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昏迷中醒转,身下是冷硬的地面,顾平林睁开眼,视线逐渐清晰,入目是一片素白的衣袍下摆,顾平林暗暗惊疑,用力撑起上身,却发现真气被封住,道脉伤上加伤,略有动作便疼痛不已。
视线抬起,对上一双妖魅的眼睛。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身上白衣明显换过,束发玉簪也取下,换成了洁白如雪的发带。那人负手站在旁边,居高临下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顾平林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面不改色地扫视四周。房间不大,床、桌、椅等齐全,还有一架牡丹花鸟的屏风隔断里外,外间隐隐有生气,应该还有人。
“白头山,紫霄宫。”顾平林看着窗外景色道。
“是紫霄宫。”段轻名回答。
南珠守心剑宗灵眼失败,这一带应该也已沦陷,空中却不见阴气,他应该是利用紫霄宫大灵眼的灵气,用特殊的办法保住了这里。顾平林回头看他:“鲁公子若成功,第一件事必是灭剑王阁,你果然也早有准备。”
段轻名道:“剑王尚在,谁能灭剑王阁?”
这里离灵心派有半个月左右的路程。顾平林估算着时间:“赌局结束了。”
段轻名“哦”了声:“打败我,就是用这种办法吗?”
顾平林不动声色地道:“打败你,我只能用这个办法。你是真正的剑修,看到针对顾影剑法的剑招,必然会感兴趣,我要借此拖延时间,否则你动用境界压制,我早已落败。”
“你怎会发现我那姨母中了巧言?”
“她看到我,眼里有太多杀气。她虽不知当年蓬莱之事的真相,但始终认为是我害了你,没有我,你就不会入灵心派,更不会暴露剑术,从而招来围杀。不过她知道你活着,所以之前再恨我,也并未起杀心,突然改变,除非是受到巧言影响,”顾平林停了停,“她在意你,想为你报仇。”
见段轻名没有反应,他继续往下说:“至于你会不会救我,我原不确定,但事关灵心派存亡,实是不得已为之……”
“不确定吗?”段轻名轻笑了声,打断他,“你顾平林可是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顾平林没再否认:“你这样的人,肯用一百年时间来救我,就一定不会看我死。”
“这么了解我啊,”段轻名道,“当年在蓬莱岛,你是不是也这样胸有成竹?”
顾平林不答:“我说过,我能赢你一次,就能赢你第二次。”
话音落,一股大力将他带起,重重地摔落在地。
顾平林撑起身。
不容喘息,无形的力量袭来,顾平林再次摔出去,他咬牙翻过身。
脚步走近,一双素白缎靴停在面前。
顾平林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整个人又飞出去,撞到墙上,旁边架上的花瓶被震落,“砰”地摔到地上,碎片飞溅。
那人慢步踱近前,仍居高临下看着他。
发丝凌乱地覆住半边脸,顾平林浑身伤痛,几乎动弹不得,闭目躺在地上缓了会儿,然后又慢慢地起身。
段轻名没再动手,看着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重新站直了身体。
黑眸满含笑意,却透出满满的冷酷。
顾平林浑不在意:“恼羞成怒了吗?”
段轻名抬起手,拂过他的嘴角,指尖染上殷红的血。
顾平林蹙眉。
“我有些好奇,你这种人的血会是什么味道?”段轻名饶有兴味地看着指尖那一抹血色,“真是美丽而富有韧性的颜色,让我忍不住想尝一尝,是不是和你的人一样美味?”
顾平林警惕地盯着他。
手指伸到鼻下,段轻名终于又皱眉,挥手用了个净水咒,血迹迅速消失:“你还是没变,抓到一点破绽就能毫不客气地利用,利用得彻底。”
“你在愤怒,”顾平林镇定,“不是因为被利用,而是发现你段轻名竟然有弱点,有执念,这让你难以接受了。”
段轻名闻言笑起来:“我段轻名敢赌,就有输的觉悟,也能接受任何的弱点,而你却在害怕。”他逼近一步,低头凑近顾平林,轻声:“是吗,顾小九?”
几乎是瞬间,顾平林沉下脸。
段轻名见状越发笑如春风,直起身:“我想起来了,这个结果你满意吗?”
