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离开了潮湿阴沉的长野,回到东京的这两天阳光明媚,已经抓到的笨蛋三人组都安生地待在家里,千穆的心情很好。

接到体检中心员工的消息时,他还在贝尔摩德的住处,一边喝着女人泡好的茶,一边看大概没人记得了的发明家哆哆嗦嗦写出来的报告。

世界融合的进度跟上了他的计划,某个只有他自己知道并亲身测试的实验,结果也如他所想的那般完美。他的计划已全部走上正轨,只要再耐心等待一阵,就能不紧不慢地抵达终点。

进展顺利的舒心,足以盖过前住处被好兄弟炸上天的茫然无语。

要送给班长和嫂子的礼物只是提前准备好,千穆没想那么快就去跟他们见面,就算为了降谷警官饱受摧残的神经,还是再等两天比较好。

——然而,不存在于剧本任何角落的“变化”,就这么意外地降临了。

“……”

千穆安静了很久。

报告停留在十分钟前的那一页,他的手指捻着右下的纸角,迟迟没有翻动。

兴冲冲报喜的数码宝贝医生挠挠头,很没眼色地还想询问老板接下来怎么办,却被匆匆赶到的阿古博士一可乐敲头上,训斥声只有屏幕内能听到:“怀孕的是阿源的嫂子又不是阿源的老婆,赶紧去联系真正的家属啊笨蛋!”

阿古接着拜托其他员工先把这只笨蛋拖走,自己在阿源的手机里找了个空处坐下,默默望着屏幕外视线早已飘散的男人,像是在陪伴他度过这段短暂……却无比重要的时间。

将千穆唤醒的人是贝尔摩德。

女人在专为他准备的书房外敲了半晌门,迟迟没得到里面的回应,顿时焦急得径直推门进来。

看到只是坐在桌前出神的男人,她松开一下捏紧的心,在后方观察了片刻,才如常地走来,轻手扶住他的肩:“实验遇到障碍了吗?”

“……没有。”千穆如梦初醒,脸上重新挂起轻柔的笑,“突然听说了一件让我都不禁怔住的事……嗯,一时想到了很多。”

贝尔摩德的视线没错过男人的每一个细微神情:“好事?”

“非常好,好到不想看报告,只想做点什么来庆祝。”

千穆唇角的笑意愈加深了。

以前没有机会,现在的他却可以尽情将喜悦分享给家人:“班长和娜塔莉有孩子了,刚满一个月份。”

“啊~原来如此,的确是值得庆祝的好事呀。”贝尔摩德也露出笑容,笑容里的高兴和欣慰全是真心实意。

在千穆的同期好友,她的便宜“学生”里,不是卧底也不爱惹事的伊达航是她看着最顺眼的一个——当然,即使是最看不顺眼的,只要千穆发自内心为之欣悦,她也会无条件爱屋及乌。

“既然不打算逗弄这个老实的朋友,你们干脆就选今天这个好日子见面如何?”

“我个人倒无所谓,班长应该也无所谓,就是对某个人不太友好……算啦,反正他已经成这样了,拖不拖区别不大。”

“对波本来说也是好事,早死早解脱嘛,千穆,你对他可真好。”贝尔摩德愉快地痛击了BOSS的小伙伴,“我叫人把礼物送过来?”

千穆应了一声,刚起身打算去做见面的准备,又沉吟着道:“那些礼物先放着,之后再送也可以。我想准备再一些新的礼物,毕竟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无需解释情况究竟“不一样”在了哪里,贝尔摩德与他目光相对,便明白了他全部的想法,包括他此时隐在如常面貌下的异样。

与男人掩饰得好坏无关,她只是凭借一个母亲的直觉,看到了孩子暗红眸底藏着的些微起伏。

疑惑、茫然、急切……虽然都只有极浅的一点,但这些都不像如今的源千穆会错乱混杂的情绪。

“你说得对,于情于理都要准备新的礼物。”贝尔摩德仿若没发现,还落在男人肩头的手捏紧一下才收回,“这次更应该由我为你出谋划策了哦,走吧,我们这就去。”

“嗯,好。”

千穆刚应完第二次,某道憋到现在的声音不甘落寞地跳出:“还有我还有我!阿源莎朗小姐别忘记带我啊!我也要给还没出生的侄女选礼物!”

