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昔跑得很急,路上的雪化了,和着泥土被踩成一片泥泞,他的靴子不防水,被渗得冰凉。
在候车处等了三分钟,却迟迟等不到校车来,他只好跑着去训练室。
“呼——”
“嗬——”
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全身都在微微发颤,并非寒冷,而是因为恐惧。
陆昔很少能感受到恐惧。
他经常孤独,总是不安,但从未感到过恐惧。他明确地知道,占据他生命最重要的一席的那些人——陆墨、凌……他们坚固如磐石。
但夏白渊不一样。
陆昔弯下腰,紧紧抓住了腹部的衣料,寒风灌入喉咙,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的心脏仿佛坠入了一个深渊,这个深渊下是无尽的空虚,而他的心脏在无尽地坠落。
他不是什么战神,他是一颗鲁伯特之泪。
看似能抵抗一切祸乱,但若是被抓住那纤细的尾巴,微微用力,他就会瞬间爆裂四溅、彻底粉碎。
历史上从未记载过夏白渊那特殊的体质,人都说是那些困境挫折才造就了史上唯一的战神,但那些都不是夏白渊真正的危机。
真正的危机,仅仅是一次微不足道的直播。
在一个看似普通的日子,在一个尚算和平的时代,在一切危机都并未显露头角的时刻。
——他要去救夏白渊。
假如你是剑士,我便做你的护手。
假如你是玫瑰,我便成为你的刺。
假如你是羔羊,我不要做你的牧羊人。
我是你的平原。
陆昔松开手,融入了汹涌的人群,正如一滴水融入河流,浩浩荡荡朝训练室涌去。
【直播镜头下】
训练室的灯光很是刺眼,银发的雌虫抬起手,手背遮住白光。
这灯光照得他脸色苍白,几近透明。
“你是不是骗了陆昔!”
“你这种雌虫,连虫神看见你都恶心!”
“我要是你,我早就以死谢罪了!”
“……”
人群激愤,但假如他们能稍稍冷静一点,仔细看一下,就会发现在夏白渊的手背之下,薄唇轻轻勾起,露出了一抹微笑。
并非讥讽,也无恼恨。
或许连夏白渊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在他还没来得及成年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
——————
阴暗潮湿的厕所里,伴随着难闻的臭味,传出一声声的踢打声。
三只体格高大的雌虫穿着肥大的校服,恶狠狠地踢打着地上的一只瘦弱雌虫。
“敢阴我!敢阴我!”
“打死你!”
地上的雌虫发出低低的悲鸣声,泪水从他青紫肿胀的脸上滚落,灰色的头发比角落里的拖把还要脏。
他不断的告饶声非但没有引起施暴者的悲悯,反而让他们下手更重了。
假如继续打下去,这只本就瘦弱的雌虫一定会受到不可挽回的暗伤,但就在这关键时刻,厕所的门被打开,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你们在干什么?”
这声音不大,也很平淡,但就是这么平淡的声音,却出乎意料的阻止了那三只雌虫的暴行。
为首的黄发雌虫抬起头,看着站在门口的银发雌虫,脸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夏白渊,少管闲事。”
夏白渊放下书包,青蓝色的双眸一一掠过他们的脸:“出去,我要上厕所。”
黄发雌虫胸膛起伏:“这里有这么多位子。”
夏白渊面无表情:“我都要用。”
“……”
黄毛雌虫被噎住,眼看着就要发作,硬生生还是憋了回去:“行,你有种。”
“我们走。”
临走前,他又用力踢了一下地上的灰发雌虫,三人这才离开。
灰发雌虫瑟缩了一下,惶恐地看着夏白渊。
但夏白渊却只是平静地拉开了旁边的隔间。
水声过后,他拉开门,看到还在地上的灰发雌虫,脸色有些讶异:“你还在这?”
这只雌虫有点傻的,他想。
“我、我叫惠特。”
夏白渊:“哦。”
他拿起地上的书包就要走,惠特却跟了上来:“我知道你,你叫夏白渊,听说你刚转学过来,就一个人就干翻了十几只高年级的雌虫!”
夏白渊脚步微顿:“……”
惠特咧开嘴:“你真的好厉害——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样才能像你那么厉害?”
“……”
“啊你不喜欢说话吗?没事,我很能说的。”
“……”
“对了,你喜不喜欢吃巧克力,我带了很多……啊,被弄脏了。”
夏白渊停下脚步,朝他伸出手。
惠特:“啊?”
