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千穆只来得及听到伊达航的遗言。
弥留之际的男人分不清出现在眼前的模糊影子是人是鬼——单看这副不知比活人可怕到哪里去的样子,可能更像滞留人间不肯归去的可憎亡魂——他徒劳地不让眼皮落下,看着近前被雨水湿透,仿佛被暴雨冲散的血迹的红发,便误以为源千穆其实一直活着了。
伊达航拜托亡灵照顾自己的妻子,想的不是在经济上的照料,而是他知道,妻子很有可能承受不住自己离开的打击,做出他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事情。
源千穆忘记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可能应了一声“好”,也可能傻了似的一动不动,甚至忘了点头。
伊达航应该从他眼里找到了答案,就此安然逝去。
源千穆当然会照顾好娜塔莉,虽然他已经自身难保了,能靠不是办法的办法拖到什么时候是个未知数,但他毕竟是黑衣组织的BOSS,想保护好朋友的家人并不难……没错,他肯定能做到。
可同一片昏暗天空下的另一处,刺耳的尖啸划破天际。
娜塔莉在接到消息赶往医院的路上,也出了车祸。
据说是个无法防范的意外,出租车正常行驶,马路前方空无一物,但车头猛然撞上了一个人眼看不见的庞大物体,当场车毁人亡。
一直守在他身边的Vermouth收到消息,下意识想要隐瞒,至少拖一阵再让他知道,但源千穆知道得比她更快。
剧本更新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补在伊达航之死后面,属于他们的完整内容放在整个剧本的磅礴体量中,犹如落进海里的一滴泪,渺小,不值一提,谁看了都会忽略。
Vermouth以为他如遭雷劈般丢了心神,是因为接受不了太快发生的惨剧。
兜兜转转,那四个人最终还是顺应剧本而死,娜塔莉也是。
然而,此时深深烙印进源千穆脑中的,却不是剧本的嘲弄。
他似是刚从仅有自己的浑噩世界中醒来,第一次,真正地看见被自己的一己私欲彻底改变后的世界。
嫁接来的全新世界“帮”他延续了生命,也将自身的“特色”融入进了最初的那个世界里。
城市还在,国家看似还在如常运转,只不过,从一年前的某一天开始,人们便惊愕地发现,有些是幻觉还是妖怪的离奇东西,正在接连不断地出现,对原本稳定的社会造成不可逆的巨大影响。
如果源千穆像平行世界的他那样博览群漫,四处旅游,他很容易便能认出这些五花八门、破坏力极强的东西都是什么,但这里的他没这个机会,不看剧本,他就和一觉醒来的人们一样茫然。
要看剧本来确认么?显然已经没必要了。
无论城市还是乡村,亦或者少有人踏足的荒凉野外,日复一日添覆上比犯罪更显眼的毁坏痕迹,今天有高楼不明原因倒塌,死亡人数实时增加,明天废墟还未来得及修复,又有新的灾难降临了。
民间同时涌现出了一批特殊能力者,政府反应迅速,组织人手维护秩序,清理尚未统一命名的未知生物,才及时稳住了局面,人们目前还能如过去那般生活。
但有一点十分笃定。
世界已经混乱了。
随时可能死去的人,可能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可能是被剧本定义为无关紧要角色的——铸就这一悲剧的罪魁祸首,重要的亲友。
“……她的死不是因为你!不是你的错!”
很明显,就是他的错,但Vermouth面色难掩惶恐地抓住了他。
事实再一目了然也说服不了她,她只会执拗地想,她的孩子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他没有什么对不起死去的这几个人的,怎么能拿“意外”来苛责他?