阿源的好兄弟的女儿就是阿源的侄女,它是阿源的好伙伴,那么阿源的侄女也是它的侄女——阿古的逻辑没毛病。

问题出在细节上。

贝尔摩德噗嗤笑了出来,千穆也没忍住,半好笑半无奈:“是命吗,连孩子的性别都被我先知道了啊……好吧班长,反正孩子是男是女你都很开心,到出生的那天才知道也没关系吧。”

愧疚持续不了一秒,他就仿若无事地说:“记得不要在当事人夫妇面前说漏嘴,为人父母的期待还是要给他们留的啦。嗯,这样好了,让他们去一趟现实的医院吧,买好东西,特约医师就带着礼物过去下医嘱。”

“好!别忘了我我也要选我也要选!”

“今天的阿古也是可爱的小精灵呢~研究所那边不急的话,我们一起呀。”

“阿源都不急我也不急,哼哼,实验去它喵——”

千穆挑眉:“?”

“挑礼物之前先交代一下,阿古,你在哪里学的怪话?谁教你的?说吧,是萩原研二还是松田阵平。”

“…………莎朗小姐救命!!!”

“哎呀哎呀,我建议你还是老实交代比较好哦,阿古,好孩子可不能被愚蠢的警察带坏哦。”

“其实我更容易被阿源带坏来着,他的心都快黑得发红了……嗷!我的可乐我的零食!阿源——你简直坏得很!”

“过奖啊过奖,不才正是本作黑得发红的邪恶反派BOSS。不啰嗦了,赶紧出门啦。”

特约医师还在重新准备礼物的路上。

另一边,娜塔莉的意识离开数码世界,回到现实的身体没几分钟,就被专车接上,送到了一家没听说过的医院。

这家医院的位置并不算偏,内部装修豪华,怎么看怎么高档,可她上了三楼,走过的地方全部静悄悄,好像除了她和莫名小心翼翼全程扶她的“体检中心驻人类世界员工”以外,就没有别人了。

自带回音的脚步声在走廊间传荡。

纵使楼道间灯光全开,还有阳光直射进来,把这家医院每个角落都照得敞敞亮亮——这股进了贼窝或是灵异片现场的诡异感觉,还是挥之不散。

正常人在专车出现之时,就会怀疑自己遇到了诈骗,进了医院之后,反应再迟钝也会下意识摸出手机,悄悄按下报警电话……

娜塔莉当然是正常人。

可她除了最开始有些懵以外,后来的反应竟然格外平静,显得她忽然不正常了起来,身旁的女性员工似也意外地多看了她一眼。

事实上,娜塔莉不是心大不慌,她只是早有准备,再加上……还有某段深刻的记忆做铺垫。

这家医院只是没有人,比当初那个远离市中心八百里的破烂小影院正常多了。

“请在这里休息片刻,您的丈夫一分钟后就到。”

员工将她送到了三楼的休息室,无微不至地将她安置好,言语间却没有要留下的意思。

娜塔莉在想一些事,以至于忽略了那个怪异的“一分钟预告”。

金发女性的神色间隐有不安,但还未到惊慌失措的地步,她迟疑了一路,终于赶在员工要离去之前问道:“不好意思,我想请问一下,通知里提到的……”

“很抱歉女士,我接到的任务是护送您安全无虞抵达目的地,其余事务不在我的权限可了解范围内。”

这名身穿干练黑衣的女员工迅速打断了她,在微笑回答的同时退到了门前:“距离您的丈夫到达还有三十秒,任务结束,我这边先行告辞。”

员工在话音落定的瞬间消失了。

娜塔莉:“……咦?”

懵逼到第三十秒,刚合上的门先是险被一股大力撞开,随后门外的人似是终于反应过来要用手开门,这才响起响亮的一声“咯噔”。

正如神秘员工所言,伊达航在三十秒后准时推门而入。

“娜塔莉……!!!”

虽然眼下这个红眼睛的男人气喘如牛,一幅气血攻心又累得要断气的模样,但他只爆发潜力在大马路上狂奔,十分钟甩掉了盯着自己的公安“保镖”,再花三分钟从医院一楼冲上三楼。

剩下的时间都是坐车坐过来的。

伊达航最先赶到通知里提到的公立医院,然而他的妻子却不在这里。

当他高大的身影没入人群,意料之外的短讯又发送到他的手机。

心急如焚的男人这时就怀疑妻子出事了,忍住想杀人的愤怒,他拿出手机扫了一眼新消息,却没想到这一眼就让他懵在原地,满心的怒火与焦躁像也按下了暂停键。

新消息只有一段话:

