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可能是错觉。

抖动的视野中出现了记忆中的木屋的那一瞬,诸伏景光心头莫名冒出了一个很是古怪的念头:

自己是即将闯入龙潭虎穴的勇者,极有可能一去不复返。

龙潭虎穴……?

啊,对,仔细一想,要这么说的话也很合理。

虽然这地方偏僻到几乎被所有人遗忘,去过的人还要撞运气加拼命回忆才能抓到一丝追来的线索,躲藏过来好像很安全……

但不能这么天真。如果千穆真的在这里,那他一定是费尽千辛万苦,才勉强躲开组织的阴影,然而阴影是被甩开了还是无声封锁在周围,准备将他们一网打尽,还是令人难以安心的未知数。

若是如此,的确很有可能一去不复返了。

诸伏景光想通后根本没有犹豫,反而步伐加快,与理智齐头并进的急切在眉心跳动不已,又仿若危险将至的预兆。

为了处境危险的朋友,龙潭虎穴也要闯,更别说,他来前就做好了要与置身黑暗的野兽厮杀的准备。

——只是他并没有想过,黑暗中的危险来源不是野兽而是怪物,那头垂眼不语的怪物,正是他最熟悉的人。

木屋矗立在早已荒废的小路尽头,被杂乱的野草灌木环绕,好似一幅被泼上污水的黯淡油画。

跟印象里相比……罢了他早记不清细节了,比不出来,总之岁月痕迹侵蚀得太明显,入目的几乎是栋危房,光看一眼就不禁心惊肉跳。

诸伏景光再急也不至于不长脑子踹门闯入。

他仔细检查了木屋附近百米范围,除了一些小型动物留下的新鲜足迹,没有发现可疑的人类活动痕迹,木屋周围被雨水冲刷过,此时更是干净得只有落叶,哦,还有在泥坑里泡得掉色的小女孩的蝴蝶结。

把蝴蝶结捡起来,略微擦干后放入口袋,男人思绪涌动:暴雨是前天下的,持续了一整天,如果在下暴雨前就有人藏身于屋内,那么里面的人,至少两天没有走出过屋子。

“整整,两天……”

诸伏景光心头一紧,当即涌出不祥的预感。

确定四周无人窥探着这里,他几步并一步跨到木屋门前,下一刻就发现了,门上有被破坏过换上新锁的痕迹,但事实上,这道历经沧桑的木门只能起到挡风的作用,成年人不用全力,就能将整扇门撞开。

手一时僵在覆着零星水珠的单薄门板上,男人已经嗅到了从屋内透出的腐烂气味,他在这一刹心凉了半截,险些热不回来。

……细嗅了一下,还好。

应该是植物无声中枯萎分解,与自多年未见阳光的阴暗处滋生的潮湿糅杂出的味道,就像垃圾堆里氧化过度的半块烂苹果,灰暗污浊却无人在意。

还好腐烂的不是尸体。

诸伏景光不知自己此刻是否应该庆幸。

但那不重要。他毫不犹豫撞开门,闯入比想象中的龙潭虎穴更危险的黑暗深处。

和他一同闯进来的还有外界的光。

半阴的天色不够明亮,但驱散些许屋内的昏暗绰绰有余,黑发男人和光芒同时踏入木屋内,腐朽反胃的气味更浓,不堪重负的地板也发出像是畏光的哀鸣,却未阻碍男人四下寻觅的紧张视线。

——在哪里?

——找到了!

前后相隔不过一瞬间,因为木屋内的空间就这样狭窄。

断了腿的陈旧桌椅似在很久以前就被人推到墙边,腾出一大块堆满尘灰的空地,中间的凹陷曾用来丢放木柴生火,但如今只剩一个漆黑混杂炭屑的坑洞。

唯一的窗在右侧墙面,窗下便是屋内仅有的完好家具,一张其实根本不能让人安睡的木板床——

诸伏景光就是在此时找到了源千穆。

但这幕画面映入眼中,怔住的他,或许跟另一个好友松田阵平深有同感。

就像是……时光仿佛尘封不动的木屋内,冷清而冰凉,却有一个意外的角落燃起了刺目的篝火。

周围陈腐黯淡的一切,与那鲜艳至极的颜色均是割裂的。

侧躺在床边的男人发辫没有解开,但凌乱散下的部分,略微盖住了他的一点侧脸。

没被诸伏景光挡住的光也打在了他的脸上,金色光晕将白如雪的眼睑照得近乎透明,又穿过细密微翘的淡红睫毛,经历岁月沉淀而成熟的俊美面庞笼上了一层薄光,宛若圣洁神像般安然。

身下与身周尽是脏乱也无所谓,他仿若只是心血来潮找了个地方午睡,所在之处便有温暖的阳光,从而把自己变成了宁静画中的风景。

只是有点困了,所以安心地睡着了……吗?

