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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布办事向来不喜欢拖泥带水,事情要办就干脆利落的办完,多半日都等不得,风风火火根本不想有没有后顾之忧。
驻守郿坞的凉州兵足有几千人,好在绝大部分对身为同僚的并州兵都没有警惕心,两方兵马关系不好归不好,表面功夫还是做的不错的。
吕布神色自若穿过层层回廊,猛不丁的露出獠牙,除掉董卓后立刻下令解决郿坞的董氏族人以及驻守郿坞的凉州兵,老贼害了他们家主公满门,他现在反杀老贼全家给主公出气,主公知道后肯定高兴。
凉州兵人多势众又能如何,在他吕奉先手下也不够砍,只可惜让那个被主公特意提到的贾诩给跑了。
吕布第一次为新主公办差,满心想的都是把事情办得十全十美,临到去主公跟前邀功请赏却发现漏了条大鱼,可想而知有多不甘心。
原焕猜到贾诩不会轻易栽跟头,对这个结果没有感到意外,他们人手不足,全仗出其不意才成事,让吕奉先去抓算无遗策的毒士贾诩,未免有些难为人。
贾文和能在汉末乱世中活到古稀之年,足以看出他的能耐,这人和其他谋士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比别人更不在乎百姓的死活。
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
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1】
有才无德,其才难用,稍有不慎,反而引火烧身。
他的确眼馋毒士的谋略才智,但是也只能眼馋,贾诩太过精明,那等圆滑世故的老狐狸,没有十足的把握轻易不能下手。
贾文和自己跑了问题不大,只要郭汜李傕等董卓亲信尽数伏诛,没了能让他忽悠的军队,长安城的百姓就有很大可能躲过接下来的浩劫。
前提是朝廷靠谱,如果朝廷不靠谱,谁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董卓伏诛,凉州军中的将领被吕布杀了个干净,长安的危机看上去算是解决了,但是如果王允以为这样就能高枕无忧,再自作聪明搞什么幺蛾子,那就不是他们管得了的了。
凉州没了董卓,还有马腾、韩遂等人。
关东联军竖起大旗摆开阵势时董卓也没闲着,袁绍等人聚起十八路诸侯,他也四处招揽名士,中原愿意应他征召的名士不多,西凉那边却有了好消息。
马腾、韩遂和董卓一样属于边军武将,见董卓在中原一手遮天,想过来背靠大树好乘凉,董卓的橄榄枝刚递过去,俩人就欣然应允。
李傕、郭汜占据长安时盘剥百姓,导致人民饥困,短短一两年时间里,便使得长安城内物价飞涨,再加上旱灾、瘟疫接连造访,关中地区的人口锐减,甚至出现了“人相食啖,白骨委积”的场景。
马腾、韩遂和他们同出西凉,一旦朝廷里的小皇帝或者王司徒犯蠢,想借这控制不住的兵马来平中原的乱,马韩二人十有八九会成为第二个董卓。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如果朝廷非要作死,那他也没办法,只是可怜了关中的百姓,年年月月不得安宁。
“贾文和老谋深算,我们如今势弱,即便将人扣下也没法让他为我们所用,让他走了也好。”原焕安慰着神色郁郁的吕布,看他依旧垂头丧气打不起精神,于是又给他派了个活儿。
他们名义上奉得是天子密诏,除掉董卓后要上交战利品,趁现在郿坞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和粮食还没人动,他们先扣下一部分运走,省得以后招兵买马发不出军饷。
京城不光有凉州兵和并州兵,还有皇甫嵩等人掌控的京师军队,他们打董卓的时候派不上用场,抄董卓家的时候绝对卖力。
董卓入京后劫掠百姓肆意抄家,郿坞里究竟堆了多少金银财宝怕是他自己都说不上来。
张辽眼珠子一转,按捺不住主动请命,“主公主公,我和奉先兄一起去。”
原焕看着少年气十足的银甲小将,扬起唇角点头答应,“路上小心些,动静不要太大,我已派人去安国联系家仆,到时会有人接应,我和伏义也很快就会过去。”
高顺原本想着自己去郿坞,看张辽主动请缨,想着这小子在郿坞待的时间不短,知道哪个库房是金银珠宝哪个库房是粮食,主公身边离不得人,正好他自己留下。
“主公放心,辽定不辱命。”张辽得了准令兴奋不已,不顾吕布阴云密布的脸色乐颠颠拉着人往外跑,“快快快,郿坞那么多好东西不能便宜了别人。”
“押送粮草军饷某一人足矣,你跟来作甚?”吕布心情不好,对小伙伴也没什么好脸色。
张辽性子跳脱,根本不在乎他的冷脸,拉着人跑远了才勾肩搭背地说悄悄话,“主公的意思是让我们扣下来一部分,剩下的留给小皇帝,郿坞那么多好东西,你舍得把那些留给小皇帝?”