【提前送过你婚房的特约医师想知道你为什么还没办婚礼,出于安全考虑,请坐上停车场二楼的指定车辆,医师和你的妻子都在新地点等你到来。】

“…………”

被惊骇冲散的意识半晌才汇拢。

伊达航几乎没迟疑,便想到了那个“特约医师”的名字,但想到了之后——他更需要时间来整理头绪。

婚房只是收着钥匙,一直没有派上过用场,知道这份新婚礼物存在的人,一共只有四个:他和娜塔莉,听他私下提起过的研二和阵平。

还要再加一个,就是送婚房的源千穆本人。

夫妻俩连家里人都没告诉,倒不是怕礼物烫手惹来红眼,也不是什么太贵重了不能收。

伊达航在得知源千穆的死讯时就明白了,这份礼物他必须收。

礼物是源千穆那笨蛋的心意,笨蛋要死了还挂记着那个玩笑似的承诺,如果不收,把他的真心置于何地。

只是收了不代表要用,伊达航也气啊。

刚毕业那阵约好全员到齐一起吃饭,人人答应得好好的,转个背嗖嗖差了仨,约好谁结婚其他五个人都要来当伴郎——好家伙,婚礼还没办就知道齐不了,因为有人已经实打实地没了。

老实人班长当时就赌气了,次次放他鸽子的家伙未免太过分了点,来不了是吧,婚房永远都在那儿摆着,他就当房子和婚礼都不存在,送的人有意见就来找他要说法啊!

——于是,当事人似乎……真的来要说法了?

“江……”

恍惚着,伊达航默念出一个字就闭口不言,短暂数秒神色就已变化万千。

最理想的结果,短讯背后是“江崎源”,“江崎源”就是源千穆,之前一直撞不见的友人活了过来,隐晦地对他发出见面邀约。

可伊达航不是刚毕业的愣头青新人了,经验丰富的刑警刹那间想到了多种可能,与先后消失的阵平和研二再一联想,这条短讯来得太过巧合。

巧得像一个陷阱,陷阱里还有他最在意的“诱饵”。

如果是最坏的结果,这对一个男人而言,是巨大的挫败与致命的耻辱。

几乎瞬间变作暴怒雄狮的男人深呼吸,不管是为了爱人还是友人,他都得去这一趟。

无所畏惧地上了车,伊达航做好了在路程中就危机四伏的准备。

——结果画风从这一刻就开始跑偏了。

他以为的司机全程冷峻无言,气氛宛如冰封般阴冷压抑。

实际上的司机笑容满面,热情推荐车座旁的酒水饮料,时刻询问是否需要开空调,如果感觉憋闷需不需要开开窗。

伊达航:“?”

“我什么都不需要……哦,有需要,能不能开快——”

“好勒!”

伴随着司机激情踩下油门的那一脚,后背与座椅紧密不分的伊达航表情凝固,失去了颜色,也失去了地心引力。

三十分钟的车程十五分钟就到了,途中甚至甩脱了好几拨交警。

恍恍惚惚飘下车的伊达航极度怀疑司机叫萩原研二……哦原来不是啊。

甩甩头,看清眼前这栋静得诡异的医院大楼,伊达航总算找到了早该上线的紧张。

虽然一步作五步跨上楼梯的步伐丝毫不停,但表情严肃的男人莫名全身凉飕飕,不祥的预感攀爬上背脊。

——很不妙。

——然而意外地不是即将面临生命危险的那种不妙。

——而是……熟悉得过分的……

仿佛一无所知的自己猛地推开门,就会看到某几号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坨的不祥预感!

最靠谱男人爬楼时心理活动泛滥,大概想着不会吧不至于吧,难道又来?五个人在电影院给他当电灯泡那次就够吓人了,这回应该不至于场景人员再复刻吧?

不是伊达航想多,主要是这一套很像某人用过的手法,他的神经好似提前嗅到了象征“安全”的信号,冲到半路就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顺畅无阻来到娜塔莉所在的休息室,伊达航就有了大半的数。

是源千穆。

绝对是源千穆。别的家伙……干不出这事儿!

被死亡阴翳压住的沉重巨石轰然坍塌,却是一朝得见光亮的释然解脱,从压抑下解放的其他情感,足以让铁汉子热了眼眶。

推门那一刹,伊达航叫的是妻子的名字,实际上脑中闪过了一堆人的脸。

他默认房间里至少还有一个源千穆在,不出意外还可以再多一对断手断腿的幼驯染,想乐观点,另一对不知道在哪里飘的幼驯染也很有可能在。

——特么把我放最后,下次换人垫底行不行!