源千穆不动地任由自己被女人抱紧,失神的视线歪斜,在送走遗体,拖走车辆,被雨冲淡后只剩一点血色的路面停滞着。
雨前一阵就停了,可另一股冰冷彻骨的雨只对准他一人,打湿了他的斑驳面颊。
“莎朗,我不可能再停了。”他笑着对Vermouth说,红瞳里流下了血水。
“我输了,可我不能,输得一无所有。”
源千穆又一次回到了实验室,将外界实时发生的变化抛到脑后。
为了不留余力寻找方法为BOSS延续生命,以混乱的土壤为基底,黑衣组织的规模更进一步扩大,越来越多的科研人员被迫或自愿加入了研究团队。
绝大部分人是自愿的,因为除了丰厚的物质奖励,组织还承诺,只要尽心为BOSS效力,他们和他们的家人能远离危险,得到绝对的安全保障,光凭这一点,便有不可抵御的吸引力。
只有一个人除外。
宫野志保已经知晓了BOSS的真实身份,她与其他人截然不同,什么都不要,便愿意为研究废寝忘食,不要命一般督促自己更努力一些。
她在意的是千穆哥本身,因此,她成了除Vermouth和琴酒以外,第三个能亲眼见到源千穆的现状的人。
本来理论上还能有第四个,但刚潜入岛国就被抓获扭送总部的FBI仇恨值过高,遭到了三大高层之二的一致嫌恶。
知情不报还想绑架BOSS的梁子结大了,如若不是BOSS受不了刺激,剩下的亲友就这小猫两三只,老实卧底的波本有重重人马盯着,不稳定因素的FBI必须就近看守,Vermouth和琴酒绝不会允许这家伙在眼皮子底下溜达。
允许存在就是极限,进入BOSS十米范围内不可能的,有诱拐前科的赤井秀一只能听宫野志保的转述,时不时钻进厨房炖几锅汤送过去。
赤井秀一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飞速接受了好兄弟就是组织老大的设定,过程中几乎没怎么纠结。
他一开始十分老实,安心炖汤,仿佛FBI王牌突然转职做厨师,偶尔和宫野志保“勾结”,让她捎带几张小纸条送去给源千穆看。
Vermouth不瞎,琴酒也不傻,之所以睁只眼闭只眼,还是看源千穆的面子。
源千穆现在大多时候意识不清,他醒过来的时候,和宫野志保——勉强加一个赤井秀一——交流,总会奇迹般地找回了一丁点活力,有时还会笑。
一般都是赤井秀一连着汤额外送来几盘新开发炒菜的时候。
不知道“改良升级”了多少遍菜谱,采用的还是原本世界没有的新型健康食材,宫野志保精心计算的搭配比例——然而夸再多也没用,不能吃就是不能吃。
不能吃还有毒的垃圾的归属只有焚化炉,但在烧成灰之前,能给BOSS带去一点乐趣,也算是没白忍这个碍眼的FBI。
破例让赤井秀一见源千穆一面,是Vermouth做的主,琴酒选择抓紧时间办公,眼不见垃圾心不烦,态度大概也可以算默许。
他们只为源千穆考虑,自己的个人感情不重要,不管对象是谁,只要能让BOSS在一眼望去全是痛苦的日子里稍微快活一点,那就有存在的价值。
他们以为赤井秀一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在这一件事上,他们的目的是相同的。
可是,赤井秀一见了源千穆一面之后,他的态度忽然变了。
甚至宫野志保也受到了影响。
倒不是说他们对源千穆的死活不再上心,相反,他们非常上心,赤井秀一没事就熬汤,宫野志保在实验室通宵的次数也直线上升,源千穆的病情骤然恶化时,也是他们最先焦急,用最快速度提出解决方案。
Vermouth听完他们的“方案”,第一反应是杀了他们。
“你们,怎么敢——”她陡然拔高的嗓音尖利,眼里满是被背叛的惊愕与愤怒,“你们怎么敢说出这种话?你们,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茶发少女眼下遍布疲劳过度的青色,精神尤其萎靡,被女人质问时,她的脸色一下子惨淡发白,像是遭受了比被怀疑更沉重的打击,嘴唇颤抖,根本说不出话。
黑发男人把妹妹挡在身后,自己直面这头暴怒的母狮。
他的脸色也很不好看,眉眼间甚至多出了不该出现在赤井秀一脸上的颓然,只是,出口的话音仍旧坚定:“我们很清楚,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们都不会放弃,你可以视作是逼不得已的两手准备。之所以找到你,是因为……你是唯一,能理解他真正想要什么的人,Vermouth。”
Vermouth听不进去,一心只有这两个人背叛了源千穆,他们明明是他信任、重要、认可的人,竟然转过背就露出了另一张面孔,恬不知耻地对她说——如果还找不到治愈的希望,就要给他“解脱”?
“解脱”,说得好听,不就是想要……他么!