见他又伸出手来,顾平林退开两步。
段轻名便收手,站在原地看他,悠悠地道:“真是令人惊喜,原来我们是这样一对友爱的师兄弟,还曾经春风一度,难怪你要杀我了,毕竟曾经在我身下颤抖这种经历,你一定十分恐惧,又怎能容忍呢?”
顾平林冷声:“两次败在我手里,不如说说你的感受。”
段轻名道:“我的感受是疑惑,你这么谨慎的人,当初竟然不亲自确认那具尸体,你不想要我死?”
顾平林道:“确认也没用,那时你已经逃离蓬莱。”
“是吗?”段轻名道,“一夜夫妻百日恩,我还以为你是舍不得我。”
顾平林微嗤:“你知道不可能。”
“真可惜,”段轻名不在意他的态度,“我们竟是如此相衬的一对璧人,啊,还有令人愉快的过往,难怪我会炼溯月洄光卷救你……”
顾平林道:“这么说,你段轻名是情深意重?”
段轻名漫不经心地道:“也许啊,我钟情于你呢。”
“这不好笑。”顾平林冷冷地道。
段轻名饶有兴味地打量他:“我又帮你一次。当初你只顾针对我,却教鲁知仁乘虚而入算计灵心派,可惜鲁知仁没料到灵眼会被毁,后来我心生怀疑,又察觉白头山灵气异常,这才发现他的目的,对鬼道产生兴趣,顺便推算出锁灵阵的位置,你躺在七界棺里,魂魄不散,果然看到了。”
“你的图并不完整,具体位置仍是我推算出来的,”顾平林语气柔和两分,“我确定目标在灵心派灵眼,正是因为那场针对我与灵心派的设计。”
“这算是还我清白?”
顾平林沉默了下:“在这个局里,鲁公子也需要利用我引开你的注意,实乃一石二鸟之计,我上当了,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段轻名道:“他不可能成功。”
“也是。”顾平林改口。不提自己死后段轻名修炼溯月洄光卷,纵然自己不死,段轻名发现被设计,岂会无动于衷。
段轻名突然问:“都记得吗?”
顾平林愣了下,看他。
段轻名道:“除了锁灵阵,你记得多少?”
顾平林虽有不解,却也如实答道:“定魂百年,魂力消磨,记不得多少。”
“这样吗……”段轻名忽然转移话题,“鲁知仁不是你的敌手。你之前联络各派,不止为守住潜阳山,也是借机将各派战力尽可能多地调出来,为下一步行动保留战力。那些不配合的门派此刻恐怕正焦头烂额,独阴无阳之地是万法门鬼修的天下,受困其中,看他们能撑到几时了。”
顾平林承认:“修界沦为独阴地,万法门不需动手,各门派自会消亡,如今潜阳山地脉保住,鲁公子必会抢先下手除去能阻止他的人,之前我联系飞剑宫与天残门……”
“不是你,”段轻名打断他,“是时令和我那娇滴滴的表妹。你曾经托时令送信回灵心派,其实是暗渡陈仓,前日他被天残门追杀,不过是依你之计行事,与老病真人取得联系,好用君慕之的下落与老病真人做交易,至于飞剑宫……”他略作停顿:“联系飞剑宫的,是天残门。他们追杀时令,误伤飞剑宫弟子,引玉无学出面,你借天残门之口与玉无学谈下了救阳昭的交易。为了瞒过我,你确实设计周密。”
顾平林道:“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监视之下,不能不谨慎,但联系齐氏的不是他们。”
段轻名想也不想:“是蓝非雨,他用剑王阁的渠道联系了齐氏。怪不得你特意让他陪小雨剑回剑王阁见我,我一时也没想到,你竟敢在我眼底下让剑王阁的人利用剑王阁的消息网传递消息。嗯……蓝非雨,真是我的好下属,奸细当得尽职尽责。”
顾平林道:“你答应会饶他。”
段轻名道:“那么古老的承诺,答应你的又不是我,是段师兄。”
“是段轻名,”顾平林道,“或者,你不承认过去的段轻名?”
