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再要支开连非雨已来不及,顾平林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朝来人拱手:“李兄。”
李墨青今日穿着身黑白相间的长袍,秀逸不失稳重,虽然脸色苍白显得病态,眉宇间却自有一种平和气质。他朝顾平林两人拱拱手,随即捂着嘴咳嗽,半晌才停住,笑道:“我也正想找两位一叙,请。”
段轻名主动坐到顾平林左手边,李墨青就在顾平林对面坐下。连非雨则退到段轻名身后恭恭敬敬地站着,忍不住悄悄打量李墨青,好奇又期待的模样。
顾平林拿起葫芦给李墨青倒酒:“新得一壶好酒,借花献佛,请李兄品尝。”
段轻名微微挑眉。
李墨青看着杯中的织烟酒,笑道:“刚在门口已闻到香味,我便猜今日有口福,顾兄弟费心了。”
顾平林端起酒杯:“请。”
李墨青也忙举杯朝两人道声“请”,饮尽,半晌忍不住赞道:“果然好酒!”
“听李兄方才所言,难道你也有事找我们?”顾平林放下酒杯。
李墨青道:“我是想找段兄弟。”
段轻名奇怪:“哦?找我?”
李墨青叹了口气:“你们也知道我的情况,天剑在我手上,实在是委屈了它。”
“李兄何出此言,”顾平林道,“天剑择主,自有理由,李兄这是妄自菲薄了。”
“道途不是只靠信心,两位都是剑道中人,无须说这种客气话,”李墨青苦笑,将黑色长剑搁到桌上,看着段轻名道,“如此好剑,如此待我,我又岂能忍心让它随我蒙尘?此剑应当归段兄弟才是。”
段轻名“欸”了声:“它原本是想选顾师弟的,李庄主想让,也该让顾师弟才是。”
李墨青失笑:“我相信,顾兄弟会赞同我的选择,此等绝世好剑,唯有在段兄弟你手里才不会委屈它,让它匹配天剑之名。”
段轻名靠着椅背:“抱歉,我已有剑,比它更好。”
话音落,桌上天剑突然自行滑出鞘,清光闪,磅礴剑意直逼他而去!天剑之怒,名副其实,旁边的顾平林吃了一惊,立即释放剑意护住身旁人。
李墨青回神,慌忙伸手将剑鞘合上,剑意才消失。
顾平林松了口气,冷眼看段轻名。
能气到剑,也是不容易,此人似乎天生就乐于找死,方才若非挡得及时,只怕他已被剑意伤到心智。
“嗳呀,脾气这么大,”段轻名反而笑起来,“你们看,就算我肯,它也不会为我所用了。”
没想到他会轻易激怒天剑,李墨青也惊出冷汗,无奈:“这……”
顾平林道:“天剑之意已是明了,李兄再执意相让,就不只是辜负它,而是轻视它了。”
“可我……”李墨青沉默了下,“我这残躯注定不能修习完整的银兰剑术,实在是不忍这样一柄好剑陪我沦为碌碌废物。”
察觉他伤感,天剑低鸣,轻轻蹭着他的手,竟有安慰之意。
顾平林看得吃惊,心道不愧是灵物:“李兄所虑无非是脉疾。”
无非是脉疾?李墨青摇头:“脉疾困扰李家数代人,因我与医圣素有交情,才勉强多接了几条脉,但也只能到这种地步了。”
“李兄无须烦恼,”顾平林将一个陶瓶递到他面前,“此物可助你一臂之力。”
李墨青不解,拿起陶瓶:“这是……”
“是灵石乳,”段轻名道,“你还有这样的好东西。”
“灵石乳!”李墨青失声,因为激动的缘故,他捂着嘴咳嗽了好一阵,才将灵石乳放回顾平林面前,压低声音道,“这太珍贵了!无功不受禄,纵使李家散尽家财,也未必能买得此物。”
顾平林道:“那李兄可愿用所有家财,换这瓶灵石乳?”
能够治愈脉疾,自然是愿意的,李家人什么都可以没有,只要银兰剑术还在,又怕什么?李墨青看着灵石乳,没有回答:“此物对你的道途大有益处,你为何肯卖与我?”
不为眼前利益所迷,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冷静,此人也不简单。顾平林道:“不瞒李兄,我是受一位名叫章言的前辈所托。”
“章前辈!”李墨青激动地站起身,“他还活着,他在哪里?”
顾平林道:“一面之缘,不知去向。”
李墨青沉默,重新坐下,半晌问:“你怎知那是章前辈,他长什么模样?”
章言乃是前李庄主的结义兄弟,早年在秘境失踪,生死不知,顾平林要借他之名送这个人情,闻言笑了笑:“白面,方颔,眉梢有一粒黑痣。”
李墨青这才轻轻地松了口气,取过灵石乳:“但此等稀世灵药,他为何不亲自送回山庄,反托人转交?”
寻常人见到灵石乳岂会不生贪念?面对诱惑,章言如何肯定对方会信守承诺?
顾平林知道他还在怀疑,坦然道:“前辈行事,我却不清楚缘故了。”
章言的行为不合常理,可若说非亲非故的人平白赠药与自己,这更不合常理。李墨青终是打消了疑虑。脉疾治愈有望,银兰世家有望再兴,他也难以抑制喜悦,眼神明亮灿烂,秀丽的脸也多了几分血色。他重新站起身,郑重地朝顾平林作礼:“多谢顾兄弟,这个人情,李某记下了。”
旁边连非雨突然开口:“你是李家家主,银兰李家?”