他们家主公虽然已经对朝廷失望,但是心性不是一时半会儿改得了的,即便不再一心为国,也会下意识为小皇帝着想,换个胃口大的来这儿,能救小皇帝出苦海已经不错了,怎么可能给他留粮食。
也就他们家主公人美心善,要离开京城外放做官了还担心朝廷里那些大臣会不会饿肚子。
吕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反正主公没有说给小皇帝留多少东西,我们多拿点也不算阳奉阴违。”
拿一成是拿,拿九成也是拿,朝廷兵马疲敝用不了多少粮食,他们就过分一点点,拿个九成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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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初解语,微风拂面,原焕却依旧裹着厚厚的狐裘,在一众穿着轻薄单衣的士兵中显得格格不入。
董卓已死,天子临朝,事情仿佛尘埃落定,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董卓祸乱京都只是开始。
黄巾起义尚未完全平息,各路诸侯又开始拥兵自重,朝廷无力镇压此起彼伏的叛乱,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第二个董卓。
原焕没有亲自到长安接受封赏,他觉得他给出的姓字已经足够明显,聪明人都能猜到他的身份。
袁绍袁术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万一这时候发现他们的嫡长兄没有死,恼羞成怒彻底撕开遮羞布,为了除掉嫡长兄反攻长安,京城没有人能挡得住那兄弟俩的兵马。
小皇帝或许想不了那么多,但是王司徒可以。
王允正等着除掉董卓好独揽朝中大权,袁氏兄弟自相残杀才最好,只有鹬蚌相争,渔翁才能得利,袁氏没有袁士纪这个族长,袁绍袁术这一长一嫡才能打起来,现在袁士纪主动隐姓埋名要求外放,他们何乐而不为?
在王司徒的安排下,原焕要的官职很快落实到位,董卓的脑袋刚送过去,第二天,中山太守的任命诏书和官印就到了他的手上。
前任中山王无后,中山国相谋反被诛,那地方的位置又危险,敢在这种时候要和异族相邻的地方做封地的汉室宗亲寥寥无几,小皇帝选不出人,和王允商量了一下,索性把中山国恢复成中山郡。
吕布诛杀董卓居首功,迁奋武将军、仪同三司,进封温侯,高顺升中郎将,只有张辽一直守在原焕跟前,没有出头立功的机会,官职也没什么变化。
原焕开始还怕张辽觉得委屈,将人喊到身边想安抚几句,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张辽就叭叭叭先安慰上了。
这毛头小子怕他听到吕布进封温侯,爵位比他高,心里会不舒服,小心翼翼的说话都不敢大声,好像下一刻吕奉先就要和他们分道扬镳了一样。
且不说小皇帝给出的爵位有多少含金量,只看食邑的户数就知道,吕布的温侯只是听着好听,其实并不会给他带去多少好处。
食邑是朝廷分给宗室或亲信大臣作为世禄的封地,“世禄”二字足以说明不是一年两年能经营起来的,吕布身边没有家仆为他打理封地,估计等到爵位丢了都拿不到封地农户的租税。
天下大乱,政令不通,朝廷自身难保,郡县的赋税收上来也不往京城送,更何况各地最好的良田都归世家大族所有。
世族有爵位有食邑,本身不受郡县管辖,天子大权在握的时候还好,如今天子的废立被权臣把玩于股掌之间,郡县的官吏甚至要仰仗那些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
兵连祸结,郡县的官吏也不是傻子,实力强大的世族能让他们低头,像吕布这样异军突起的武将,只要他不亲自去封地过问,封地的农户自始至终都不会知道上头还有他这个人。
袁氏四世三公,原主年轻,只是继承上一辈留下来的爵位,自己还没来得及升官加爵,但是即便如此,经过几代人的奋斗,他名下的食邑也已经超过千户。
原焕无奈的给傻小子解释其中的弯弯绕绕,觉得那个担心这人因为官职闷闷不乐的自己也傻得够呛。
吕布和张辽带着大半兵马搜刮郿坞的金银粮草,原焕在城外多留了半日,让高顺安排人把袁氏族人的尸身送往汝南老家安葬,他和袁璟小家伙儿不回去,枉死在京城的族人总得落叶归根。
裹在狐裘里的苍白青年站在门前,亲自看着士兵将藏匿在郿坞的袁氏族人尸体一具具抬出来放入棺椁,莹润如玉的脸不见血色,连唇色都淡了下去,让人忍不住担心他会不会随落山的太阳一起飘走。
几说几不说,太阳已经从头顶落下,原焕疲惫的揉揉眉心,感觉事情已经全部安排妥当,这才吩咐旁边的忠厚武将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朝廷不安全,他们要尽早离开是非之地,再到不了能让他放松心神休养的地方,他这身子就撑不住了。
高顺不太赞同夜里赶路,上次白日里赶路就把这人折腾掉半条命,夜里识路不清颠簸更甚,他怕这人到不了冀州就病得无法起身,“主公,夜深露重,小公子也已睡下,明日一早再启程如何?”