三年后回归的友人与苍白虚弱的形象相隔太远,这时自然也是,眉眼间寻不到半点痛苦难忍的迹象,贴着脸的红发好似活跃的明火,看到的,的确是祥和舒适的睡颜。

诸伏景光差点就信了。

——如果他没发现不知何时落到床板下最暗处的手机的话。

友人的左臂有大半伸过了床沿,衬衫袖口下,失了力的手腕空悬着向下倾斜,五指微微蜷向掌心,像是曾经抓住过什么,又在某个瞬间无声松开了。

“……”

这个画面。

这个人。

……怎么可能是“平静”的呢!

仿佛一个声音在脑海中茫然地重复,发生了什么?他又在组织里遭遇了什么?不应该,他绝不该沦落至此。

“千……”

诸伏景光只呢喃出一个音节便咬牙,不经考虑就要冲到友人身边。

可他刚迈出半步——准确的说,只来得及做出一个抬步的动作。

他的身形好似遭遇意外重击,冷不防地顿住,上挑猫眼里浮现出难以置信的错愕。

就在闯入者作势靠近之时,至少表面仍算“平静”的安睡者睁开了眼。

诸伏景光没能捕获到对方眼睑抬起的霎时,好像自己刚从克制不住的恍惚中清醒,便已然处在了那只绯瞳的锁定之中。

身体莫名无法再动的男人顿时意识到,这只是“锁定”,千穆并没有“注视”他。

一如野兽的直觉,即使意识在黑暗中沉淀,躯体仍会对踏入自己领地的闯入者投来冰冷的警示。

红发男人远远没有清醒。

他只是本能地睁开了眼。

这一眼,却让诸伏景光瞬间如酷寒时坠入冰窟。

“千……穆?”

男人的额间渗出了汗水,如他此刻的心情那般泛冷。

没有回答。理所应当不会有回答。

昏暗中的眼睛冷漠地“锁住”入侵者,红得诡谲,眼瞳深处的空洞定格不变。

诸伏景光以为自己看错了,可不管他震惊地确认多少次,友人的瞳孔在光线的折射下,都从深红变成了纯粹的黑。

黑发男人一时不能接受现实。

在他的印象里,友人每一次看向他和其他人的目光,纵然因场景不同略有差异,但本质必然不会改变。

以藏得极深晃眼还很难找的温柔做基底,加入视情况而定的表演性质的冷淡,再调入适当的视情况而定的嫌弃,再放点拿无辜朋友们当乐子时的愉悦狡黠做装饰,最后扣上时厚时薄的一层玻璃罩伪装——好啦,这就是源千穆看朋友们时的眼神!

过去玻璃罩再厚,好歹他们也能看个六七分清,可越到后来,像绯红宝石一般美丽的那双眼里,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见的次数越来越多,重逢后的见面更是如此。

诸伏景光在寻找友人的路上就想,他要保护重新绽开的玫瑰,却又要将外层的玻璃罩取下,那动作必须格外谨慎,还要用更小心翼翼地为它挡住风雨。

透过玻璃罩看到的玫瑰是娇艳鲜活的,仿若扎根在足够丰饶的土壤,享受着美好的阳光和雨水,怎么看都不需要旁人挂怀。

但玻璃罩下真正的玫瑰是什么样,只有他取掉那一层,亲眼所见后才能知晓。

男人预想过很多种可能,他觉得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是枯萎的还是残破的,只要根还活在土壤里,细心的养护就能把它救回来。

嗯,肯定没问题,养花养猫养人他应该都挺擅长的,这些年他的厨艺也突破到了全新的境界,正好千穆还没有感受过他的进步,干脆撇开零暗藏杀气的三明治,到他这儿来换换口味……

……结果,还是太乐观了吗?

即使是樱花树下的初遇,红发青年丝毫不掩嫌弃的双眼,也未到如今所见的冰冷程度。

心脏好似被猛地攥紧,黑发男人与友人间的距离迟迟未能拉近,他就像被危机感牢牢钉死在了原地,蓝眸中挣扎闪动,面露痛苦。

不能动。哪怕是挪动一根手指,稍稍张开一点口……都不能。

目光所及之处,是【危险】,是真正的【怪物】。

【怪物】似正冷静地思索着,等待着他的靠近。

他肯定会靠近的,所以,对方思索的内容是,应该如何留下他,折断他的手骨腿骨,封锁住他所有能够逃跑的途径——

自【怪物】垂下的指尖投落在地的影子,随时会弥漫至猎物的脚下,将其无情吞噬。

“……”

……这个人,是千穆?

