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清亮的钟声响彻潜阳山,透着无限庄重。玄冥派山门处却是一番热闹场景。高大的牌楼上悬挂着玄冥派标志,数十名玄冥派弟子分列石阶两旁,腰佩长剑,气势非凡。两名道督带着几个大弟子站在牌楼下迎接宾客,无数修者鱼贯而入,或身着道袍,或身着华服,络绎不绝,不时又有人驾鹤驭雕而至,各自送上装有贺礼的百纳袋。
“灵心派岳掌门座下前来道贺。”
顾平林与段轻名两人并肩走在前面,身后江若虚与冷旭等四人面色都不太好,此番接待众人的只是一名寻常弟子,同为二流门派,接待六道门的就是文始院主卫紫阳座下的大弟子,玄冥派如此“疏忽”,很难说是不是故意的,众人十分不忿,只是记着岳松亭的嘱咐,没好计较。
段轻名指着天空笑道:“玄冥派这次可是大手笔。”
众人跟着仰头望去,果然见山门里面又是一番景象,上空丝丝紫气缭绕,虽然稀薄,却令人神清气爽,周身舒畅。
“莫非是鸿蒙钟?”
“连镇派之宝也拿出来了,怪道我方才进来就觉得周身舒畅。”
鸿蒙紫气难得,于修炼大有益处,众人心情好了不少,边说话边往前走,段轻名一路上介绍玄冥派的法器宝物,他本就博学,讲解又有趣,众人听得入迷。顾平林独自走在后面,将一切看在眼里,没有作声。
典礼是露天举办的,玄冥派大殿外的广场比灵心派足足大了好几倍,阶上正中设着香案与祖师牌位,中间留着空地,两旁则是客座,足足有几百桌,桌上摆着各色果碟与酒茶,不少客人已经入座,有眼熟的,也有眼生的。
负责接待的是程氏,灵心派众人过来,她只淡淡地扫了眼,便转脸与旁人说话,也没有弟子过来引众人入座。
果然如此。顾平林确定了心中猜测。
虽说两派同在潜阳山,弟子之间多有摩擦,但玄冥派堂堂大派,不可能在这种重要场合计较,这分明是程氏的意思,想教训自己。
段轻名若无其事地上前作礼:“见过姨母。”不待程氏理会,他又转向旁边那客人:“这不是卫伯父么,来得好早。”
三两句话,那客人便笑着与他聊起来,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段轻名侧身示意:“玄冥派盛典,我与几位师兄弟受掌门之命,特来道贺。”
招呼打过,客人一直在面前站着,这就失礼了。程氏冷着脸,低斥身边的弟子:“还不请客人入座!”
灵心派的座位被安排在角落里,周围都是些不入流的小门派和散修,顾平林还好,其余几个人都气得涨红了脸。
冷旭道:“回去吧。”
“他们就是故意的,”另一名弟子附和道,“礼都送了,我们何必留下来受闲气!”
众人都看段轻名。
段轻名叹了口气:“此番委屈师兄们了,不若你们先走,我留下来应付,回去也好向掌门交待。”
江若虚与冷旭都曾跟着去过海境,感情更深厚,听他这么说,江若虚忙道:“哪能放你一个人在这里看他们的脸色,我也留下来吧。”
灵心派弟子素来同进退,另两人也不肯走了:“我们是师兄,没有丢下你一个人的道理,罢了,不过是受点气。”
话虽如此,众人坐在一群散修与小派掌门中间,仍觉得尴尬难堪,唯有段轻名浑不在意,兀自与邻桌修者们谈笑,也不管对方是否有名。
不多时,两个世家子弟匆匆走来,见到段轻名便大笑。
“方才看着像,真是段兄!”
“段六!”
