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四人来到这个世界后,BOSS第一次正视他们。
完全是被迫的,“藤原老师”抱住了他,不让他自行离去,也不让他偏开头,目光只能朝前,像之前那样视而不见更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背后这个只觉得有些熟悉的“男人”这么要求,希望他不要避开眼中所见,他才会下意识地——这么做吗?
不得不“正视”的那一刹,遗忘了很久的痛苦覆灭了他。
BOSS对这四个人的定义十分简单,就是拯救zero的必要道具,如果没用,没有要留下的想法,跟他也不关心平行世界有多美好一样。
他没兴趣去看,更无心融合两个世界去争抢,因为抢不过,自己还会死,就像他自己说的,若非zero的情况已经糟糕得不能再拖了,他绝不会冒着死亡的风险去招惹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现在还不好说这四个人到底有没有用,似乎有点用,但好像又在某些不可理喻的地方,起到一些奇怪的反作用……他对他们的关注本应最多停留在“疑惑”上,其他没有实质意义的行为都要杜绝。
谁会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不是一次性也用不了多久的道具上呢?
同理,但换一个角度。
——如果是放着不管也无妨的道具,为什么竟连漠不关心的目光,也不想往那边落下呢?
BOSS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当他不得不看向他们时,那四人也正神色各异地看着他。
有人欲言又止,有人无声叹息,有人暗骂了一句什么,有人想向他走来,却又像是被他直勾勾望来的目光止住步伐,面上浮现无奈伴着钝痛的神情。
而他……
像个粗劣的借口,可他确实看不清他们的脸。
视线只捕获到一个个模糊的轮廓,就如同被刺目的光亮烫伤般一触即退,BOSS毫不知情地露出惊慌之色,因为没有准备,他猝然缩紧的暗红瞳孔里,甚至还漏出了一丝无措。
琴酒对BOSS的判断其实有一点错误。
他神色平静,可以与人正常对话,逻辑似乎也相对清晰的时候,反而是个浑浑噩噩的状态,只有陡然受到刺激,被不知是梦是幻觉的纷乱画面包围时,才是他最清醒的时候。
沉寂已久的“保护层”被突兀撕开了,有些重要却血淋淋的东西争先恐后想要奔涌出来。
其中混有晴天的蓝色,樱花的粉色,又有谁的笑脸闪过,谁与他并肩走在洒满树影的小路上,谁在前方回头,大声呼唤他……犹带春天气息的花瓣转瞬溅上刺目的殷红,便承受不住压力,先后掉落了几片。
脑子里万分嘈杂,全是模糊不清的重影,还有一股脑交叠的噪音,仿若怨恨的怒骂,又像是绝望的悲鸣。
“果然还是避不开啊,小千……我来找你了……”
“对不起,最后还是没能给你报仇,没用的我……”
“我不后悔,千……等着,到了那里,总不可能还是两年联络一次……”
“千……娜塔莉……我不放心……拜托……”
爆炸声,枪响,车轮与路面的摩擦声……太多刺耳的噪音了,夹杂着那些语意不明的呢喃低语,即使在地狱中煎熬,也不会比忍耐这些声音和残破画面更难受。
四人加零在此时发现,“千穆”的眼里终于有了神采。
但他们宁肯没发现。
仿佛让枯槁的男人“活”过来的那点神采,是因莫大的苦痛堆砌在眼底,才不得不显得“鲜活”,而且只闪现了极为短暂的一瞬。
他没有聚焦的双眼瞪着他们,喉咙里堵塞着无法发出的气声,用干枯的手抓住正对心口的那块布料,仿佛依次死死攥紧了自己的心脏,以此将不允许出现的那些情绪强行捏碎。
捏碎了就行了,下一刻,BOSS已然恢复了“正常”,变回漠然又空洞的样子。
他还是站不太稳,身体紧绷一瞬后又无所谓地放松,“藤原老师”始终有力地支撑着他,任他冷漠地靠在自己怀里。
沉默的零把轮椅推过来,“藤原老师”顺势扶着他慢慢走动两步,让他重新坐回到轮椅里。
“麻烦你们陪一陪zero。”BOSS重复起最初的话题,仿佛没听见“藤原老师”之前说的话。
“你想逃走吗?”
“藤原老师”在他身后轻声问。
BOSS无动于衷,显然他已经忘了方才发生的变故,直接把记忆中的空白忽略不计。
在留下来观察zero与强制离开之间,他果断选了前者,虽然提升得不多,但zero的确活跃一点了,他应该遵循本能,尽快离开梦境。
异世界四人组阻止不了他,突然出现的“藤原老师”也不行。
能阻止他的那个看着就靠不太住,不过,诸伏景光从满心酸涩中挣脱出来,却不想放弃挣扎,紧急朝最后的希望使眼色……咦?
眼色竟然白使了,零靠自己顽强地站了出来。
虽然被永无止境的梦把脑子磨得有点迟钝,但他的确是降谷零本人没错。
“你不是想知道,怎么才能让我活下去……哈,姑且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吗。”
金发男人自嘲了一声,再看BOSS时,眼里尽显坚持:“那你就留下来,看清楚我想怎么活。不要欺骗我,不要把我当傻子糊弄,不要——把我根本不想要的东西全部塞给我。”
BOSS也不是很能理解这段话的含义。
他是欺骗了zero,但并没有把他当做傻子。
不欺骗他,他就活不下去,而给他精心构筑的这一切,皆来源于他亲口说过的愿望,足够真实,保证完美,怎么会是他不想要的?