女人按捺不住杀意,正欲开枪,可FBI尽显疲倦的下一句话,莫名制止了她:“你觉得,他现在的样子,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
Vermouth忽然如鲠在喉,怨恨的表情凝固在她无心装饰依然美艳的脸上。
源千穆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清楚,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几乎不用思考便能给出回答。
源千穆现在的样子——
是心智过人,心理承受能力更强的赤井秀一看过,都会心如刀割,几乎不忍再看的样子。
是宫野志保在实验室待得越久,日日夜夜守着他,越看下去越接近崩溃的样子。
是Vermouth明明最清楚不过,暂时离开他后,却下意识地不愿去细致描述的样子。
少女距离彻底崩溃只差半步,一半原因是她亲眼所见的兄长的变化,另一半原因,则是她在历经异常艰难的内心挣扎,到底还是接受了长兄理智分析出的结论,和他站在了同一个阵营。
赤井秀一原本只是想告诉她自己的决定,希望得到她的理解,他自己贯彻诺言,替失去思考能力的弟弟做出选择,自然要由他亲自动手。
如此残酷的抉择,光想想便会痛苦,没必要拖妹妹下水。
但宫野志保拒绝了,假若真要走到那一步,她不会看着秀哥独自承受这一切。
而且,她也有自己的想法。
“我发现了,我很确定,千穆哥……一点也不开心,这,不是他想要的。”
被庇护的少女拉下兄长挡在身前的臂膀,泪水满盈的蓝眸与Vermouth对视。
宫野志保倔强地说:“他没有勇气停下,没关系。”
“我们可以帮他。”
“还有你,Vermouth……你也可以。”
Vermouth的心在这一刻被猛地揪紧,近乎要碎掉,撕裂心扉的疼痛自麻木的胸腔蔓延至全身。
她呆望着这两人、自己讨厌怨恨的这两人,背影逐渐走远,消失,再也未归。
海面上凭空出现了一块新大陆,那块陆地生长了无数具备神奇效果的植物,宫野志保得到了其中一种植物的残缺组织,研究后将之定为急寻的目标。
组织派去的人手登上陆地后,要么失去了联系,要么浪费时间找不到正确的目标,而BOSS的病情等不得了,他们决定自己去找。
Vermouth没想过宫野志保和赤井秀一会出事,源千穆也没想到。
拜剧本所赐,侥幸清醒着的时候,所有不幸的坏消息,他总比其他任何人知道得更早。
“为、什、么?”源千穆问。
必死之人的枷锁。
被眷顾者的保命符。
剧本、命运——他憎恨它,另一方面却又病态般地深信着它的每一行字,只要还未抵达该有的“剧情”,剩下的几个人就能安然无恙。
……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剧本里的重要配角,剧情中必不可少的角色,会【死】?
是这样么?
本世界有剧本,嫁接来的世界也有属于那边的命运,重重叠叠,错乱的线条频频交织,难免会在碰撞中撞出漏洞。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世界早已一团糟了,哪里还有什么“规则”。
造血功能严重衰弱,即使男人抓着胸口咳了一整夜,除了脏器的碎片,也吐不出多少发黑粘稠的血。
他在染血的仪器和药物的簇拥下昏睡过去,很久没能醒来。
只剩下Vermouth与琴酒还在他身边。
从这一天起,Vermouth也开始浑浑噩噩。
她深知自己应当把全部精力放在挽救源千穆上,时间不允许她像过去那样,还能抽空找人安排,把源千穆的朋友们葬在他的空墓碑旁边。
但赤井秀一和宫野志保临行前对她说的那番话,宛如摆脱不了的诅咒,死死缠住她的执念,始终在她脑中浮现。
Vermouth无数次面目扭曲地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开枪,将死者纠缠不休的影子粉碎,她恶毒地嘲讽那两人何其愚蠢,就算他们能回来,她也会在他们动手前,毫不犹豫把他们杀掉。
那两人竟然会找上她,真是可笑。
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是腐臭还是垮塌,跟他们有关系吗?
