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饭香直往鼻腔里飘,哪怕在睡梦中,也在情不自禁分泌唾液。
“……”
“……!!!”
诸伏景光猛地撑起身,入眼的是自家掉了漆的墙壁。
“不对啊……昨晚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男人有些茫然,而在香味更诱人地飘来,强势唤回他努力回忆的思绪时,他又懵了懵。
感应到了,似乎比他更胜一筹的超凡厨艺——
谁?!
……好像,只能是那个人。
诸伏景光一下跳起来,也顾不上打理自己睡到翘毛的头发和皱得扯不平的衣服,大步跨出的目标明确:有人正在里面忙活的厨房。
他在五秒内心急火燎地抵达目的地。
“千——”
“停。”
“……”
如火热情与满腔感慨,皆被友人一个字浇灭。
其实大早上收入眼帘的这幕画面相当美好:
从窗照入厨房的自然光仿佛自带柔化滤镜,把小空间里所有的人事物都变得朦胧带光。
锅里的汤熬到了最是完美的火候,盖子被人揭开放到一边,乳白色的汤水咕噜冒泡,正是弥漫屋内的香气来源。
红发的友人把他新买的围裙系在身前,黑色围裙与裁剪得体的洁白衬衫搭配起来,意外地不显得突兀,系带绑在腰后,差不多与编成辫子的长发发尾平齐,他稍稍偏一下身,发辫也会在身后轻轻摇曳,就像不灭的火花。
诸伏景光刚情不自禁地微笑,脑中“他的头发是不是长了不少?”的念头闪过一瞬,还未来得及抓住。
友人转身看向他,还保持着从滤镜带过来的和煦笑脸。
——不看他手里寒光晃过的菜刀的话,美好的确还能持续。
“洗漱,去。”语气温和,言简意赅。
“……对不起我忘了,这就去。”
出师未捷身先死,诸伏景光闭上嘴滚去了卫生间,神色委屈。
等他再度火速沐浴在清晨阳光下,已是十分钟后。
本来五分钟就能搞定,但诸伏景光犹豫着,千穆的讲究程度似比警校时翻了十倍不止,自己有债在身,还是不要惹他比较好,由此多磨蹭了一阵,出来时还特意用手接了捧冷水,郑重抹了把脸。
不知道的还以为诸伏警官一脸肃然凝重,待会儿是要与大型猛兽1v1肉搏,他还是绝对搏不赢的那个。
事实也没什么区别。
千穆的效率倒是比他快得多,他出来之后早餐已经摆好了。
不出所料,虽然只有简单的三菜一汤,却精致得宛如艺术品,食材搭配与摆盘皆有考究,不用吃,光看一眼诸伏景光就知道,自己输了。
那个曾经死活不肯学做饭,碰一下菜刀都嫌危险,因为嫌麻烦甚至懒得尝试程序复杂菜谱的源千穆……竟然悄然进化成了让挚友灵魂震撼、心灵破碎的厨神!
诸伏景光不敢相信!
“吃饭前先喝水。”千穆放好碗筷,随手把一杯温水递给两眼发直的诸伏警官。
诸伏景光:“啊、哦……”
恍恍惚惚一口喝完,浑浑噩噩给出好评:“哇,真好喝……”
“谢谢,但这只是一杯普普通通的白开水。”
诸伏景光:“……”
千穆用目光和提前坐下来的动作暗示了,他不打算在早餐时间跟自己聊破坏气氛的话题,所以诸伏景光再有话想说,也只能识趣地配合。
算了,还是吃饭吧,虽然大概会越吃越心酸,越吃越觉得自己输得太彻底……
摆在他碗边的是一双细长的筷子,另一双已经被坐在小案对面的男人拿起,夹在修长白皙的指间,姿势如画般优美。
诸伏景光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源千穆的尖锐物体恐惧症很早就痊愈了,只是因为他们上一次同坐一桌吃喝玩闹还在七年前,他这些天照顾他的时候,下意识参照了警校时的标准,能用勺子就不用筷子,刀叉更是绝对不能出现。
“……七年了啊。”
“没算错的话,应该是六年吧。”
“哎?哪个六……”
“你在想的,不是我们上次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吗。”
千穆夹起一小块蔬菜,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并且吞咽之后,才悠悠开口:“六年前,从东京到富士山脚,多亏了你们,一路上都很热闹呢。”
“哦哦你说那次——那不能算的吧!”
“怎么就不能算了?我们好几顿饭都在一起吃的呀。”
“……不好意思,那时候根本不是在和朋友好好吃饭,而是单方面遭到让人想吐血的挑剔,难熬得像在受刑。”
诸伏景光用复杂的目光直视罪魁祸首:“我是不是该欣慰一点点,你总算没有当初那么挑食还爱找事了……但吃饭还是这么磨叽!”