还有一点也很不解。
“除了保持呼吸,固定时间摄入营养,身体器官稳定工作,远离衰竭,还能用什么方式‘活着’?”
BOSS问完,近乎执拗地说:“我就是这么活着的,zero,你也应该和我一样。”
“……”
“只要还在呼吸,就能叫活着。”
“是。”
“只要意识还没有消失,就能叫活着。”
“是。”
“只要还有生命体征,只要体内的细胞还在不断分裂,只要构成这个生命体的分子还没有溃散,只要干瘪的身体还没有在泥土之下腐烂,在火焰之中化灰……即使每一次呼吸都是折磨,这样,也能叫做【活着】吗!”
“……”
BOSS稍微顿了顿。
但并非被零质问住了,他微动嘴角,不见血色的脸上,缓缓流露出丁点怪异的、却又理所当然的神色。
“是的。”他说,“活着,本就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任务,想要一直活下去,就必须付出代价。”
“zero,你的代价,我已经替你付好了,你什么也不需要担心。对你的照料始终很全面,不单单是生理上的健康,心理因素我也有尽量考虑到。”
“所以,能告诉我吗?”
没有嘲讽意味,BOSS只是单纯地想知道答案:“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
零没能回答他。
不解的愤怒喧嚣不起来,对上这双干净得一眼能望见底的红瞳,大概所有人都只会感到不寒而栗。
这双眼的主人像是在说亘古不变的真理,他的关切里,满是令人越发伤感的残酷。
他把生机所剩无几的珍贵之物,小心翼翼呵护在挡风避光的玻璃罩里,罩中的空气一点点消耗殆尽,却得不到新的补充——因为外面太冷了,酷寒会轻而易举杀死“它”。
他不打开罩子,只一意孤行挤出自己的血来喂养“它”,然而氧气快没有了,“它”快要窒息而死了,他疑惑不解,以为“它”是因为寒冷才会死去,所以不安地将透明的罩子揽进怀里,想用这个方式给“它”取暖……
但是,不直接触碰,隔着冰冷的玻璃罩,怎么可能将温度传进去?
咔嚓。
“虽然完全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我这个蠢蠢欲动很是苦恼的直觉告诉我,你们在互相伤害,大概是自损一千杀敌两千那种。”
咔嚓、咔嚓。
“啊这真是,真是……被迫沦为路人的我们很不爽,怎么办?”
“用这个角度取景,对,这样拍出来的照片更好看哦。”
“藤原老师厉害啊,没想到您对摄影也这么有造诣,看着确实很不错!”
零:“……”
BOSS被打断了也没什么反应,反倒是零被旁边这群人一闹,眉头皱了几轮,被动往正常的状态恢复。
“……你们不觉得很毁气氛吗?”看来他很是无语。
“嗯,知道,本来就是故意的啦。”萩原研二说着,光明正大把自己的手机镜头对准齐刷刷无视他们的平行世界二人组,咔嚓一声,“丢下朋友们在一边大眼瞪小眼,自个儿说酷炫的台词对不明觉厉的戏,你们很过分哎。”
诸伏景光严肃:“总之先拍下来再说,看能不能带回去给那边的零和小千穆看,到时候就说——我们内心大受伤,必须抱抱当事人才能好。”
伊达航试探着说:“在这儿也可以抱?”
“可以是可以,但感觉不添加防护措施直接上去抓猫有点危险……”松田阵平表示勉为其难,“金色的那只大型犬倒还好,待会儿就搓一搓哄一哄好了。”
“……”
“干嘛,感动坏了?哭一哭也没关系哦,说不定千穆看了开心就笑了呢?”
“哎呀,都不要板着脸嘛,有什么话之后坐下来慢慢聊,有误会也可以解开,只要面对面,怎么都好说——对了,似乎要在这里待挺久的样子,我们住哪儿啊?总不能各回各家吧。”
“你们要不要去我家住?”
“藤原老师”适时笑道:“我在警校附近有一套房子,收拾干净以后一直没去住,空间还挺大的,挤一挤的话,你们应该能住一起。”
四人组:“哦哦哦是那里啊!去去去!谢谢啦,藤原老师也一起!”
时隔多年故地重游,兴致顿时起来了,二话不说立刻全员通过——零和BOSS的意见被他们自动忽略了。
以零原本的性格,被无视意见足以很让他不高兴,不用说,当场就会跟他们闹起来。
可是,这个零没有。
“……没有记错。”
“就是这个样子啊。”
他怀念地自语着,心情本该黯然,却是忍不住笑了。
BOSS没能注意到zero“不同寻常”的反应,他的身心都在抗拒这群喧闹至极的人,也完全不想跟他们待在一起。
可“藤原老师”推着他的轮椅,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也带着他,跟上了前方那一众人。
“我的想法变了很多次,但最后,还是这么觉得。”
“藤原老师”俯下了身,在背脊不自禁再度绷紧的BOSS耳边柔声说:“和他们多相处一会儿吧。”
“我……”
BOSS说了一个字,停顿了很久很久,才继续:“不想……”
“我,不……”
话音越来越低,轻不可闻。
比同龄人还要憔悴苍老一些的红发男人面上,再现空荡荡的茫然。
他闭上眼,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