两人没说上几句,陆续又有人找过来,段轻名与他们谈笑风生,似十分相熟。
顾平林看在眼里,慢慢地喝茶。
这些人都出身大世家,应该是他在段氏时交的朋友,知道他入了灵心派,仍无半点轻视之意,可见是真心服他。段轻名此人除去无情,称得上惊才绝艳,确实让人难以抗拒。
动静闹得太大,果然没多时,一名玄冥派大弟子匆匆走来作礼:“几位师弟弄错了,诸位是在那边桌,一时忙乱,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恕罪。”
他一边赔礼,一边将众人引到另外一桌,这次四周再不是小门小派,都是些有名气的世家门派,与灵心派的地位十分相称的了。
大典即将开始,那群世家子弟都告辞归座。这边灵心派众人刚坐下,邻座就有人招呼:“顾师弟?”
顾平林转脸看,发现竟是六道门的张怜,她之前被段轻名利用,两个师弟惨死于齐氏家老齐鹏之手,之后便很少见到她了,听说她这两年都在闭关,如今看着整个人显得沉静了许多。顾平林别有深意地瞥了段轻名一眼:“张师姐一向可好?”
“还好,”张怜只是微笑,朝众人拱手,“诸位师兄也在。”
她分明是熄了对段轻名的心思,顾平林不禁感慨,她应该是在后悔,当时若不是她想与段轻名同行,半夜追上去,也不会恰好遇上齐鹏灭口。其实此事全是段轻名设计,她能远离段轻名也是好事。
六道门与灵心派是老交情了,两边弟子大都认识,互相问候几句,玄冥派大典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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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悠悠回荡,上空鸿蒙紫气更浓郁,气氛变得庄重起来,宾客们不约而同停止交谈,看向场中。掌门占人杰走上高阶,先是念疏文,然后率弟子祭拜立教祖师,各院弟子展示剑术……足足两个时辰才结束。
离晚宴还有些时候,众宾客纷纷起身活动,或寻找熟识的朋友,或结交新友,那些世家子又拉段轻名喝酒。顾平林近年被岳松亭当作继任掌门栽培,认识的朋友也不少,被拉着喝了几杯,想到晚上还有正宴,顾平林便找了个机会脱身出来。
刚走进梅花林,背后有人唤他:“顾师兄!”
“曲琳?”顾平林止步,回身望园门,“这等重要场合,你不去待客,跑出来,会不会受责罚?”
曲琳走到他面前:“你又怎地躲这里来?”
“我不喜饮酒,”顾平林顿了下,“想来你也不喜欢这种场合,也罢,我们随便走走吧。”
曲琳陪着他散步,有点迟疑地问:“我听说,程大修为难你们?”
“只是弄错而已,”顾平林道,“步师兄过几日就能出关。”
曲琳惊讶:“岳掌门不是罚他闭关五年吗?”
事出意外,岳松亭寿数将尽,必然会提前放步水寒出关。顾平林没有解释,伸手拂开挡在她前方的梅花枝。
曲琳脚步微微一顿,低头,迅速从花下穿过:“方才有位六道门的师妹在打听你。”
顾平林跟着走过去,收手,让花枝弹回。
“我没告诉她你在这里,你说过要一心修炼的,”曲琳道,“省得她将来伤心。”
顾平林“嗯”了声:“你还伤心吗?”
曲琳别过脸:“我……”
顾平林打断她:“比之前呢?”
曲琳愣了下。
“淡了许多,”顾平林替她回答,“也许你将来仍会记得我,但对你而言,我已经不是必须,最早的心动,不一定就是最好的,你说是吗?”
曲琳道:“你还是这样。”
顾平林语气略严厉:“回顾过去没有意义,前方才是你的路,曲琳。”
曲琳低声:“我明白了,时候不早,我去招呼客人。”
她说完便匆匆离开,顾平林转回身,望着前面的亭子。朱栏外,梅花嫣红,栏内,白衣清冷。
顾平林举步踏上石阶,走进亭子里:“真巧。”
“真是巧。”那人倚栏而坐,半闭着眼。
顾平林问:“醉了吗?”