“不不不,我从来都不挑食,如果出现了什么问题,请优先审视一下自己,是不是故意在三明治里夹了一些奇怪的食材。”
千穆理直气壮,同时不忘解释重点:“吃饭细嚼慢咽对身体好,吃太快容易伤胃,所以啊,像你们这种,要么恨不得十秒钟吃完,要么忙得忘记按时吃饭,过了点干脆不吃了的警官……哎呀,情况不容乐观啊,建议去我的体检中心做个身体检查,亲友价打三折哦。”
诸伏景光:“江崎老板大气啊!不过警察厅也很大气,给我们全员发了体检券,暂时用不上这个三折……哦,我们的福利,好像也是你赞助的?”
“唔,应该,似乎有这事。为辛苦保家卫民的警官们略表心意嘛,小事情。”
“嗯嗯嗯,然后就用心意换了一个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嘛的保镖,只隔空给了保镖一点点得用显微镜才能找到的线索,找到了线索能不能找到人还得看命看缘分——是吧?”
“饭菜要凉了哦,食不语也是一个饮食好习惯,警官要不要试着实践一下?”
“源千——”
“要看零的体检报告吗?”
“?”
“如我所料,情况非常不乐观呢。我看了的感想是——没有把自己折腾出严重胃病,没有因为神经衰弱提前病退,没有因为过劳通宵不睡半夜猝死,降谷零可能创造了崭新的医学奇迹。”
“……”
诸伏景光刚崛起一个苗头的气势中途卡顿。
他很想接着方才的势头一鼓作气兴师问罪,可狡猾的千穆不讲武德,突然丢出了一个让他不得不在意的零。
——不求能帮上忙但至少别隔空绊住我的腿啊!零!!!
诸伏景光试图做无谓挣扎:“体检结果是顾客的隐私,所以那可是零的隐私哦!擅自调出来看,你这个老板未免太没职业道德……”
“哎,不能这么算啦,我是降谷零的朋友,也是关心他身心健康的长辈,给我看看没什么。”
“你是他哪门子的长辈啊——”
“你就说看不看,不看算了。”
“看!”
诸伏景光还是屈服了。
他打心底里安慰自己,吃饭的时候本来就没打算谈正事,他边吃边看发小的体检报告,吃完了再专心针对源千穆,属于一举三得,非常完美。
于是千穆把特意保存的体检报告发给了诸伏景光。
早餐时间,变成了红发男人慢悠悠用餐,心情似乎轻松又愉快,而仿佛是给他做对比,对面的黑发男人直勾勾盯着手机屏幕,一只手捏着筷子,只看表情,便是忽黑忽白忽扭曲,一幅食不下咽的样子。
“啪!”
筷子到底还是没能挺住,在本性温和、此刻却莫名黑气弥漫的男人手里折成两半。
“降谷零完了。”诸伏景光单方面宣布。
“他完了。”千穆不只是在附和。
毕竟是老早就登上千穆“黑名单”榜首的天选之人,降谷零早就完了,之后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在“完了”的基础上增砖添瓦,帮助千穆判断他最后能“完”到什么程度。
体检报告是他给自己添的第一片瓦:严重的心理问题,不良生活习惯给身体埋下的重重隐患,有如定时炸弹,随时可能惊喜爆炸。
这份报告单论身体情况,跟Gin的半斤八两,大概稍微比Gin好一点,因为降谷警官不抽烟也不酗酒,只喜欢熬夜。
可跟心理情况一比,那些问题根本不是问题,不及时调整心态舒缓压力,降谷零永远也健康不起来,所以千穆才会优先对他进行心理治疗。
降谷警官紧接着给自己精挑细选的第二块砖:他选择弃疗,一条路走到头死不悔改,甚至还要变本加厉地作死。
基于这个能把人气笑的倔德性,为他消除后患,不得不背上的代价都不算什么了。
千穆决定配合他的踊跃添砖,给他来一场狠的,以毒攻毒后再豁然释怀,保证一点后遗症都不会留,还会开心得泪流满面。
当然,为了防止狠的还没来,降谷零就被自己搬来的砖压死,千穆有在盯着他,看情况伸手捞他一把。
各奔东西的警校同期梦中大团建,就是千穆勉强挤出了一丝微薄的同窗情,打算让压力过大的降谷警官在梦里缓一缓。
结果呢?