夏白渊拨开碎裂的巧克力,从最底下拿走了唯一完好的巧克力,“谢谢。”
劣质巧克力,有着过分甜腻的口感。夏白渊眯起眼睛,晚风吹拂他的额发,远处传来悠远的钟声。
在他杀了哥哥之后,雌父带着他逃亡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星球,他的运气似乎一点点好起来了。
他向来不善言辞,也缺乏表情,加上奇怪的发色,过于锐利的长相,注定没有多少朋友。
惠特是一只怯懦的雌虫,夏白渊提醒他:“你这样畏缩,别人不会放过你,反而会更加欺负你。”
惠特沮丧地低下头,连眼角都垂下了:“可……可我很弱的。”
夏白渊沉默了一下,还是道:“算了,你别离我太远。”
惠特猛地抬起头:“夏白渊,你真好呀!”
夏白渊不是很习惯这样直白的夸赞,下意识地扭过头,含糊道:“是你太夸张。”
当时的他,第一次生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
——假如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惠特,会怎么样呢?
这样的念头在夏白渊的心里翻涌,越发火热。他如同一只活在虫族社会里的狗,给自己带上了锁链,这锁链死死禁锢着他,却也是他生存的保障。
只有这样,他在别人眼里才是“正常”的。
惠特见他神色有异,不禁问道:“怎么了?”
夏白渊注视着他,青蓝色的双眸深深沉沉。
良久,他拧过头,道:“只是在想一些无聊的事而已。”
惠特挠了挠腮帮子:“古古怪怪。”
夏白渊轻笑了一声。
他终究是没能说出来。
——在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他都会梦到这一天,在梦里他将一切和盘托出,然后一身冷汗地惊醒。
幸好没有说出来,这样他还能告诉自己。
不是惠特出卖的他。
惠特只是不能接受而已。
他站在教室的日光灯下,脸色苍白,属于他的课桌上被泼满了墨水,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巨大的字。
【怪物】
【雌虫和亚雌生下来的怪物!】
【滚出去!】
他留在教室里的书都被撕碎了,纸屑撒了一地。
“哗啦——”
冰凉的水泼了他一身,夏白渊竟然没能躲开。夏季的校服一沾水就透,布料下隐约显露出了红色的刺眼花纹。
“哇……居然是真的!”
“他真是怪物,好恶心啊。”
“……”
夏白渊下意识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但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他熟悉的憧憬和热情。
灰发的雌虫站在人群中,一脸惊惧,讷讷道:“怎么会这样?”
一只手揽住了他,黄发雌虫咧着嘴:“谁能想到呢?夏白渊——居然是这么个怪东西,惠特你也是被骗得不清啊!”
惠特一愣,这只曾经殴打过他的黄发雌虫,如今却对他这样亲昵。
就好像他突然被接纳了一般。
他几乎是受宠若惊,下意识接话道:“是啊!我也不知道啊!他居然是这样的怪物呢,瞒我这么久……”
黄发雌虫拍着他的肩膀,大笑出声。
只剩下夏白渊低着头站在教室里,冰凉的水从他脸颊上落下,乍一看很像泪水。
从那一天开始,他给自己戴上了更加牢固的锁链,从此不再妄想打开。
他注定是一条狗了。
————
想要正常地进入训练室是不可能的了,连窗户上都扒满了雌虫,更何况他一个不会飞的弱比雄虫。
陆昔深吸一口气,他的脚边放着一堆巨大的鞭炮。他用打火机点燃了引信,然后拔腿就往门口冲去!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猝不及防响起,在这里的大多数都是军雌,良好的战斗素养让他们的身体先于脑子做出了反应——
“卧倒!卧倒!!”
“艹!有人开火了!”
当下齐刷刷就趴到一大片,陆昔捂着耳朵就冲了进去。
直到他穿越了人群,趴下的雌虫们才反应过来,骂骂咧咧。
“呼……呼……”
陆昔拨开一层层的人群,终于挤了出来。
苍白刺眼的灯光下,他站在高处,往下看去。
夏白渊独自一人,站在所有镜头之下。
他背对着陆昔,修长的脖颈雪白。
陆昔的牙关打了个哆嗦,他再也顾不上其他,往前倾身喊道——
“夏白渊!!!”
陆昔的声音撕裂干哑,几乎听不出这是他,更是淹没在吵吵嚷嚷的声音中。
他也不指望夏白渊能听见,要如何救夏白渊,一开始他就想好了。
篡改所有虫族的认知,给他们制造幻想,让他们认为夏白渊毫无异常。
这种近乎邪恶的做法,一旦做出来,他从此就要背负着这巨大的罪恶度过余生。
陆昔勾起嘴角,手指微微发抖。
难怪整个虫族都想要自己死。
他咬住舌尖,精神力蓄势待发。
但就在这时,夏白渊却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转身看向了陆昔的方向。
尽管隔着极远极远的距离,陆昔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夏白渊的双眸。
仿佛一团在风中摇晃的余烬,眼看着将要熄灭,却倏然燃烧了起来!
