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千穆其实是不打算过来的。

从昨晚到今天下午五点,他都坐在长野的办公室,整理Gin这些年辛苦奋斗为他打下的家业,考虑哪些要丢掉,哪些要转移,哪些要留下当幌子忽悠人,遍布世界的成员又要怎么处理……

Gin太能干了,用十二年把本就庞大的组织势力至少翻了四倍,不说把全部资料打印出来能堆满几座房了,单单把文件图标汇总一张张印出来,就能把揣着手四处张望看风景的BOSS埋掉。

阿古只帮忙把重要的部分挑了出来,拒绝帮懒惰的阿源概括内容顺带整理分析写拖家带口逍遥法外企划书。

“这一顺带就直接把你要做的事全做完了好吗!真是的,我现在知道阿源为什么那么擅长偷懒了,都是Gin大哥惯的!没有大哥你要怎么办哟。”

“哎呀别这么说,我这些年还是勤快了很多呢……咳嗯,不是还有你吗,我的好阿古?”

“啧啧啧,这话对还是一颗蛋的我勉强有用,现在别想啦!我是不会帮忙的,要和小哀一起做实验,走不开!……啊啊啊气死我啦,阿源你到底记得还是不记得啊!上次做出来的超级豪华加强版特效药只能续三年,已经过去两年了,你……”

“唔?哦,想起来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又只剩一年了呢。”

“…………”

“别生气,慢慢来,不着急,一年肯定来得及啦,阿古要喝茶吗?是莎朗泡的清热安神茉莉花茶哦。”

“……我!喝!不!到!阿源最近一周内最好别进数码世界,不然我绝对咬你!!!”

自认礼貌斯文兽的亚古兽博士威胁地咧开满口尖牙,不出意外又被慢悠悠的阿源气跑了。

红发男人回归后面色红润,精神奕奕,身材肉眼可见地健壮了一圈,怎么看都是一幅重病痊愈可以放开手祸害人间的模样,几乎让人忘了他身患绝症的事。

没错,“几乎”。

所有知道源千穆曾患绝症的人,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开始怀疑,这家伙只是看上去身体倍棒,实际上又是在演他们——但他们还没找到证据。

所以说不愧是他们,对源千穆太了解了。

红发男人的绝症确实还未痊愈。

大概痊愈了大半吧,只是没有找到根治的办法。

阿古带领手下研究员给特效药做了十几次升级,最后一个版本效果极佳,将他的身体素质大幅度提升,就算到了药效可持续的最后一年,身体机能也不会加速衰败,直到死亡前夕依然如常。

大概,就像一株不败的永生花?

当然了,永生的玫瑰虽美,男人到底还是没有把自己做成花的打算。

他不着急只是因为的确不用急,世界观上限已经提得足够高了,当初坑死了他的材料就在手中随意地把玩,如今随时都能重新投入研究,不过他现在拿着材料还有别的用途,研究搁置一会儿也没关系。

阿古虽然是个急性子,但气归气,出于对他大概也许够扎实的信任,它姑且按兵不动,没有急得把阿源有病不治非要浪的事情捅给阿源的家人——莎朗小姐和小志保两人中的任一知道了,嚯,阿源都没好果子吃。Gin大哥和秀大哥也不是不行,但总觉得他俩知道的话会很危险……

感谢善解人意的阿古,让千穆现在还能好好坐着看戏,哦不,干点十二年前就该干的正事。

BOSS亲身莅临总部,闲杂人等禁止靠近,荒了几层但平时还是少不了人的秘密基地头一回这么清静。

有组织二把手形影不离当保镖负责伙食,最宠爱的女人端茶送水嘘寒问暖捏捏肩,BOSS很欣慰,感觉辛苦干活的疲劳都消散了不少,实在累了,还能远程听听笨蛋一号和红月光生离死别的惨叫提神,还能再抽空瞟瞟另一边的直播,看笨蛋二号准备怎么参演他编写剧本的……

只看了一点,BOSS停下了翻阅文件的动作:“?”