“你看,我是醉还是醒呢?”段轻名反问。
顾平林看着亭外走来的人:“那要看你想醉,还是想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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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近五十岁的相貌,浓眉鹰鼻,下巴略方,蓄着漆黑的胡须,身形魁梧,走起路来气势十足,一看便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他走进亭子,皱眉看顾平林一眼,又看段轻名:“他怎么了?”
片刻工夫,段轻名仿佛已经睡着了,毫无反应。
除了这高大的身材,两父子实在没多少相似之处。顾平林道:“师兄大概是醉了,段家主若有事,顾九可以代为转告。”
段品摆手:“我先带他走。”
“这……”顾平林上前几步,“恕我不能答应了。”
段品闻言有些意外:“你之前说过,愿意让他离开灵心派。”
顾平林道:“那是之前。”
段品愠怒道:“什么意思?”
顾平林道:“他不愿走,段家主何不成全?”
“成全你们的丑事?”段品瞬间冷了脸,目光阴鸷,“你真以为老夫不敢杀你?连同这个孽障,老夫一并清理了门户,岳松亭能奈我何?”
顾平林笑了声:“你不敢。”
段品一拍石桌:“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敢,”顾平林毫不在意地重复了遍,踱近他身旁,“十招内,你杀不了我,就会有人过来阻止,段家主是客,怎好在玄冥派大动干戈?”
段品冷笑:“难道你能永远躲在玄冥派?”
“当然不会,但你也不会动手。”
“哦?”
“段家主无故杀我,必定令人好奇,我为了活命,也许就顾不上什么名声了。”
“你敢威胁老夫?”段品不怒反笑,“老夫顾忌,岳松亭就不怕丢脸?”
顾平林道:“所以说啊,此乃万不得已之计。”
段品嘲讽道:“小朋友,这样就想威胁老夫,你还是太嫩了点。”
“这样当然不够威胁你,”顾平林道,“如果加上嵬风师的信呢?”
段品眉头一跳:“什么意思?”
顾平林道:“海骨坑之事,各派损失惨重,想必大家都很好奇那幕后之人是谁。”
眼底杀意一闪而逝,段品摸着胡子,嗤道:“你根本没打开信,如何证明是写给我的?”
“我确实没打开,因为信上有段氏的独门封印,”顾平林道,“但这不代表世上没人能打开它,相信段家主也会这么想。”
段品终于收起轻蔑之色,放下手,慢慢地踱了几步,问:“你待如何?”
顾平林道:“前辈不来找麻烦,顾九也懒得惹麻烦,也许,这世上确实没人能打开它吧。”
“区区灵心派,老夫动它不难。”
“顾九要动段氏,也不难。”
段品愕然半晌,大笑:“好大的口气,看来老夫这个儿子,竟是找了个不简单的人!”
顾平林道:“谬赞。”
话音落,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亭子外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这只是一点教训,”段品转身面对他,“不要以为轻名护你,你就可以在老夫面前放肆,年轻人要学会认清形势,知难而退。”
“段家主的教训,顾九领下,”未敢动用造化诀,顾平林额上见汗,语气却平静,“来而不往非礼也。”
无风,栏杆边花枝突然动摇。
“嗯?”段品微惊,掌一捏,袖底风起!
狭窄的亭子里铺开无边剑境,千百梅花飞舞,朵朵皆是剑意。
须臾,几朵梅花无声地飞落,沾在栏边沉睡的人身上,白衣添了红痕,一朵落在弯弯的薄唇边,像极了魅惑的笑。
段品现身亭外,面容有些扭曲,以他的身份,竟被外丹修士的剑招逼退,委实算得上狼狈了:“他教你的?”
