳,连忙正色提醒他们家叔父不要去自讨苦吃。
荀彧对吕布了解不多,除了来袁府时见了一面,其他都是道听途说,而且大多都是负面说辞,什么凶残暴戾、助纣为虐、反复无常,各种不好的词几乎没重复过。
主公说身边没有可用之人的确不虚,武将们亲自处理公务,而不是令谋士幕僚从中协助,可见是真的缺人。
昨日见了吕奉先一面,只觉得那是个直爽的性子,凶残暴戾暂时没看到,兴许是接触的少,倒是没什么恶感,荀攸不说他倒没注意,这一提起,他反而好奇的紧,“先前信中说不清楚,公达可知晓主公是如何收服吕奉先这等猛将的?”
荀攸摇头,“主公未曾提起,不过看吕布在主公身边的模样,并没有表现出别的意思,反而鞍前马后忠心耿耿,至于缘由,攸也不知。”
他此前尚在狱中,得知消息的时候董卓已死,主公以原焕之名拿到中山太守之职,府上那么多人,除了一个中途遇到的赵子龙,其他人都比他来得早。
“主公虽然改换姓名,却并没有掩人耳目之意,袁绍袁术至今不曾找来,可见对京城之事丝毫不关心。”荀彧垂了垂眼,语气略带嘲讽。
焕,光明也。
董卓入京之前,主公在朝堂上不显山不露水,虽是袁氏家主,风头却被两个弟弟尽数抢走,他却并不介意,没有打压兄弟,也没有试图干涉皇命,天下只知太傅袁隗,不知袁氏还有袁士纪。
董贼以袁绍袁术起兵为由灭袁氏满门,主公经此刺激,心态发生变化也是情理之中。
天下大乱,朝廷式微,愿以一己之力,只求拨云见日,盛世再临,百姓不会和他一样遭受战火兵燹之灾。
原、袁二字同音,焕为光明之意,安亭二字更是直接的不能再直接,取安国亭侯之中两字而来,王司徒如此轻易给出中山太守,定然知晓顶着这个名字的人究竟是谁。
原焕不知道荀彧荀攸在背后如此分析他的姓名,如果知道,大概也只能感叹一声:聪明人就是容易多想。
他姓原名焕没有那么多原因,单纯就是爹妈起名起得好。
房间里,荀彧叔侄俩还在心痛他们家主公的凄惨遭遇。
在袁氏惨遭灭门之前,没人知道他们家主公谋略如何,吕布此人两杀旧主,按理来说不会再有人能放心用他,不过看主公和几位将领的相处,似乎没有任何隔阂。
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以主公的心智,他既然敢用吕布,肯定已经考虑过可能发生的情况,如果实在不放心,过些天找机会和主公谈谈,私下里乱猜容易导致关系不好,不如直接开门见山问清楚。
府上的仆从知道荀攸不喜欢在议事院中处理公务,以为荀彧和他一样,抬着那些落了好些灰尘的郡中旧务直接来了这里。
荀彧向来喜洁,皱着眉头看着抬过来的竹简,吩咐仆从把东西送到议事院,“奉先将军及其他将军平日带兵在外,无暇处理军务,稍后可以和主公提一下,军务送去院中由彧接手,几位将军也好安心带兵。”
言下之意,军务他包了,吕奉先等人可以不用再霍霍那个院子,将地方让给他和大侄子就行。
话说回来,公达之前为何没有用这个法子解决问题?
荀彧有些疑惑的转过头,待搬着竹简的仆从走远,一边走一边把疑惑问出来。
荀攸嘴角微抽,他倒是想大包大揽,但是也得有空才行,“叔父有所不知,奉先将军在郿坞除掉董卓之后,率兵将郿坞的金银粮草带了少许来袁府,攸近日一直在整理账册,无暇顾及其他。”
主公说是少许那就是少许吧,等叔父见到那数量庞大的竹简,自然就明白主公口中的“少许”和他口中的“稍微多了些”一样不靠谱。
原焕将任命书送出去后无事一身轻,回到主院干掉一碗苦药,然后就是日常的诊脉,疾医被他之前的脉象吓到了,又有个吕奉先时不时阴恻恻的盯着他,好像在威胁他“治不好就陪葬”一般,就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疾医也不敢不上心。
诊脉还没结束,府上的管事就匆匆求见,“家主,有信件从东郡而来。”
“东郡?”原焕坐正身子,吩咐陶姬将装信的布袋放在桌上,等疾医诊脉结束方打开布袋,先略过内容直接看最后,看到上面的落款一个没稳住,竹简直接掉了下去。
曹操?
曹孟德主动和他写信?
原焕懵了一下,不由开始胡思乱想,总不能他刚开始拐带小白菜,曹老板就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