再看了一点,BOSS捏断了夹在指间的钢笔,墨水溅了一桌加他一手。

又看了一点,手上的墨水越擦越脏,还祸害了干净的风衣,BOSS忍不住笑了。

卷毛笨蛋胆子大得很,觉悟坚定得很,还没到大戏开场,就迅速欣然解脱感谢人民感谢警校我选择牺牲自己——谁给的他勇气?源千穆吗?嗯?

卷毛脸上挂起的“我的人生就此无悔”的释然表情,足有让人想一拳把他脸砸烂那般碍眼。

哈哈,想释然?

没机会了,卷毛笨蛋这辈子都别想释然。

发给松田阵平的视频是合成的,摩天轮72号吊舱里的炸弹倒是真的,但进去的人自然不可能是远在长野的千穆。

对付松田阵平这种人,拿他自己的命威胁他是没用的,要让他切切实实长足记性,拿他在意的人下手效果才好,所以牺牲的就是“源千穆”。

这个手段极狠,对以为挚友被自己害死的卷毛笨蛋更是残忍,千穆却没打算中途收手。

松田阵平在电梯里的醒悟可能就持续了一秒钟吧,飞奔过来以后,还想亲身出演高危动作片,真把自己当成钢筋铁骨的超人了啊,看得他连连为这位英勇的警官鼓掌,看来警官的教训还没长够,印象还得再深刻一点。

所以他真的安排了一场烟花,准备在夜幕降临时,给不肯离去的警官欣赏。

欣赏完了,不管警官心里怎么想,惨兮兮的模样有多可怜,沉迷事业的黑恶势力BOSS都表示很忙,勿call,要搭理也得等到他忙完了,心情好了再说。

——本来应该是这样,狠就要狠到底。

盛大烟花绽放前,17:00。

红发男人坐在前BOSS坐过的办公桌前,洗了三次才恢复白皙的右手握着材质更坚固的钢笔,看似散漫的目光扫过一行行文字,偶尔在纸上做着标记。

左手拿起手机贴在耳侧的动作才是真的敷衍,他一心二用,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传过去的背景音经过特殊处理,不会让就穿着件衬衫在摩天轮底下吹风的白痴听出破绽。

“……班长说了,婚礼当天所有人都要来当伴郎,但婚礼前一天,他要把所有人挨着揍一顿。”

“班长的拳头,我可受不住啊,看来是参加不了……不过,要是你愿意帮我把那一顿揍挨了,说不定我就能去了呢?”

“…………行啊。”

“我当真了哦?”

“……废话,多少顿都可以!”

大概从这里开始,犯傻的卷毛就是痛苦得快碎掉的状态了。

“零那个白痴。”

“嗯,嗯,你们都是。”

“赤井秀一又是你的哪个好兄弟?”

“唔,话题跳得是不是有点快?”

“呵,一个月速成的好兄弟就是不一样,送出去的礼物几百万美金,你们关系还真好。”

“这个没法反驳,但是我必须声明纯属巧合,而且,送你的也不便宜呢……”

“坏掉了。”

“什么?”

“墨镜,嘶,他妈的炸弹犯,害得老子的墨镜摔成了两半——已经修不好了啊!”

卷毛突然暴躁地开始骂骂咧咧,间杂的抽气声有点奇怪,别问,问就是前几天遭了暗算,感冒到现在还没痊愈。

“修不好就换副新的吧,换成你自己喜欢的样式。”

“换个屁,粘粘继续用,有个小姑娘说她那儿有不留痕的胶水,我回去问她。”

“别人会误会警察的收入太低,连墨镜都买不起的,你不会想用这个方法曲线救国,膈应警视总监吧?”