——降谷零不在服务区,滚他妈的江崎源下辈子再拨吧你。
这不是一两顿打、三四场哭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就算绑架事件彻底告一段落,降谷警官之后也别想好过,赶紧地,变成安室凉透。
“回去以后,我能代我那不争气的幼驯染请两天假吗,江崎老板?嗯,每周都请两天,反正他在那儿待着也是干睁着眼,不如回家接受教育,再躺床上,把眼睛给我闭紧了!”
“可以的,没有任何问题,我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好老板。啊,只请两天吗?一周全部休完也是可以的哦。”
“我也很想多给他请几天,但两天是极限了啊,除了网咖那边,他还有公安的工作,以及……”
诸伏景光顿住。
接过千穆早有准备,额外多拿了一双的筷子,他沉默地、快速地吃完了剩下的早饭,大抵没有心情细品两人间优劣逆转的厨艺差距。
放下木筷,就像即将从轻松的晨间闲聊坠入深海的标志。
过去,诸伏景光只能看见黑海表面浪潮浮动,如今的他,终于得以窥见黑潮下埋没的真相。
揭开最外一层朦胧纱幕前,他应当认真思索,要用什么样的目光来正视自己的友人。
这是必然的流程。
逐渐完整落入眼中的这个人——这个唇角微微勾起,赤眸平静宛如镜面投映的红发男人。
他是源千穆,是化名阿方索·克托尔,潜入黑衣组织的公安卧底,是后来在无人所知的角落憔悴凋零,毅然选择为公众牺牲的警方顾问。
但水面之下,他又不只是“源千穆”。
他也是黑衣组织的干部,在与他们相识之前,他就来自于“那个世界”。
思索绝不代表怀疑,诸伏景光相信他的友人,犹豫和怀疑都是对那个人的侮辱,他到现在还在删改自己眼神中的内容,只是因为——
事先再斩钉截铁要揭开千穆的过去,一定要等到千穆亲口述说……真到了能揭开的时候,又一次迟疑不定的还是他自己。
玫瑰在未知的风吹霜打下破碎,只余一地花瓣,那么花瓣还会痛吗?
肯定,会的吧。
毕竟是让自己四分五裂的伤痛,怎么都不可能忘却。
友人的身体拼凑好了,看似健康,坚不可摧,是因为裂痕被他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诸伏景光想,他要怎样小心翼翼地触碰,才能在维持住玫瑰的形状的同时,再让裂缝真正不留痕迹地痊愈呢?
眼里不能有同情,不能有怜悯,这样的情绪绝对、绝对不可以存在。
那一点伤痛一点悲伤又如何?好像还是不太行,因为源千穆是个高傲而敏锐的男人,自己稍微流露出些许异常,就有可能引得他猝然想起最不堪回忆的……
诸伏景光还没能平衡好情绪的成分,一时不禁自责,自己这几天都在干什么,如此关键的细节竟然不提前考虑。
他迟迟没有抬眼看过去。
千穆不与他对视,看不全他面上的神情,理论上也就猜不透他的想法。
只可惜,他实在太了解他了。
就算流浪的那些年,对诸伏景光的印象几乎只剩下一个“温柔的笨蛋”,如今他找回了遗忘的、流逝的记忆,当事人还身体力行帮他加深印象,他已然将诸伏景光全部看透。
这是一个对内温柔到甚至有些优柔寡断,将他人看得比自己重太多的笨蛋。
他百般担心会伤害到的人,其实从来不需要他担心,那人就是危险的来源。他自己或多或少也明白,可他仍要坚持这么做。
柔和又固执,真是矛盾。
所以他才不适合当卧底,把自己武装得再凶也没用,本性如此,希望这位警官心里能有点数……啊,忘了警官三年来长进几乎为零,到现在还是非常没数。
他吵着闹着追着他不放,舍弃已经在冰原上搭好的暖房,非要往危险里走,不怕寒冷侵蚀也不怕怪物的瞩目,那句“我确定!”都吼出来了,勇气与毅力都让黑暗中的怪物叹为观止。
没办法,现在想退缩也来不及了。
剧情的分支走向是诸伏景光自己选的,事到如今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别躲啦,我都明白。”
千穆手动帮友人摆正脑袋,摆完顺手在傻脑袋瓜上拍了拍,手法像在确认这瓜保不保熟。
“正式的自我介绍,我想等到回去之后,到时候,可以说的部分,我都会告诉你们。反正景你也猜出大概了,就占着绝对领先的成就,再多乐一乐吧。”
“为什么还有不能说的部分??”
诸伏景光被不轻不重的巴掌从幽怨的脑补空间拍了出来,一下子不忧伤不犹豫了,猫眼圆睁:“你的‘能说的部分’恐怕就一句话,剩下的关键内容全是不能说的,我还不知道你吗!”