原焕沉默了一会儿,到底不舍得让小家伙陪他一起受颠簸,叮嘱高顺明日及时将他喊醒,然后拖着昏昏沉沉的身体洗漱休息。
月色如洗,高顺担心的看着孱弱的主公进屋,没有惊动其他人,亲自去找疾医问问情况。
主公看到袁氏族人的尸身心情激荡导致伤神,实在不行,他们就多留几天,把身体养好再说前往冀州的事情。
原焕的身体太过孱弱,疾医一直没离太远,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喊他他立刻就能出现在跟前,绝对不会耽误时间。
高顺找到疾医,看到桌上改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药方,移开目光低声问道,“这些天主公的身体怎么样?”
疾医叹了口气,“将军,大人先前重伤未愈,若好生将养,养个三年五载或许还能养好,可这些天又是伤又是病又是车马颠簸,大人本就气虚体弱,还要耗费心力谋划大事,如此一天又一天,身体怎么能养好?”
高顺握紧了拳头,好一会儿又接着问道,“若主公明日启程前往冀州,他的身体可撑得住?”
“撑不住也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疾医皱了皱眉,想起今早号脉时号出来的脉象,右三部脉见微细虚浮濡弱散大、结代短促之象,明显的元气亏损思虑过重,“将军,大人一直心神不宁郁结于心,吃再多的药也没有用,必须让他安心养病,只要散了胸中郁气,服药便是事半功倍。”
高顺垂下眸子,神色晦涩不明,“我去安排车驾。”
京城附近的确不是好地方,董贼在长安屠戮袁氏族人,只有主公和小公子两个人幸免于难,主公留在这里难免有心病,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中山离汝南有千里之遥,以他们的兵马再加上主公的身份足以在那里站稳脚跟,只是中山不远处就是渤海郡,袁绍袁本初任渤海太守,二人同在冀州,难免要起冲突。
还是说,主公准备拿袁绍开刀?
高顺甩甩脑袋,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不管主公要干什么,前提都是他们平安抵达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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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有宵禁,虽然现在这种情况,有没有宵禁城里晚上都见不着人。
荀攸带了仆从出城,循着他打听来的路线一路来到城外,看到官道旁戒备森严的士兵神色一顿,然后下令马夫停下,“在此等候,不要下车。”
马夫和车厢里的仆从低声应下,看着他一步步走向那些浑身肃杀的士兵,眼里满是担心。
高顺听到消息匆匆出来,认出月光下身姿挺拔的青年是谁,示意手下将人放进来,“荀侍郎。”
中平六年,大将军何进秉政,征海内名士荀攸等二十余人,荀攸抵达洛阳后,拜黄门侍郎。
“高将军。”荀攸静静的看着高顺,从容不迫走进不知凶吉的包围圈,语速缓慢说道,“在下深夜前来,只想拜访原太守。”
高顺眉头微皱,只是客气的笑笑,“天色已晚,主公身体欠安休息,荀侍郎若有事情,等明日主公起身再说吧。”
“有劳将军。”荀攸听到身体欠安心头一紧,只跟着高顺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然后盯着面前的茶杯出神。
一夜无眠。
晨光熹微,原焕没有等到旁人来喊就睁开了眼睛,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这些天劳心费神,时不时的眩晕将他折磨的不轻。
陶姬轻手轻脚进来伺候他洗漱,看他的脸色比前几天更差心里担心的不行,原焕裹上狐裘走出去,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深吸一口凉到心肺,控制不住的咳嗽起来。
高顺脚步匆匆过来搀扶,待他平复了呼吸才低声将荀攸过来了的消息说出来。
“荀公达?”原焕挑挑眉,眼中的惊讶转瞬即逝,很快又变成笑意,“快请他过来。”
他大概是病糊涂了,只想起算无遗策的毒士贾诩,却忘了京城还有个大智若愚的曹魏谋主,这个时间点,那些用兵如神多谋善断的人才俊杰还都是地里的小白菜等人去挖。
小床上的袁璟小家伙儿悠悠转醒,扑腾着小手要抱抱,原焕走过去将小家伙塞回被窝,捏捏那粉嫩嫩的小脸,成功把迷迷糊糊的小家伙给捏清醒了。
荀攸进来时,只看到这宛若谪仙的苍白青年捏着小娃娃的手,眉眼含笑语气轻柔,“论起辈分,璟儿还要唤公达一声兄长。”
荀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