“哦,那可好,就这么试试。”

摩天轮下的傻逼还在嘴硬。

千穆却是顿了顿,片刻后又放下了笔,电脑连接上放在摩天轮隐蔽角落的针孔摄像头,看清了那道天还没黑,就快要暗到地沟里的憔悴身影。

还没哭,吸着鼻子打电话呢,是得死死憋着。

但这副模样的卷毛笨蛋比想象的更可怜。

曾经他是徘徊在过去的幽灵,怎么造怎么折腾也没人管得了他,如今真正的亡者忍无可忍,一脚把他踹回了现在时间线的人间,他想回去又不敢,明明是只精神抖擞的警犬,却瞬间被暴雨淋成了垮耳朵掉毛猫,还是无家可归的那种。

“……”

男人的指尖在桌面轻点。

虽然很可怜,但他不是很想把落水猫化金毛捡回自家呢。

至少气还没消的现在,完全没这个打算……

正绝情地想着,转播画面里的卷毛笨蛋就动了。

可能是干站太久脖子发酸吧,黑发男人忽然把头高高仰起,似是想把手也抬起来,抹一把被风吹得透凉的脸。

可他右臂刚抬起不到一厘米,脸上立马变色,明显是痛的,中午他胳膊刚被狠狠压了一下,下午跑到这里来,又是撑杆跳又是飞身扒吊舱,骨头之前没断现在也要被他自己弄折。

男人无声地吸着气,只能放弃帅气的姿势,龇牙咧嘴着把手机夹在肩肩颈间,用还完好无损的那只手使劲抹脸,当然,脸和眼睛都抹到了。

他的动作幅度够大,也够粗糙,但就是没发出一点声响,让电话另一边的人听到。

“什么杂音?哪来的杂音,我这边风大——没错,地上也风大。研二那白痴的新车……”

“……”

千穆不知何时托起腮,看着画面中表情与语气极度不符的男人。

现在就要哭出来了,待会儿怎么办?

啧,松田阵平,就这心理素质……真是不行。

他考虑了大概五分钟,用五分钟把剩下没看完的文件放好,走出办公室时,还在电话里敷衍着卷毛。

与下属们的交流全靠眼神,Gin自觉留下来暂接BOSS的活儿,一张纸都没碰的贝尔摩德倚在门边,早有预料般晃晃手里的车钥匙,笑容更像是对BOSS口不对心的偷笑。

BOSS眨眨眼,一脸无辜,这点程度的调侃已经伤害不到他了。

贝尔摩德开车,在安全驾驶以及耐心等待红绿灯的前提下,从长野到东京,共用时一小时五十分钟。

七点整准时抵达,并准时挂断电话,其后,他在广场门口嫌弃地等了半个小时,等到广场内肆虐的爆炸烟尘稍微散去些,终于蹙着眉走进广场,在楼顶找到了松田阵平。

千穆在后方看了那只黯然的弃犬很久,才重新迈开脚步。

缓步靠近的过程中,他有认真地反省自己,是不是也太容易心软了?当初可是发过要狠狠报复害惨自己的笨蛋们的誓言呢。

对于定位是幕后BOSS的“反派”而言,善意和心软都是debuff,沾上几乎就逃不开死亡结局。

但是……算了。

总而言之,结局就是这样:

邪恶的反派大BOSS走向了正义的光。

光没有灭掉,只是被打击到说不出话。

从高空落下的不是烟花的余火,而是黯淡的烟灰,他瘫在楼顶半晌不动,本就黑得能与夜色融为一体,这番下来更是灰头土脸。

从老早就看不顺眼的卷毛,到他全身上下最能引以为豪的脸,再到看不出白色的衬衫,就没一处是干净的。

BOSS稍稍有点洁癖,原以为就算可怜兮兮的弃犬傻望着自己,他也摸不下手,揽不下手。

但他竟然摸下去了。

伸出的手比自觉的更温柔,红发男人摸到黑漆漆的脑袋时,顺便拍了拍灰,混到发丝里的颗粒实在拍不掉,他顿了顿后也不想介意了,干脆将终于哭出来的笨蛋搂紧。

这道光……这些光都不烫人,不会将他烧灼,触感只有烫人的暖意。

黑走向白是自取灭亡,好在他从来不黑不白,他只是一个自我到纯粹的男人。

他只做他想做的,他只要他想要的,其他人的想法他毫不关心。

“好啦。”