“好嘛,保证能说的部分在五十字……嗯,一百字以上。”
“信你才怪!”
“那先免费赠送一个提问机会,当做定金?”
“就一个,太少了,源千穆你敷衍谁呢!”
千穆正说着:“景,你好麻烦……”
诸伏景光就干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他好似气得磨牙,突然把隔在两人中间的小餐桌搬开,随后右手往前一伸,也不取什么,就是五根手指用力地展开,不偏不倚地摊在千穆的身前。
“?”
千穆礼节性就近欣赏了一眼友人的手板心。
诸伏景光不愧是个优秀的狙击手,指间的枪茧很厚,却不影响美观。他的手型平而修长,能看见纹路脉络的掌肉坚实有力,指骨关节的轮廓十分鲜明,除了握枪,他也很适合弹琴。
——嗯,挺好看的,所以呢?
诸伏景光眉头紧锁,对果然毫无默契的他们俩有些绝望,终于忍不住强调性地晃了晃手。
千穆:“你真的很麻烦啊。”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把右手抬起,只不过尚未按到诸伏景光掌心,就被诸伏景光抢先抓住了。
动作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把持不住激动,用力地相互握手,但到他们这儿,却只有诸伏景光在使劲儿。
千穆的手掌看起来纤长白净,完全没有锻炼过的痕迹,然而……他居然捏不太动,仿佛白瓷似的血肉下埋的是钢铁做的筋骨,仅凭人力是不可能折断的。
诸伏警官刚捏一下就感觉情况不妙。
可是,为了自己的计划能顺利实施,他只能不动声色地努力,对,不动声色——
“……”
“想玩掰手腕的话,好像不是这种掰法?”
可能是他委婉的言辞还不够委婉,诸伏警官脸都憋红了,还没达到自己的预期效果,再被刺激那还得了。
他一脸恼火地——其实是自暴自弃地道:“没跟你掰手腕,我是要你深刻地感受感受,你愤怒的联络员的力量!”
千穆看了他三秒。
“感受到了,嗯,厉害厉害,非常强大啊。”
“……在我气死之前,还是先继续。”
诸伏景光嘴角微抽,干脆跳过这个离谱发展,化尴尬为新的力量,他开始用力把自己抓住的另一只手扯紧,不管千穆是否尝试要睁开,他都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这个诡异的画面,大概叫做“僵持”。
千穆想挣脱当然没问题,诸伏景光这点力气想制住他,还需要多加磨炼。
不过,他暂时静观其变,只在心中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拉面的面团,诸伏警官自己身兼面团的一部分,难道还想把他们拉长……?
“源千穆,我也问你一个问题。”死死抓着他的黑发男人忽然开口,一字一顿。
“你这个……结果有多可靠,过程就有多离谱的笨蛋卧底——真的清楚卧底和联络人的关系吗?”
不等千穆回答,因为诸伏景光知道这家伙清楚才怪。
他自顾自发问,又自顾自解释,终于能将早几年前就该告诉这个笨蛋的话,说到笨蛋面前:“我是你的后盾,离你最近的保护网,你自己亲手从那边拉回来、亲手选择给自己挂上的安全绳,你最信任、最可以安心托付自身的那个人!”
当温柔的男人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强硬一面,心火烧灼到他温润如海的眼里,那是最无害的火焰,却让深受注视的对方难以阻挡。
千穆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接受这片火海的侵染。
诸伏景光不知何时咬住牙关,不自禁拉近的距离缩短至只能容下彼此的呼吸。
他仿若豁出性命在探寻近在咫尺的这双眼,徒手拨开绯瞳中的层层迷雾,同时,用更重的力道握住红发男人支离破碎过的左手手腕。
隔着手套感受不到一道又一道裂痕的触感,可他完全能想象出来。
还想再用力,好让这个笨蛋意识到,自己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可在一明一暗的两双眼,对视良久后的某一瞬,诸伏景光倏然松开了双手,狼狈垂首,掩去眼中还是没控制住的隐痛。
但这不代表他放弃了。
他转而张开双臂,将破碎的玫瑰拢起。
他给了他一个来势汹汹,落下也无比用力的拥抱,略带沙哑的嗓音也在后者的耳边响起。
“连接在你与光明之间的绳索,不只是防止你在黑暗里迷路,在你陷在里面挣不开身的时候,我,还有等在外面的所有人,都会拼尽全力,把你拉回来。”
“不要再一个人走远了,相信我们,给我们一个机会啊——你这个,任性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