班长似是不满地暗骂,眼角微微湿润,硬朗的面上露出格外灿烂的笑。

他准备好了,等亮光出现在眼前,他确定完娜塔莉的安全,就冲过去一人一拳,源千穆有特殊对待,就他要挨上两拳……

算了,其他人两拳,千穆一拳……也不知道千穆身体好没好,还是别揍他了,另外四个人该揍还是要揍。

“娜塔莉!”

“还有,源——”

“…………源千穆人呢?!”

伊达航手还拍在门上,刹那间面色僵硬,酝酿好的兄弟情全散了。

偌大的休息室里,只有一个坐在舒适沙发椅上的自家老婆,压根没有第二道人影。

伊达警官感觉被欺骗了感情,一时很是空虚。

站门口缓了缓,警官安慰自己没兄弟还有老婆,赶忙奔上前询问那个“特殊身体情况”,是什么……

只问到一半,他的好老婆捂嘴噗嗤。

伊达航高度紧张又一头雾水,急得差点原地打转,娜塔莉这时才笑完,朝他丢下了一个炸弹。

“航,你要当爸爸了哦。”

“我要当爸爸……啊啊还好,你没有生病,只是我要当爸……什么???!!!!”

死寂一分钟后。

惊喜交杂的大吼瞬间传遍整栋楼,不过只传了半秒,涉案嫌疑人刚吼了一声,就想起孕妇不能受惊,强行把恨不得变成喇叭的自己嘴封上。

想冷静,冷静不下来,被幸福砸晕的男人忘了自己在哪里,围着妻子不停打转,一阵嘘寒问暖下来……

伊达航眉头一皱,抓住了一个重点:“源千穆是不是想找打,没事吓吓我就够了,怎么连我老婆都吓?”

他老婆是孕妇!不能吓!源千穆还是开体检中心的,这回出现在他面前,绝对要挨打,表现得再可怜都不管用。

娜塔莉:“源君没有吓我啊。”

伊达航:“啥?”

娜塔莉把手机递给他,让他看上午的短讯。

核心内容是相同的,发信人先明示身份,再提出考虑到安全,最好换个地方见面,最后为不得不委屈她辗转受累道歉。

伊达航:“……”

伊达航:“…………”

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欣慰妻子没被吓,还是被这赤裸裸的双标气吐血。

跟他这边轻轻松松脑补出可怕大戏的隐晦谜语截然不同,娜塔莉这边是明得不能再明的明示,言辞之委婉,态度之亲切,是个同期看上一眼都会觉得心里极度不平衡。

没错,源千穆确实没直说“我是源千穆”,看起来好像也没太明……可这家伙随短讯补了一个视频!

伊达航用颤抖的手戳开视频,一个红发辫子男映入眼帘。

视频画面比档案里的寸照高清,红发男人的脸不再被墨镜遮挡,旁人看得更加清晰。

从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单看凑一起看,不管怎么看都是源千穆,顶多从苍白憔悴版本进化成了精神奕奕谜语人版本。

精神……精神了这么多。班长的思绪不自禁飘远,眼眶不受控制又有些湿润,心间涌起说不出的酸涩,酸涩很快就被喜悦覆盖。

然而,没感动过一秒,他就想把视频里的笨蛋揪出来按地上打。

——好,好啊,很有自觉啊,不直接摊牌,但上来第一句话就喊嫂子,下一句话是关怀嫂子身体,自己过会儿就到,再下句话是保持心情愉快,放心地到那边去,那个谁如果三分钟内没出现,今晚就可以让他睡地板别进门了。

“……”

“源·千·穆——你小子就是故意只扎我的心对吧!!!”