真可怜。

“别哭啦。”

在温暖却脏兮兮的后背轻拍,红发男人嗓音轻柔,却在心里悠悠感慨:真可怜呐,虽然还可以再可怜一点,但是……都这么可怜了,就放过你一次吧,毕竟你和其他人,都已经没有反悔的机会了呢。

——从招惹我的那天起,便注定永远也无法知晓我的“真面目”的,友人们。

——就老实待在安全的舞台上,迎接“源千穆”的归来吧。

“……”

呆愣住的黑发男人的视角,世界截然不同。

烟花再绚烂,他眼中的世界仍是灰暗的。

三年前那次烟花之后,还没有全暗,在报仇与缅怀之间,偶尔还会看到些似曾相识的颜色,勾起他心间短暂的安宁。

今夜之后,就从方才那一瞬间开始算起,所有颜色都消失了。

眼前看到的,宛如只有滑稽动作的黑白默片,用尽手势告诉他世界多美好,他却完全感觉不到,更不觉得这有多好笑。

身前响起的声音其实听到了,松田阵平没有反应的原因,一部分是心死如灰,另一部分是他总算听进了源千穆的话,为了活着,要奋力挣扎到最后一刻。

这时候会到广场的人,不用想也知道与那个该死的混账有关,他需要冷静,听清楚对方还想做什么,留着命在,才能接着给死去的友人报仇。

此刻的他根本没往来人就是源千穆上想。

人就在眼前死了,难不成又能诈尸?再说了,很明显声音也不一样,这个人的声线柔软得过分,不笑也像是夹着笑意,与记忆中,红发青年就算故意演出温柔,也总透出淡漠疏离的音色差别太大。

来人不是源千穆的理由,松田阵平能默然分析出一百条。

可是,很不公平。

来人想证明自己就是源千穆,只需要让拒绝接收信息的男人抬头,把自己落进他晦暗无光的眼里。

硝烟未散的夜空暗沉,找不出月与星点,狭隘冰冷的世界,只有这个人有色彩。

有人轻手拨开死寂的纱幕,任红色的月光洒落人间。

瘫跪在地上的男人浑身覆尘,狼狈中带着被悲痛压垮的颓然,停驻在他身前的红月却是一身无瑕。

月光笑了笑,仿佛没看见男人一身狼藉有多凄惨,他给了他一个安慰的拥抱,任凭自己洁白的风衣坠地,整洁的红发也被拖入尘埃。

滴答滴答。

停滞的秒针脱离了束缚。

呼呼的风吹起,摩天轮得以转动,从心间取出那块没有照片的墓碑,放其回到自由的人间,世界终于呈现出黑白和赤红以外的颜色。

“…………”

小学以后就没落过泪的男人哭了。

说实话,因为忍耐三年的压抑情绪一下子泄洪而出,却又倔强地试图控制住表情,搜查科、不,警视厅头号帅哥的这个哭相很难看。

来自死而复生挚友的拥抱很温暖,这一期间他想了什么不可说,总之——并没有所谓的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糟蹋了自己的帅哥脸的松田阵平忽然咬牙,下巴在挚友结实多了的肩头猛地摩擦。

就着扭曲的表情,他忍无可忍,立马就要毁掉这个哄小屁孩的诡异姿势,把真·诈尸的红毛推开,再揪住他的领子怒吼三百声源千穆你这个混蛋!

可他又忘了自己断了一只胳膊。

“源千穆你特么——嘶!!!”

“嘶,对自己好点吧阵平,你是白痴这件事我已经很清楚了,不至于……再热情地亲自演示一遍?”