琴酒对生活环境的变化毫不在意,只要效忠的对象还在,他就绝无可能迷失,赤井秀一敢对他说同样的话,下场会死得更快。
而Vermouth就更不可能了,她是这个世界最希望源千穆活下去的人,他想不折手段延续生命,那他就是对的,她甘愿付出一切帮他实现心愿,哪怕要付出自己的命……
“……是啊,源千穆,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Vermouth呢喃。
“即使活着不如死了也没关系,即使活成了以前的他会唾弃的样子,只能可怜,凄惨,痛苦,哀鸣……即使这样也没关系。”
我永远会陪在他身边,支持他的所有决定,竭尽所能让他幸福——Vermouth本想这么说。
不知为何,她没能说出口。
原本在BOSS身边寸步不离的Vermouth,没来由地频繁离开修建在地下的安全所,不知道在干什么,琴酒接替了她的大部分任务,却并没有多问。
她看起来完全像是在不务正业,有时踏入越发破烂的城市,漫无目的地走着,偶尔撞见波本,还会傻到跟他说几句毫无意义的话,有时就躲在房间,不停翻看她收藏的源千穆的照片。
一共只有十几张,饱和度最高的那张是在警校门口拍的大合照,还有不少照片来自源千穆刚毕业当顾问的时候,不过不是她拍的,而是从媒体手里截留下来的新闻照。
警校生源千穆混在条子堆里也粘上了朝气,克托尔顾问在别人的镜头里眼瞳清亮,唇角勾起,红发和白风衣随风荡起,颇有几分年轻才俊的风流意味。
……和如今的他,差太远了。
中间裂开了深不见底的天堑,根本不再是同一个人。
女人的泪水打湿了照片,她不该犹豫,不该动摇,然而心就像被割裂成两半,每一半都在痛不欲生。
而后,Vermouth又在实验室的窗外看着他,那具枯败的身体犹如死去了一般平躺着,刚结束了一场仿若野兽的凄厉痛嚎,他满身伤痛,就算“睡着”了,也露不出稍显安详的神情。
只有她和琴酒能看到如此狼狈的他,他们不会把他的丑态当做笑话,可他自己,真的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吗?
狡猾的FBI没有说错。
Vermouth完全能意识到,源千穆真正想要什么。
他当初因为胆怯退了一步,便没了回头路,失去了尊严,失去了曾经拿命去守护的重要的人。
他痛苦的来源,不只是自己所失去的那一小部分。
有太多的生命也因他而灭,将付出惨烈代价才换回来的“成功”付之东流,他承受不起,所以他必须活着,活得越久越好——即使永远也抵不了那些生命的重量。
“……千穆,我听到了。”
听到了他的心声。
Vermouth也做了一个决定。
琴酒的反应不出所料。
“你疯了。”
不是质问,银发男人直视女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三个字,意义更像是警告。
“不哦,我反复考虑过后,才确定要告诉你这件事,你好好听着就是了。”
Vermouth在微笑,看上去非常理智。
“在登上摩天轮的前一夜,他告诉过我,他要在上面等一个结果,如果结果是好的,他会留在摩天轮上,如果结果是坏的,他才会跳下来。”
“他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那一天,他本来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我没理解错,那句话的意思,就是——”
死亡能带来新生。
Vermouth似乎非常确定,虽然只做出了口型。
“你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能拿BOSS的性命来冒险。”
琴酒断然否决,凝视Vermouth的目光隐现不解,可见他也觉得匪夷所思,Vermouth就算神经错乱了,也不至于说出这种话。
Vermouth的回应更是莫名其妙:“我相信他,他不会骗我……他肯定不会骗我!”
“Gin,你要是想阻止我,你就先去死。”
“……”
琴酒沉默了。
他并未将已然歇斯底里的女人的威胁放在心上,Vermouth的“肯定”都是废话,他所想的是另一个重点:BOSS很难再熬下去了,他当年所暗示的出路是真的,那当然好,但如果只是安抚性的欺瞒呢?随后的两年里,又出了不可控的变数呢?
琴酒要考虑的可能性相当重要,Vermouth不应该不关心,但她就是意外地完全不在意。
然而,在短暂的疑虑后,他忽然明白了。
假如真有那么一条路,赌赢了就是胜利,假如没有——
解脱也是一条路,这个结局不能说好,但也不糟。
琴酒错愕,Vermouth竟然能想通,并且真正下定了决心,要自己动手。
这不该是他们……留在BOSS身边的最后两人,应当做出的“背叛”行为。
可是,当他们一起沉默地看向那边的他。
“……”
“我来动手。”琴酒冰冷的声音响起,不看他隐有溢散迹象的瞳孔,袖下紧握不松的拳,肯定会误会他内心毫无波澜。
“不行。”Vermouth拒绝,“你把枪口对准他,我一定会克制不住地杀了你,你可是还要安分地守着这里,等他回来的,Gin。好吧,我承认了,你能做的事情确实比我多,别浪费你的命。”
他要守在这里等待BOSS归来,说这话的女人呢?