伊达航的怒吼徒有气势,音量控制在绝对安全的范围内。

班长的心很痛。

他心爱的老婆却很开心。

这一天,会成为夫妻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意料之外的新生命到来了,离开他们很远的朋友也回来了。

航虽然装作很生气的样子,但他恶狠狠揉眼睛的动作却避不过夫人。

此时此刻,他们不约而同感谢上天,感谢命运,将无穷大的幸福降临在他们身上。

“源千穆还没来吗?”伊达航冷静下来问。

娜塔莉也很奇怪:“我来的时候,这里还没有人呢,源君不是说过会儿就……”

“过会儿……他的过会儿……现在都等多久了?哦,好,我明白了,这次不可能再猜错。”

伊达航低声自言自语,忽然从娜塔莉身边站起,不动声色对妻子比了一个嘘。

随后,他仿佛只跨了一步,便无声挪到门前。

猛地拉开门,伊达航伸长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门后某个人。

那个人不可能将背后暴露给他,也不可能愣神到全无防备。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不知为何在门外站了许久,又不知为何转身背对的红发男人,一时失察,暴露出了天大的破绽。

他忽被拽进房间,随后面朝休息室明亮的灯光,和他火烧得正旺的班长。

“……”

“……”

此时最该生气的男人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朋友。

无论是多年不见突然诈尸的事迹,还是方才疑似被抓包的行为,都最该窘迫的男人只是略微停顿。

“好久不见。”千穆笑着打招呼,“很抱歉,我来迟了。”

“因为……嗯,挑选礼物多费了一点时间。”

当然不止“一点”。

他浪费了相当多的时间在这件事上。

最兴致盎然的阿古中途就找借口溜走了,贝尔摩德对自己的真实心情只字不提,暗地里肯定也觉得他可能脑子出了问题,向来干脆果决的人,忽然变得这么磨叽。

千穆在最后的最后自己回过了神,再拖下去,伊达夫妻可能会以为被诈尸的人故意放了鸽子。

没挑出最合适的礼物,他只能带着相对比较好的礼物来了,走到门口,又觉得这么随便不符合他完美主义的宗旨,正想倒回去,就不巧地被伊达航发现。

没办法,有总比没有好。

在室内两人的目光注视下,千穆坦荡的神色不变,送出礼物之前,一句郑重的祝贺必不可少。

所以,他道:“我听说这件事时,就想着一定要亲口祝贺。班长,嫂子,恭喜你们……”

“源君……不,千穆。”

说来很愧疚,但确实早已记不清面貌的金发女性开口,坚定地打断了他:“请你接受我和航的感谢。”

千穆微顿,正想说自己并没有值得他们感谢的地方,伊达航的手掌就重重地按上他的肩。

那只手掌再用力,千穆也感觉不到明显的疼痛,可不知为何,此时他竟觉得肩头滚烫,就像一块不露寒气的冰,突兀接触到烧红的烙铁。

感到了怪异,转瞬愣怔时,似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源千穆,别的话题我们谁都不说,先把最紧要的事情解决了。”伊达航沉声说着,娜塔莉走到他身边。

夫妻二人都到了千穆的面前,就近望着他。

“最紧要的……事?”千穆仿佛真的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开了个玩笑,“不会是揍我吧。”

娜塔莉微笑,眼中泛起了染上温柔颜色的潋滟波光,伊达航和妻子对视,转头回来,再看红发男人这张特别擅长装傻的俊脸,他并没有捏起拳头,而是从上到下细细打量过后,长叹一声。

“我倒是想,以前是你光明正大揍我们,现在终于有了名正言顺揍你的机会,好像不揍都不行,总得意思意思揍上一拳。”

“那……”

“先放着,都跟你说别的话题先不提,岔话就你最能干。”

千穆无辜地眨了眨眼,像是在说他哪有故意岔话题,只是礼物还在手里,不送出去,还在他背后藏着,难免有点尴尬……

——真的是因为“尴尬”吗?

他下意识在回避。

但伊达夫妇紧紧攥住了核心,不把憋了三年的话说出来,他们的噩梦就不能宣告结束。

“我和我的妻子娜塔莉,三年前结婚,今年,就是我们二十九岁的这一年,我们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

像是单纯的陈述,又像是一个认真的总结,一个欣喜的告知。

本来应该来到那块熟悉的墓碑前,告诉沉睡的友人这个好消息,如今本人就在这里,那就不需要干这晦气的事了。

“嗯,是不是唯一的孩子不知道,但的确是来到我们身边的第一个新生命,我和娜塔莉期待了很久,一直想要等来的那个……”

“——奇迹。”

【奇迹】。

听到最后的重音,千穆眸中凝固的湖水,荡起了极为轻微的涟漪。

他有话想说。

或许是顺着班长意思的如常应和,或许还是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总之,这一刻他是想开口的。

可红发男人嘴唇微动,最终没有打断伊达航。

那句话,被伊达航和娜塔莉一起说了出来。

“千穆,谢谢你。”

“这个奇迹,是因为你的出现,才会诞生。”