脑子发懵的男人,仿佛突然听到大门轰然洞开,一个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降临:

——诸伏景光。

——你确定自己,做好了直面怪物的准备吗?

“…………”

搅得一团糟的复杂心绪忽然清空,竟是被怒火一把烧了个干净。

诸伏景光明知妄动会带来危险,仍旧捏紧双拳,面上浮现隐忍的怒色。

——不能允许。

那个词语,绝对不允许用在他重要的友人身上!

开什么玩笑,这个高高在上的语气……千穆怎么可能是可怕的【怪物】!

但也拜这个莫名其妙的危险预示所赐,诸伏景光把骨头发出咯嘣声的拳头松开,顿时感觉清醒多了。

嗯,他没做好准备,那又怎样?准没准备影响不了“他是来救源千穆的”这个结果。

至于别的困惑。

为什么要留下他?

不知道,不在乎,他本来就是要留下的。

为什么觉得他会逃跑?

他不会跑,撒手就没的野猫在外兜转一圈就能变成这样,他气得把人绑身上带回家还来不及,谁特么会拔腿逃跑?!

方才居然在几步距离的地方停下……在想什么呢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对自己的失神很是介怀,再对上友人阴恻恻的眼睛,他几乎是极不客气地瞪了回去:“源千穆,再信你的鬼话我就是傻子!”

没事、很好、不用担心——这就是源千穆挂在嘴里的“没事”?!

从门口到木板床边只有五步。

黑发男人步伐踏得坚定,纵使每落下一步,心头那诡异到令他茫然的感觉就加深一分,他也不曾动摇。

时间总计也不过数秒,可就在这数秒里,锁死他的眼睛似乎始终未眨动。

友人的瞳孔,有点像猫科动物受惊时收缩成一线的形状,但再凝望时,竟更贴近蛇的竖瞳。

——他“看着”自己走进他的巢穴,不见欢迎,亦没有抗拒,唯独平直的视线终于开始滑动。

诸伏景光只捕获到了友人视线在自己身上的几个落点。

落在太阳穴的一侧,他以为自己变成了一具头颅破碎的尸体。

落在喉间的要害处,这次是变成了脖颈折断的尸体。

落在胸前正对心脏的位置,他又莫名感到自己心脏中枪,倒地之后又成了一具尸体……

这些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错觉?

如果说情况明显不对的友人在用目光给他编织死法,那就跟其他的发现对不上了。

从始至终,友人的眼里就没有致命的杀意,他不打算要闯入者的命,可无知的闯入者仍觉察到没顶的危险——那么【危险】到底从何而来?

诸伏景光想要弄明白,还需要一段时间,毕竟他不像萩原研二那般敏锐,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真相那里去。

不过没关系。

他顶住了难以言喻的渗人感的侵蚀,终于走到了友人的身边。

红发男人垂下的手臂微颤,诸伏景光不管他是想抬手推自己还是抓自己,先下手为强就行了。

“千穆。”

他用两手将友人的手掌紧紧包在中间,用力把力量传递过去:“别担心,我来……”

话音突顿。

原因是诸伏景光发现自己像个傻逼,自己本想温言鼓励的对象比他更傻逼。

“?”

“源千穆你???”

这是温和体贴极具责任心的男人第一次想要破口大骂。

现在是什么时节?十一月中旬!再过一个月长野就要下大雪了!

森林里的破屋子能挡风不漏风就不错了,想保温不如做梦,源千穆居然敢只穿件单衣,躺在没有床褥的木板上?

这混蛋把自己唯一能当被子的风衣压在身下,风衣不见凌乱的褶皱,许是因为自“睡着”之时,他就保持着这个安静的姿势没有动过。

真讲究,真行啊!

诸伏景光差点气晕过去。

强行把自己从心肌梗塞的边缘抢救回来,诸伏景光再一看,好啊、好得很!“惊喜”竟然还有一连串!

源千穆在这儿躺了绝对不止两天,他还给他算少了!

更恐怖的是,屋内任何角落均死气沉沉,打起探照灯也找不到半点生过火烹饪过的痕迹,干净得甚至不见食品包装袋。

……这混蛋难道三天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

诸伏景光第二次想要破口大骂,这次实属是个人都没法忍,当即怒骂出声:“抚恤金我给你收了,你特么还想要我再给你收尸?!”