琴酒不愿追问,他在女人似是必须要个肯定答案的急切视线下,重重地闭上眼,第一次没有习以为常地回她一声嘲讽。
离开的那天,是个世界剧变后难得的好天气。
Vermouth和琴酒将源千穆带出了实验室,一路小心护送,最终来到了那座曾经算得上“家”的和式府邸。
庭院里的池塘早已干涸,后面栽种的竹林枯死了大片,原地只剩阳光照亮的枯枝烂石。
有阳光就够了。
洒落的光芒便像女人的金发那般璀璨,她把男人扶坐到正面庭院的木廊边,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过去这么做,他们的身高和体型都不合适,如今却是正好。
Vermouth用右手轻轻梳理着干枯无光的红发,略微调整方向,让和煦的阳光能照到他的脸上,琴酒坐在另一边,手托在BOSS的背后,随时帮他稳住身形。
头发理顺了,女人的左手拿出了一件小巧的器物。
她把那件东西轻放在红发男人垂落在身前的手边,目光留意到他近乎透明的眼睑轻颤了颤,便主动托起他的手,指引着他触摸上来,用指尖勾勒出大致的轮廓。
轮廓十分突出,依次触摸得也细致,不需要过多思考就能猜出这是什么。
对于极度抗拒死亡的红发男人来说,即使他的意识还沉在混沌里,烙印极深的本能也会及时爆发,丢掉那个东西,并发起尽可能激烈的反抗。
然而……
仿佛全都忘了。
沐浴在久违的温暖中,他微微睁开一点的红眸空茫茫,干净懵懂如婴孩,忘了所有,包括对死亡的恐惧。
“……这样啊。”
Vermouth温柔地抬手上移,让那冰冷的、上好子弹的女士手枪停顿在他的心口上方。
她把下颚轻抵在男人的发间,嗅着最好的洗发水香味也盖不住的腐败气息:“你不是怕,只是,不敢……”
“这,才是你真正的愿望。”
“没关系哦,胆小一点有什么呢,还有我……能帮你实现它。”
红发男人没有反抗,甚至微不可见地往女人的怀里缩了缩。
琴酒的手还覆在他的背心,正对着他艰难跳动的心脏和Vermouth的枪口。
枪响。
子弹穿过虚设的皮肉和肋骨的缝隙,又穿过了那颗不堪重负的心脏,以及杀手握枪的左手手掌。
琴酒的掌心被贯穿,喷涌而出的鲜血混着BOSS的血,一同将他的白衣染红。
杀手一声不吭,仍固执地将会被冲击带倒的男人撑起。
Vermouth暂将枪放在一边,眼神冷静得残酷,动作却仍旧轻柔。
她的手指按住男人颈间的脉搏,爱怜地、不舍地凝望他重见光明的丑陋面庞,就这样等待着,等到脉搏衰弱,逐渐归于无,再往上,鼻间那点微弱的呼吸也消散了。
“…………”
Vermouth松开手。
她重新拿起了枪。
“Gin,记住我说的话。”女人冷酷地重复,“你要等他回来。”
“Vermouth,你……”
再度意识到女人绝不可能听劝,琴酒止住了无用的话音。
她不容许琴酒杀了BOSS,也不允许自己染上他的血。
纵使是无可奈何。
纵使还有“再见”的希望。
没有别的办法,这个女人,早就因看尽BOSS的绝望挣扎而疯掉了。
“如果,你没能……”
女人的低语道出了琴酒之前的未尽之言。
——如果你没能得到新生的奇迹,至少你也自由了。
——去往地狱的路上应该很黑吧,你会害怕吗?没事哦,我拉住你,我们一起走。
砰!