阴霾一点点散去,那双眼里的光芒逐渐强烈起来,一点点照亮了夏白渊的脸庞。
【陆昔】
他朝陆昔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烙印进陆昔的心底,他确信自己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笑。
夏白渊注视着陆昔,伸手解开了衣服。
风衣之下是制服,制服之下是中衣,中衣之下是衬衫,它们一件件地落在地上,终于露出了那一身艳丽的红色花纹。
如同盛开的花朵,缠绕在夏白渊的身上。
全场死寂。
“看见了吗?”
夏白渊的声音不大,但沉稳有力。
“你们说我是怪物,”他说,“你们想要我跪下,想要我祈求你们的原谅吗?”
“可我什么也没做,你们为什么恨我?”
“这样会让你们觉得万众一心吗?”
夏白渊的眼睛一一掠过雌虫们的脸,轻声道:“可我现在不怕你们了。我不应该被这样对待,不是吗?”
“我没有错。”
“我也不是什么怪物。”
他抬起下巴,眼睛明亮如同星子:“我从出生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弄错了一件事。”
“你们才是怪物。”
这个时代,是怪物的时代。
他也不是狗。
他——
他应当活得堂堂正正。
……
陆昔捂住了心脏,这颗心脏不在往下坠了,相反地,它在不停地膨胀,轻飘飘的,不断往天上飘去。
他看着夏白渊,只觉得此时的他耀眼夺目,如同冉冉升起的朝阳。
“夏白渊!!”
陆昔一脚踩上椅背,往下一跃而去。
他从高高的空中坠落,围巾和帽子松开,他朝夏白渊张开手:“接住我!接住我!”
夏白渊睁大眼睛。
羽翅从他背后伸出,身影在空中拉出一条银线,在半空中接住了陆昔。
“你在干什么!”夏白渊惊魂未定,陆昔却搭着他的肩膀,指着一边的窗户:“快跑!”
“是陆昔!”
“陆昔!”
“啊啊啊啊啊啊——陆昔——”
没有人能追上夏白渊,只有还在运行的摄像机,勤勤恳恳地记录下了这一幕。
黑发红眸的雄虫趴在夏白渊的背上,银发雌虫大笑出声,羽翅轻振着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轻巧地飞出了窗户。
如同飞出了囚笼。
——————
日光越发暖起来了。
夏白渊在一座钟塔上落下。
陆昔坐在塔顶,目光追随者夏白渊的侧脸。
夏白渊:“你怎么还在看我?”
陆昔往后一躺,他没有回答夏白渊的问题,反而说道:“夏白渊,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夏白渊:“什么事?”
“我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就决定了,我要保护你。”陆昔朝日光伸出手,“但是我错了,你不需要我的保护。”
他自顾自地认为,夏白渊是弱者。
自顾自地想要安排好夏白渊的一生。
从未想过,夏白渊比他所能想象的要更加耀眼。
陆昔叹了一口气:“我是不是……有点自以为是。”
心里有点后怕,还有些庆幸。
“怎么会。”
“有那么一瞬间,我在崩溃的边缘。”夏白渊轻笑道,“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很强,我比大多数虫族都要胆怯,我很害怕被发现身份,害怕得几乎要疯掉。”
“我狼狈不堪,我是过街老鼠,我不应该出现,我应该死得悄无生息。”
陆昔原地就要蹦跶起来:“谁这么说!!”
看着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夏白渊忍不住往前俯身:“你看。”
陆昔:“啊?”
“因为你爱我,因为你想保护我,”夏白渊贴在陆昔的身上,两人一齐倒在了塔顶,“我才发现,我是值得的。”
夏白渊终于学会爱自己。
他听到了陆昔的声音,当他看到陆昔的时候,陆昔的眼里只有他,夏白渊。
他原来并不是什么丑陋的怪物。
他是陆昔所爱的。
……
陆昔呆呆地看着夏白渊。
很多人说,没有经历过磨难的夏白渊,只是一只普通的雌虫。
假如保护过度,只会埋没了他?
不。
苦难不会让一个人完整,但爱可以。
陆昔紧紧抱住了夏白渊,闭上眼睛。
哪怕全虫族都害怕陆昔,夏白渊一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