打人揪领子未果,反而霍霍到断手,卷毛笨蛋表情更显狰狞,再乱来一下,他的胳膊可以直接截肢不用要了。

“真不知道你和研二是心有灵犀,还是约好了故意给我制造负担。”

连他的名声也不忘一起祸害,严重怀疑是故意的。千穆内心啧啧,实在看不下去卷毛的傻样儿,他抓过卷毛的右臂,看似随意地摸按了几下:“确实断了,现在接上还有救,这位英勇无畏的警官先生,要路过的好心人送你去医院么?”

“去个屁!!!”松田阵平从剧痛中缓过来,又惊又喜又怒再有摸不清情况的茫然掺和进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疯了,“特么的什么情况?那个语气恶心的傻逼愉悦犯没为难你?少废话了,立马告诉我你现在生理和心理的健康状况,哪里不对都必须交代!”

“啊,恶心吗……”千穆装作在思索松田阵平说的是谁,“这不是已经为难了么?不过结局就在你眼前,没为难成功,所以,我才能出现在这里。”

“……”

“怎么……”

“白痴!你都知道我被你那脑子有坑的‘同事’盯上了,那家伙说不定还在看着这里,你逃过一劫还跑过来干嘛?你脑子也有坑吗源千穆!反正你这么会藏,还不快滚去安全的地方待着!”

松田警官忍着断手之痛破口大骂,宛如一个炸得激烈的人形火炮,跟几分钟前能就地写遗书的消沉天差地别,大概三年来的郁郁寡欢都被他一股脑全骂出来了。

千穆的笑容不改,只是默默记下了卷毛骂了他几次“白痴”“傻逼”,“语气恶心”“脑子有坑”之类的形容也怪生动的,可见松田警官的国文水平是真的不错。

不愧是三年给他发了三千多条不重复短讯,界融后差点把他手机挤爆的男人。

等松田阵平极度过激的反应稍稍缓和,千穆直视他仍在战栗的瞳孔,波澜无惊的语气便是焦躁情绪的舒缓剂:“那个人以为我死了,你的表现帮助我骗过了他,虽然拖不了太久,但在他发现我还活着之前,这里就是安全的。”

“……”

松田阵平闭眼,长嘶了一声。

再睁开眼时,他的眸中恢复冷静:“当时,吊舱里没有人?”

千穆知道,黑发男人这么问,不是为了从他这里得到回复,只是自己在梳理脉络。

所以,他自然而然地避开了回答的环节,反问:“你会失望吗?”

以命换命的友人实际上并没有真的前来,而是耍了一个花招,把摆弄阴谋的黑手和身在局中的自己一起骗了过去,直到戏剧结束后,才如局外人般姗姗来迟。

正常情况下,这么做的确很伤人。

可松田阵平给他的回答只有一句:“去你妈的。”

失望个屁。

他高兴还来不及。

“唔,你今晚的脏话有点多啊,我以为你22岁的时候就是暴躁的巅峰了,人到中年还不学会修身养性,患上心血管疾病可是很麻烦的……”

“我他妈把你揍一顿就开始修身养性,喂,还有一个问题你还没回答,当没听到?”

“很好,很不错,各方面都很健康。”

千穆给出了对所有人通用的官方回答,墨镜下的目光悄然锐利。

卷毛想在他面前嚣张过一分钟,是不可能的。

凌厉刺人的只是眼神,他的微笑还是很和善的:“烟味。”

松田阵平:“?”

忽觉不妙,正欲乘胜追击的人形炸药包警官突然瘪了。

“即使提前一天停烟,一天洗六次澡,换了三身衣服也没用哦。”

千穆的双膝不知何时也触碰到地,变成立身跪坐的姿势。

说话时,他微微俯身,慢条斯理地给瘫地的警官理了理衣领,戴着手套的左手还好,另一边,光线昏暗也看得见,他右手白皙莹润的指尖像刚挖了煤炭,黑得已经没了指纹。

笑容微不可见地扩大了一分。

在警官的俊脸上挑了块白净处蹭掉灰,红发男人优雅地攥紧了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再度直视这个无视他真正遗言的傻逼:“因为已经腌制入味了呢。我似乎记得,曾经有个热心却死得早的顾问提醒过您,想缓解压力也不要猛抽烟,迟早把自己抽出肺癌……”

“嗯,应该没记错。对此,警官您,有什么好解释的吗?”