……

是啊,一个【奇迹】。

他沉默着与面前的夫妻相对,感受到一股熟悉而陌生的力量正盎然勃发,它一瞬间抽枝发芽,生长的同时,也在有力地撞击他的心脏。

——砰、砰、砰。

是心跳的频率,呼吸的韵律。

虽然“活着”,但降落在女人腹中的生命还只是未成形的胚胎。

在许多人眼中,仅仅如此,还没到能称之为奇迹的高度,只有喜悦的父母会这么认为。

可是。

千穆最清楚不过,这个生命本身——就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奇迹】。

剧本里从始至终不会有她的存在。

因为她注定不会诞生。

被写下死亡命运的一对男女,怎么可能活下来,并且,孕育出生命呢?

伊达夫妇没有说错。

“因为我。”现在,这个男人一字一顿地重复着。

“没错,因为你。”被他一意孤行救下的夫妇也重复着。

“……这样啊。”

“嗯,真的、真的,很感谢你。”

“……”

男人陷入了沉默。

那生机勃发的力量,再度活泼倔强地碰撞着他的心脏,似要将那层柔软的坚冰撞碎,流出里面被封闭了太久的感情来。

我是知道的。男人对自己说。

正因为知道这个奇迹对于他的意义,才会踌躇迟疑。

从替换身份,成为“源千穆”的那一天起,他对自己的定义便越来越清晰。

他是没有存在价值的残缺品,为一己私欲苟活至今的幽魂。

他是蚕食世界的寄生藤,在相继变换的欲望驱使下,哪怕面目全非也要回到人间的怪物。

早已扭曲残破的他继续存在,对世界而言,大概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深知这一点,他在无偿送出治疗绝症的药物,对社会发展有益的发明,用锁链维持世界稳定时,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轻松”“喜悦”的心情。

这不是“赎罪”,更不是“补偿”,要是扯到什么自我救赎就更可笑了,随手就能做到的事,心情不差的前提下可以这么做,那他就无所谓地这么做着,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这样的他,做过任何之于世界,有意义、有价值的事吗?

他认为没有。

他只要最后能达成目的,和在意的那几人一起活着,就够了。

结果,忽然间。

有人对他说,不,你做了一件意义何其伟大的事情。

——被血浸染的城市废墟中,悄然长出了一朵娇弱的花。

——早已烧尽的漆黑炉灰中,升起了一轮刺眼夺目的太阳。

——万年死寂的冰原出现了奇迹般的一点火星。

火星渺小脆弱,还在襁褓之中,可它出现了,它的确存在。

因为一个同样不应存在于世的男人,这个脆弱的、不完整的、渺小得随时可能消散的生命,才会诞生在世上。

她不是他的孩子,除了救了她的父母,他没做任何事。

可是。

这个小小的生命……就像他生命的延续。

他坚持活下来的又一个价值,被自己的父母宣告“没有意义”的生命,都被这个孩子的存在证明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

“我们知道。”

伊达航用力地抱住他。

“你小子受了很多罪……妈的,看到你一眼我就发现了,什么时候我的直觉也像阵平那么强了?算了算了,你记住,不管人在哪里,都要给我好好活着!”

“很辛苦吧。”

娜塔莉把手轻轻放到他的背上。

“我和航很早就约好了哦,不管第一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要取名叫‘千’,千穆,如果可以,请你看着这个孩子长大。”

“本来应该是‘源’的……咳,如果是女孩,伊达源不太顺口,还是千吧,你没有意见吧?应该没有?”

“…………”

“……并不是我的延续呢。”

“嗯?千穆,你说什么?”

没有回答,千穆只是自顾自地低笑着:“这个孩子,会是最自由的,最幸福的……她的人生,只属于她自己。”

伊达千。

不管她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是会为世界做出巨大的贡献,还是如亿万普通人那般,只是朝气蓬勃、永远快乐地活着。

她就是这个世界所存的,最大的奇迹。

“我说……我带了礼物。”

潜藏在他的血肉里,近百年仍未消磨的那条枷锁,在极轻的脆响中断开了。

如释重负。

垂下的睫毛随话音微颤,泪水从白皙的面颊淌下,滑过红发男人轻轻勾起的唇角。

他落下了泪,却是因为喜悦。

娜塔莉看到了他藏在身后的第一件礼物,一捧花语是【生命】的蓝色风信子,但她肯定不知道第二件是什么。

“奇迹”面向世界的初登场照,就在他紧紧捏住的资料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