顾平林没有回答:“多谢成全。”
“你们,很好!”段品冷笑了声,拂袖而去。
耳畔再度响起各种声音,画檐雕梁,朱栏依旧,只有栏外枝头的梅花少了几朵,不远处三两行人路过,谁也没留意到,亭内曾经有过一场较量。
境界差距不小,顾平林调匀气息,抬手拭去唇边血迹,侧回身看熟睡的人:“这样试探有意义?”
段轻名果然睁开眼:“怎么讲?”
顾平林道:“你相信了吗?”
“结果只需要满意,不需要相信。”斜飞的眉隐着锋芒,段轻名站起身,衣上梅花纷纷落地,他轻拂广袖,径自离开了。
顾平林留在了亭子里。鸿蒙钟百年才能动用一次,谁都不愿错过机会,林中随处可见打坐的修士,顾平林也趁机吸纳鸿蒙之气冲刷道脉,直到晚宴即将开始才往园外走,正好遇见一个女弟子在石桥边徘徊。
那少女正值妙龄,长相俏丽,她往东走了几步,又转身往西走几步,然后停下来思索,秀眉皱得紧紧的。
顾平林扫了她一眼便继续往前走,路过石桥边时,随口问:“是六道门的师妹?”
那少女一愣,点头:“师兄是……”
顾平林道:“晚宴快开始了,贵派张师姐与我们坐在一处,不如一同出去?”
少女本是迷路,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听顾平林主动相邀,她不由暗喜,忙道:“那正好,师兄请。”
“请。”顾平林说完便往前走。
少女连忙跟上他,两人转过几处游廊假山,一前一后走出园门,少女暗暗松了口气,看着他的背影,几次想开口,又抿嘴忍住了。
“到了。”顾平林回身。
少女不知在想什么,闻言“啊”了声:“什么?”
顾平林笑了下,微微抬下巴示意她看:“那位是贵派的张师姐,没错吧?”
少女回过神,脸一红:“是了。”
“秦师妹!”张怜旁边的弟子已经看见两人,招手,“快过来,怎地去了这么久?”
少女连忙过去坐到张怜身旁:“我就到园子里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走这许久?”张怜指着她的鼻子,“又迷路了不是!”
少女理直气壮地道:“没有,我遇到了一位师兄,跟他说话儿呢。”她转身就寻顾平林,随即惊讶:“咦,你是灵心派的?”
“什么你啊你的,没大没小!”张怜叱道,“他就是你经常问起的顾师兄,怎么,你们说了半天话,还不认识?”说完,她又对顾平林笑道:“这是我师妹秦敏,听说顾师弟你小小年纪便力战钩蛇,十分钦佩。”
顾平林道:“年少冒失,见笑。”
秦敏傻傻地看着他。
面前青年着一袭黑披风,俊眉星目,鼻子英挺,再看不出少年时的女相,与传言中大不相同。
秦敏扭扭捏捏地拱手,说话声气都小了许多:“顾师兄,方才……”
“方才真是巧。”顾平林转移话题,随口问起她修炼之事。
秦敏初时还很紧张,后来见他言语温和,不似面上那般严肃,这才放开了些,拉张怜:“顾师弟与师姐眉眼有些神似,乍看好像师姐的兄弟!”
这事也不是第一次提起,两桌人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张怜轻撩鬓边的发丝:“有人不是一心想做我的弟媳吗?”
秦敏急了:“你别乱讲,我可没说!”
众人都别过脸装没听见,江若虚低声对顾平林笑道:“这秦小师妹很倾慕你啊……”
顾平林摇头。
鸿蒙钟声再起,晚宴开始,半空升起无数灯笼,灯下弟子穿梭,为宾客呈上美酒珍馐。
“顾师兄,我敬你一杯好不好?”秦敏端着酒杯,笑盈盈地凑过来。
顾平林看向对面。
手执素色折扇,段轻名周旋在一群世家子弟之间,浑身都是世家应有的风发意气,半边俊脸时而隐入扇面后,露出那双含着笑的、妖魅的眼睛,完美无暇。
顾平林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举杯与她轻碰:“师妹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