“…………”

被哀戚沉痛封冻的血液逐渐回流,但似乎流得太汹涌了,松田警官睁圆眼,竟被极近之处的红瞳所震慑,连理不直气不壮的呢喃也说不出来。

他甚至还有些说不出哪里不对的迷茫。

这浑身冒黑气的家伙……不,再看几眼还是红的,是源千穆对吧……语气怎么也有点怪恶心的……等等,那他,是变异了吗?

映入眼中的红发男人非常【危险】。他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与只靠玄学灵感弯道超车的萩原研二不同,松田阵平已然亲身接触过源千穆身后的暗影。

此时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红发男人,自也与日光下的模样不同。

而如今的友人和三年前的他相比,确实只有面容相似,其他地方似乎都变了。

松田阵平感受到无比沉重的陌生。

他恍惚间以为,自己还是没甩掉那伸手什么也抓不到的无力脆弱,可源千穆不是还活着,不是回来了吗?就在如此近的地方,他为什么还会错眼看到支离破碎的他?

不是,已经抓到了吗?

“……”

“好啦,都这么大的人了。”

“…………?”

被故意往腻歪发展的嗓音唤醒时,松田阵平才惊觉,他还能动的那只手跳过主人的意志,抓起男人紧贴心口的风衣不放,硬是把那块价值不菲的布料拽出了褶皱,仿佛怕月光又无声从指缝间滑走。

很尴尬,也很怪异。

但目光深沉的男人暂时不打算松手。

源千穆的亲友们在和他大团圆相认后,口中不言的内心戏高度一致,都默认这笑眯眯的家伙隐瞒不浅,必须采取应对措施。

松田阵平的处理方式应该是最直接的。

他当场就跟这只捉摸不定的变异猫犟住了,目光相对,不把话说清楚,今天俩人都对峙在这儿别——

“来,你最喜欢的墨镜。”

松田阵平的鼻梁微沉:“?”

褐色墨镜的边框蹭掉一点他鼻间的灰,但别的地方还是灰白相间,配上黑发男人呆滞的表情,这一脸五花八门的配色刹是好看。

千穆把自己的墨镜摘下来,戴在没了礼物就郁郁寡欢要哭不哭的卷毛笨蛋眼前:“不哭啊,先用我的凑合凑合,等回去再给你买新的,嗯,乖。”

“…………gu——唔!”

“小声点,你再嚷嚷几嗓子,是嫌那个人发现异样太晚?真把人引来了,我和你都别想活着走出去。”

松田阵平被一把捂住嘴,意思意思挣了几下,示意自己知道,被放开后火速安静。

到底不再是22岁的小年轻,方才的暴躁更像是情绪失控的欲盖弥彰,他分得清轻重,人已经逮到了,养好胳膊以后可以慢慢修理,这时候不一致对外才是真傻逼。

这时候,松田阵平还没有想到可能自己才是“外”的问题。

消失三年的源千穆跟高危恐怖分子是“同事”,那源千穆是什么?

还是那句话,现在懒得思考,逮回去之后白痴猫总会交代的,他根本不需要浪费感情去多想。

“走。”

“去哪里安全?我说你。”

“我家。”

千穆先起身,又把灰头土脸的小伙伴拉起来:“你的话,装作无事发生回去也可以……但安全起见,最好请个长假在我家住一阵,你乐意吗?”

“啧,大少爷终于舍得请朋友回家做客了,怎么好意思不去。”

松田阵平站着还是歪歪扭扭,大悲大喜大怒后精神萎靡是难免的,按年积攒的压力再一松,他没当场闭眼晕过去已算给源千穆面子,省得前·病秧子还要背自己下楼。

“倒没有那么孤僻,之前还是请过几个好朋友的。”

“?哦,你那好兄弟?”