第二声枪响惊飞了刚落于屋檐的雀。
殷红的液体溅到红发男人破损的胸前、脸上,还有几滴没入琴酒彻底失温的绿瞳。
他失神般呆愣了片刻,终于缓缓将僵直的手臂下放,让BOSS平躺下来,Vermouth就侧躺在他身边,散乱的金发混入红色,一眼分不清混进来的是血还是红发。
“……”
在除自己外没有人活着的庭院边,银发男人破天荒地情绪外露,咬紧牙关,随着低头而垂下的长发挡住表情,他还没有给自己的掌心止血,背影莫名显得孤独。
琴酒没有一直消沉的机会。
不负责任的BOSS,他最喜欢肆意妄为的宠爱的女人,这两个人一股脑丢给他的收尾任务,只能由他来处理。
他刚有所动作,身子突兀顿住,紧接着震惊的视线重新落下,琴酒此刻的表情绝无喜悦可言。
不可能再有反应的“尸体”——最先失温的那具干瘦躯体,竟然动了。
真相很简单。
被超自然力量改造过的身体,已经脱离了寻常人类的范畴,即使被击碎了心脏,还能再坚持一会儿,求生欲强烈,也不是不能苟延残喘。
男人其实并未垂死挣扎,他异常平静地接受了女人送给他的死亡,心脏也确实停止了跳动——可在将死的最后时分,他隐隐约约,听到了谁在哭泣。
知觉迟钝的面颊感觉到了几点温热,又有谁的眼泪落到了他的脸上……
他没有坚持要【活着】。
只是,本能地想抬起手,摸到就躺在自己旁边的女人的脸,为她把“眼泪”抹掉。
他的力气太微弱了,干瘪的指尖仅摸到女人的嘴角,将挂在唇边的血痕抹开了一小些,那里刚好停滞着一滴未干的泪。
“…………”
琴酒猛地站起,哑然无言,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愤怒的情绪在心中烧灼。
他瞪视着在他眼前发生的“奇迹”。
女人脸上血与泪被抹开的痕迹混在一起,全然不见精致美艳,金发凌乱不堪,而她狼狈的面上,却永久凝固着一个安然幸福的表情,像是对心愿得偿的未来抱有期待。
但她死了。
不管原因为何,男人的心脏到底还是重新跳动了起来。
他睡得很不安详,干瘪的面庞血痕交错,甚至显得十分丑恶,他眉头紧锁,就像没有安全感的孩子那般不安,又像是做了一个噩梦,直到意识到自己在温暖的怀抱中,眉宇才慢慢舒展开,不久后,便能从久违的美梦中醒来。
他还活着。
……这是一个愚蠢的女人,自作主张,用死亡掩饰自己不敢面对未来的胆怯。
……这是一个愚蠢的男人,他为了愚蠢的女人,挣扎着从天堂坠落回地狱,毁掉了所牺牲的一切。
然而——这里还有一个更愚蠢的男人。
他看着他们,将他们的死亡和挣扎收入眼中,同时用他冰冷的翠绿瞳孔,看着世界腐烂。
在短暂的美梦,漫长的噩梦破碎后,他可怜的、悲哀的、痛苦的主人,看清身旁的景象后,将加倍地陷入疯狂执拗,义无反顾地拖着世界走向末日。
这个可悲之人孤独无依,无比脆弱,只靠他自己,绝无可能生存,他会竭尽所能抓住身边所有能抓住的救命稻草——而他就是他唯一能抓住的。
琴酒无拘无束,大可以离他而去,或是就站在最近之处,尽情嘲讽他和那个女人的愚蠢。
但全世界最清醒的男人所做出的选择,却是用自己还在流血疼痛的左手,抓住了那只将要向他伸来的手。
握住这只手时,他再度清醒地意识到,这只遍布针孔和淤青的手是何等的脆弱无力,稍加一丝力道就会将它折断,手的主人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无条件地依靠自己。
可在绝望而活的这条道路上,他又是如此顽固,如此的……美丽绚烂,就像全黑之夜最后迸发了一团烛火,点燃了扑火之蝶的翅膀。
“哈哈哈哈……BOSS,这就是你所说的命运吗。真可笑,真是……丑恶得令人作呕!”
银发男人放肆的大笑落下,他的眼下似乎也有泪水滑落,没人看清,但不管有没有,这都与“同情”或是“悲悯”无关。
他屈膝,半跪在干硬的泥地上,将主人的手握得更紧。
“我发誓,会守护您到生命终结。”
他会看着这只无药可救、腐朽不堪的蝶烧尽。
——用他生命点燃的烛火,用他所犯下的一切罪孽。
而他,也会欣然与他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