“为一个承诺拿蓝非雨冒险,看来你早有准备,我也许会记起来。”
顾平林沉默。
“就这样,你还敢继续。”段轻名含笑道,“你这是不惜一切地阻止我,要当拯救修界的英雄啊。”
被无形的力量扼住颈,顾平林闷哼了声,后背抵到墙上,双脚离开地面。伤痛加上窒息感,顾平林脸色苍白,却没有挣扎,冷静而吃力地道:“抱歉,我不是阻止你,是阻止鲁公子,你也清楚这一点。”
“嗯,你无意与我为敌,”段轻名温声道,“顾平林,顾小九,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这种时候还在尝试把控我的情绪。”
“我并没有。”
“那你是真的感到抱歉吗?”
顾平林抿唇不答。
“你根本不觉得抱歉,因为你认为自己没做错,”段轻名沉默了下,“你学会虚伪了。”
人再次重重地摔到地上,顾平林只觉眼前发黑,过了好半晌才勉强撑起身,咳嗽。
对面人冷眼看着他。
顾平林尽力平复气息,拭去唇边血迹:“你说的对,我不过是想稳住你,你是别人眼里的天才,但在我眼里,你就是个疯子,我不会像前世一样陪你疯,直到失去所有。至于利用你,我丝毫不觉得抱歉,因为我这么做,不止是救灵心派,也是在救你,灵心派必须保住,修界不能变成独阴地,我顾平林不会追随你。”
“迷人的倔强,”段轻名踱到他身旁,“看看你,受伤了,流血了,满身尘土,落得这副狼狈模样,还不肯低头,你为何总是不自量力?”
顾平林道:“你呢?总是自以为是,令人厌恶。”他抬起脸,目光如火:“段轻名,你能接受弱点,只是不能容忍弱点被人一再利用,你在发泄愤怒。”
狭眸闪过妖光,如同毒蛇的眼。段轻名微微倾身,扣住他的下巴:“那我应该让这个弱点消失?”
“你不会,”顾平林道,“否则我根本没机会醒来。”
“真聪明。”
“你输了,赌约还作数。”
“当然,”段轻名答应得痛快,手指却微微用力,带着他的脸转向屏风,“不过,外面的人我该如何处置呢?”
顾平林看看屏风,立即又看他。
“你的步师兄非要救你,常师兄也跟来了,可惜废物就是废物,能力永远配不上勇气,”段轻名被他的反应取悦,“我们的过往很有趣,所以我特地将他们请进来听一听,知道掌门的秘辛,他们想必十分震惊。”
顾平林与他对视半晌,心沉了下去。跟来救人,这的确是步水寒可能做出来的事,他与常锦心将段轻名当作师弟,段轻名要制服他们太容易了:“你要做什么?”
段轻名放开他:“我能做什么?不过是感念旧情,留顾掌门作客。”
顾平林直接问:“多久?”
“三个月。”
“不行。”
“你没有拒绝的能力。”
“我们的赌局……”
“赌局结束,”段轻名道,“我会遵守承诺,不再插手你与万法门的事。”
顾平林忍耐道:“但四灵吞日阵运行,潜阳山迟早失守,你将我困在此地三个月,与插手有什么区别?”
“这场赌局,你利用我经过允许吗?”段轻名道,“反过来,我也是凭能力设计拿下你,没有违反规则。”
“强词夺理,”顾平林停了半晌,见他没有表示,只得道,“我必须出去,说你的条件。”
段轻名显然早已料到他的反应,将一粒药丸递到他面前。
顾平林毫不迟疑,接过咽下。
“你不问是什么?”
“不致死。”
“果然胸有成竹,”段轻名踱了几步,似笑非笑地道,“这种药,与时令的药作用大致相同。”
顾平林色变。
“当初你为了杀我,不惜以身作饵,同我虚与委蛇,真是美好的师兄弟情谊啊,我若不是段轻名,早已送命了,”段轻名侧回身看他,高挺的鼻梁被窗外光线勾勒出冷硬的线条,“这一次,外面有你的步师兄和常师兄,再不济还有剑王阁护卫,你大可选一个解毒,然后杀了他。我很感兴趣,你会选哪一个呢?”
胸中气血翻涌,顾平林握紧拳,厉声:“段轻名!你敢……”
“我敢,你又要杀我吗?”
顾平林一愣。
“我掌控人心,却不能掌控自己的心,所以失败,”段轻名从容地转身,“你清楚我的弱点,大可再用同样的手段设计杀我。”
顾平林到底沉默了,看着那白衣身影转过屏风,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