好脾气的诸伏警官眼前发黑冒金星,变握为抓的两手哆嗦不停。

他瞬间把面前之人极度【危险】的真相忘到了爪哇国,管他妈的是要吃人的凶兽还是要杀人的怪物,这事儿他跟源千穆过不去了。

若不是还有岌岌可危的理智尚在,诸伏景光恨不得立马把红发男人扔水里——啊冷水不行,还是热水吧——泡醒:“你自称不用担心的准备呢?你的暗示敢不敢写明白点?跑这么远记得带锁不记得带床被手套围巾烤火炉和食物?好啊,源千穆,我要是没能找到你……”

“不打算活了是吧,你可怜的联络人二话不说跟你一起上路!大家一起走行不行!”

“…………”

气得口不择言的男人着实太幸运了点,危险在极近之处与他擦过,却又无声无息退开了。

如果千穆能听到这番不过是变成严厉版本的唠叨,一定会笑着回复,谢谢关心,但我的身体素质比警官你好太多了,三天不吃不喝还真的没什么,顺带一提——我想不开这么折磨自己,还不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担心你撞上那1%的霉运,非要送上门来找死。

千穆实在怕了这些人了。

在保住戏份和小命上消极怠工,到了自投罗网找死的时候各个超水平发挥,踩着控制狂的雷点尽情狂舞,要是哪天他的神经突然全崩断了,就是被他们逼的。

目前他姑且还撑得住,把自己隔离在外冷静冷静,还能回去继续跟他们微笑相对。

而他做事十分周全,就算可能性只有1%,他也要做点防护措施,免得诸伏景光奇迹般开了窍,像萩原研二他们那样不管不顾冲过来,结果惨遭意识被屏蔽的自己弄死。

意识被困,空荡的身体只剩被负面情绪侵蚀的本能,即使是千穆自己,也不确定他对闯入者做什么,但可以肯定不会是好事。

因此,防护措施很简单:让他只能安安静静,什么都做不了就行了。

做完了准备,晦暗冰凉的潮水终将千穆的灵魂淹没,拖入疾转的漩涡,落在海面之上的躯壳如何,暂时无法知晓。

沉入死寂无光的深海。

好像又丢掉了一些不愿遗忘的。

好像又涌来了一些不想重温的。

红发男人仿佛沉默着走在海底,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脚边堆砌的是他想象中的“尸体”。

剧本一日不结束,让人烦躁的不定因素一日不断绝,他深坠的海底便永无光亮,这些死法花样百出的尸体始终会挨在他身边,固执地不肯离开。

只有他停下,伸手想要去触碰的时候,“尸体”们才会变作泡沫溃散,就是抓不到,碰不到。

‘……’

‘真是难熬啊。’

温暖被抽离,只能浸泡在冷涩海水里的时间,看来还要持续很久呢。

明明上次感觉还好,这次是因为……由奢入俭难吗?

以前被迫丢掉一些还能勉强接受,回来之后,贪婪却是加倍了。

人和记忆,都是他的【东西】,如今的他甚至不乐意丢掉一丝一毫……

行吧,来都来了,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只能忍耐。

再忍一忍,独自熬过这烦人的寒冬。

明知什么也触不到,他仍向前方的黑暗伸出手,似是想要挽回不断流逝的温度……

‘……?’

温度。

手上,真的感受到了温度。

有一具看不见的“尸体”突然抓住了他,正极力将他如冰凉石膏的手心搓热,又因为搓了半天都不见升温,一急,干脆把他的手塞进了自己的衣服底下,用人体自带的体温来焐热。

——砰咚、砰咚、砰咚。

手底之下,一颗炽热滚烫的心脏急促地跃动着,发出的声响是那么地强健有力。

原来不是“尸体”。

是一个……还顽强活着的人啊。

……

“嘶!”

诸伏景光被冻得倒抽冷气。

把朋友跟尸体差不多凉度的爪子塞进衣服里保暖,属于他无奈之下的临机应变,他已经想办法把火升起来了,奈何半天烤不热,只能找办法强行加速。

不过,选择这个方法,还有一个不好解释的原因。

“……我说啊,别再用看死人的眼神盯着我了。”

“心脏还在跳动,感受到了吗?”

男人低声说着,将友人的手按上自己隐有震动的胸口:“源千穆,我还活着。”

友人依旧没有回应,平静的眉宇间覆着沉重的霜雪。

可但诸伏景光再次低头看时,他不知何时,垂下了原本始终不肯闭合的眼帘。

虽然非常不明显。

但此时的他露出的,大概是,有点“安心”的表情吧。

“……”

“安心睡吧,千穆。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