李墨青愣了下,温和地道:“正是,不知小友你……”
没等他说完,连非雨已走到他面前,“扑通”跪下:“请李庄主收下我,我愿做李家家奴,为牛为马,供庄主驱使。”
“哦?”李墨青惊讶,“你为何想跟着我?”
“我想学银兰剑术。”
李墨青看看顾平林两人,顾平林并无表示,段轻名介绍道:“我们也是刚认识,这位小友求道心切,被人骗了,师弟就顺手救了他来。”
李墨青想了想,问连非雨:“你学剑术做什么?”
连非雨握拳,低头道:“报仇,银兰剑术是天下第一的剑术,我要杀了仇人。”
李墨青便皱眉:“银兰剑术不是用来复仇的,你戾气太重,不适合学,去别处吧。”
“我不去!”连非雨猛地抬起脸,盯着他,“他们害得我家世代被人追杀,没过一天安静日子,我家所有人都死光了,就剩我一个,一个人还要被欺负,若不是他们,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为什么不能报仇?”
见他衣衫褴褛,身上带伤,必定吃了不少苦,李墨青沉默半晌,问:“你叫什么名字?”
连非雨看到希望,叩首道:“弟子连非雨。”
李墨青点头:“也罢,你先跟我回去。”
果然是仁厚之人,前世他几乎被这孽徒害得家破人亡,也没有想要诛杀逆徒的意思。顾平林冷眼看到现在,终于开口:“蓝非雨,既要拜师,为何不用本名?”
听到这名字,连非雨脸色大变。
面前的青年修士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冷厉双眸仿佛早已看破一切,那种压迫感令他心惊肉跳,忍不住战栗起来。
“我……”他支吾着想要反驳,额上冷汗直冒。
小狼崽尚且稚嫩,轻易就能吓住。顾平林慢悠悠地又斟了杯酒。此子根本不叫连非雨,而是姓蓝,为躲避正邪两道追杀才改姓,昔年八大门派围剿瞒天幻境,魔头蓝谷带《禁心秘籍》逃走,被银兰李家的剑阵重创。蓝非雨正是蓝谷之后,身怀《禁心秘籍》,前世他在机缘巧合之下被李墨青收留,成为李墨青唯一的弟子,李墨青倾尽所有教他,此子不负所望,银兰剑术在修界重现光彩,世人皆羡李墨青有此佳徒,却不知此子实为复仇而来。李墨青新婚之夜,此子杀新娘卫氏,绑走李墨青,投奔魔道万法门,成为大名鼎鼎万法门大护法,堪称狼子野心。后来李墨青只身逃回银兰庄,从此闭门谢客,对一切事绝口不提。而自己当时被修真界正道所不容,又因为师父的教导不屑投奔魔道,此子主动找来合作,帮自己对付段轻名,条件就是让自己用造化诀为李墨青治好脉疾,总算他人性未泯。
不过,李墨青没能原谅徒弟的背叛,拒绝了自己的医治。
直到自爆,自己也没有完成交易,今世恰好有机会还这个人情,造化诀肯定是不能泄露的,唯有灵石乳可以出手。可笑的是,这个人情竟来自前世的蓝非雨,倘若蓝非雨那时有一丝悔过之意,李墨青大约也能获得些许安慰。
被顾平林点破谎言,跪地的少年强作镇定,冷汗却已湿透后背衣衫。
李墨青怔了半晌,开口:“你姓蓝?”
蓝非雨微微颤抖,低声:“是。”
李墨青沉默许久,突然一笑:“罢了,蓝非雨,你若愿意随我留在神工谷二十年,我便收你为徒。”
蓝非雨到底年小,只当他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份,松了口气,连连叩首:“我愿意,弟子拜见师父!”
李墨青示意他起来,然后转向顾平林两人:“顾兄弟,段兄弟,今日就此别过吧,他日出谷,有缘再会。”
顾平林并不赞同他的选择,却没有劝。这个结果与前世相同,自己与他原本就没什么关系,不过是来还个人情,既然他作了决定,自己也没理由再插手他们师徒之间的事,好在他脉疾痊愈,又知道了蓝非雨的身份,应能防患于未然。
段轻名拱手笑道:“恭喜李兄得此佳徒。”
李墨青回礼,带着蓝非雨出门离去。
他前脚一走,段轻名便叹了口气:“你倒是会借花献佛。”
顾平林收回视线:“我们是友爱的师兄弟,怎么,你连一壶酒也吝啬?”
“岂敢,”段轻名道,“我很好奇,你知道的事还真不少。”
“我也好奇,你什么时候会找死成功?”
“难,有你保护我啊。”
顾平林嘲讽:“让我保护,你是师兄,还是我是师兄?”
段轻名道:“师兄。”
顾平林被噎得,实在是不能将此人与记忆中人联系在一起,半晌才道:“堂堂段轻名也这么厚颜无耻。”
段轻名含笑:“你啊,说话总这么冲。”
顾平林没与他计较,两人出了酒家,直接回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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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石乳,章言,蓝非雨,李墨青……包括“织烟酒”之名,此时应该都没有外传,自己有意露出破绽,此人的反应却有些捉摸不透,难道……
自从闭关出来,此人的态度就有所变化,名风剑的巧合,由不得顾平林不怀疑。
自己能够重活一世,对方也不是没可能。
顾平林目不斜视,缓步朝前走。
既然当初不慎露出了破绽,那就索性拿更多破绽给他看,但显然,试探并未达到目的。若他表现出一丝惊讶与怀疑,就说明他确实不记得前世的事情,然而他的反应堪称完美,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而且谁又能保证,他这种样子不是伪装?故意扰乱自己的情绪,毕竟此人擅长这个。
顾平林抬眉。
如果是伪装,那自己的优势就太大了,因为伪装得再好也是假的,有些东西总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