“不止。”

千穆不等卷毛横眉找茬,节约时间把人拽过来,左手绕过脖颈搭上自己的左肩,歪来倒去站不稳的卷毛本人,当然是挂自己身上了。

“知道你晚上也非要戴墨镜,眼睛看不清路,还是闭嘴靠着我吧。”

“……切。”

切归切,松田阵平还是听话地闭上了嘴。

楼顶,两道分错的背影连在了一起。

均是满头的黑灰,看上去好不狼狈,其中一道偶尔踉跄,但总会被另一道身影及时撑住,继而将他托得更稳。

“走这么慢……磨磨蹭蹭的,我断的是手不是腿。”

“走太快摔下去撞到了哪儿,步某个白痴的后尘,你断的就是手和腿了,先说好,我不会拉住你的哦。”

“我摔了死也要拖上你……等等,我怀疑,你说的这个白痴我认识。”

“是啊,是缘分也是运气,我不就撞上打批发的两个同款白痴了吗。”

“白痴明明是你和研二——呃?不要告诉我,研二也在你家?他怎么???”

“怎么会比你还快对吧,我也想问这个问题呢,可惜傻瓜的脑回路,我无法参悟,建议你们俩内部多多交流——论笨蛋自投罗网找死的三百六十五种方式。”

“……哼!”

用不急不缓的速度走下楼梯,穿过覆盖暗影的广场,一步一步,走向广场外的光明所在。

他们的影子也在地面拉长,紧密重叠后,便再未摇曳。

……

在源千穆那座够宽敞的豪宅中,松田阵平见到了他久违的发小,据说休假在家无所事事整天打游戏的拆弹专家,萩原研二。

研二这次为什么会跑得比自己快?

总不会他脑子一抽跑去深夜飙车,飙到的那辆倒霉劳斯莱斯的车主,就是恰好路过的知名企业家“江崎先生”?

抓猫比赛冠军奖常年保持者松田阵平无法理解,甚至怀疑研二这些天是躲在土豪家乐不思蜀,故意拖着不给他透露消息。

回家前他们去了医院一趟,松田警官右手打上了石膏,被绷带缠吧缠吧,挂在脖子上固定住位置。

他进门前还表情隐现严肃,时刻警惕研二跳出来,对着他的新形象捧腹大笑,他就只能用单手作战了,这样很不方便。

然而,进去以后。

松田阵平:“?”

松田阵平:“…………研、二?”

“研二?!”

客厅沙发上没有萩原研二。

只有一团由恍惚线条组成的白色物体。

白的不只是这团物体脚上的石膏——发生了什么,这家伙整个人都掉色了啊?!

松田警官大惊失色,还以为可怜发小也遭遇了语气恶心迷之男的阴谋,身心都遭到了巨大摧残。

“马……”

“马……自……达……”

掉色的萩原研二两眼发直,对着苍白的天花板呢喃不断,好似在默念不知在何方的挚友的名字,正静静地为他祈祷。

松田阵平感受到了来自发小的爱,竟比海深沉。

心很暖,也很苦涩,他当即头不晕手不痛人不累了,冲刺过去:“我在!研二,你到底——”

萩原研二眼神迟钝地闪烁几下,终于看到了他。

“小……阵平……”

“说吧,怎么了!”

“…………”

“呜啊啊啊啊啊啊把我的女神还给我啊小阵平你这个混蛋!你就不能开你自己的车去吗啊啊啊啊呜呜呜呜!!”

松田阵平:“?”

“萩原研二,你是傻逼吗?哦不好意思,纯属多问了,你就是。”

“当着别人的面,窃用别人的台词不太好吧。”

“现在是我说的了,因为这个笨蛋——”

“我——的——马——自——达——”

不愧是感情没话说的发小。

瘸着腿的萩原警官愤怒地跳起,与断了手的松田警官亲切交流后,双双惨死在朋友家的客厅,一秒同归于尽。

朋友给自己倒了杯茶,坐在一边细品:“嗯,真不错。”

好了,忙碌的一天结束。

该看看今天的论坛哭没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