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暂停一下,这件事我们需要理一理。”

觉察到情报差异的存在,三人冷静下来,立即开始复盘。

不知道内情的赤井秀一负责听,另两个人皆板着脸,拿出了针尖对麦芒般的严肃。

诸伏景光先开口:“千穆是我在警校的同期兼挚友,我们那一届最优秀的学生之一,我们入学的时间在七年前。”

在说到“挚友”和“七年”时,他似有似无地加重了语气,视线却是毫不隐晦地扫过FBI的脸。

FBI没有反应,因为忙着在脑中整理线索,他暂时还没有发现诸伏君仿若发起主场争夺战的“敌意”。

灰原哀倒是发现了诸伏警官目光里的耿耿于怀,有点不理解他为什么盯着秀哥不盯着她,但也没有多想,她心里还在纠结:“千穆哥因为假身份的工作性质特殊,与警方有过接触,被组织顺势安排打入警方内部。”

“那时间对得上。”诸伏景光松了口气,“千穆拿到代号后不久,告诉过他当时的联络人,组织高层对他的表现比较满意,要求他加深与警方的接触,所以经过上级批准,配合他给了‘克托尔’一个特邀顾问的身份。”

诸伏景光感到虚惊一场,这样就说得通了:

千穆先从警校毕业,再以假身份潜入组织,最后才与背后的公安部里应外合了,弄了个“警方卧底”的身份糊弄组织——实际上,源千穆从始至终都是正义的警察,为公众利益牺牲的英雄。

这就好,如果善良温柔亲切就是有点小别扭的小伙伴,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发誓要一窝全鲨的敌方一员,他实在是……

“不,诸伏君,如果是这样,问题反而更严重了。”

“?”

“我不知道千穆哥成为我监护人之前的经历,但,有两点可以确定。”

灰原哀尝试平静地陈述,可话音中的复杂怎么都难以掩盖:“第一,不是值得信任、受到完全掌控的成员,不可能被选作我的监护人,我的前监护人从小在组织长大,虽然只是普通的代号成员,但对组织的忠心毋庸置疑。”

“第二,你们对千穆哥在组织里的地位……还是有一点误解。我们被关在疗养院之前的那一年,他是研究所的实际负责人,权限和自由度都是最高的。在研究所外是什么情况,我不清楚,但至少在生活待遇上,没有遭到过苛待,其他方面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她的情报,让赤井秀一面色沉静,让诸伏景光呆愣在原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目前,依旧没有实质证据,能说明源千穆与黑衣组织其实早有联系。

灰原哀的视角还是太狭窄,而中间无人所知的空白又太多,诸伏景光看到的也只是警校的那短暂一年,以及他接手联络人身份后才得知的一部分。

但他们就算努力想装傻,也忽视不了近乎要浮出沉色水面的暗示。

源千穆的卧底经历,并不像诸伏景光和赤井秀一以为的那样压抑——至少在他刚收养宫野志保的一年间是这样。

他和诸伏景光等人一前一后进入的黑衣组织,时间最多相差一两个月,可他获得信任、取得代号的速度,却比其他人快了数倍,其后潜入组织秘密研究所的过程也相当顺利。

原先所有人都没多想,问就是千穆优秀到黑衣组织无法拒绝,如今却是细思极恐。

难道,源千穆不是机缘巧合下才被卷入泥沼之中,而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经身处于黑暗深处了?

赤井秀一没想到,他对千穆真实身份的猜测绕来绕去,如今竟又绕了回来。

事实上他并不在意千穆的立场问题。

就算千穆从始至终都是组织的人,他对他的帮助与信任全无虚假,更何况,两年后与“克托尔”之时,他就想过,红发青年与那群纯黑的乌鸦格格不入,奇迹般至今未被染黑。

赤井秀一想不通的是,千穆为什么要去警校读书?

若组织这般安排,是想从头扶持一位知根知底且绝对可信的警界高层,那千穆后来的走向完全不合逻辑。

他刚毕业,就重新返回黑衣组织卧底,图什么?想快速获得警方信任,并不需要使用这种方式,多了一层不可见光的卧底身份,对他反而更没有好处。

最后“阿方索·克托尔”甚至消失了,费尽心力,得到的却是一场空。

——除非,他确实另有任务在身,只是某段时间心态剧变,他最终选择了放弃,并发起了反抗?

赤井秀一的心路历程,诸伏景光也想到了。

但他没有往下深思,卡在千穆有可能一开始就是组织的人那一步,人就懵了,脑子像轰地炸裂似的疼痛。

诸伏景光有些茫然地想,千穆早就是黑衣组织成员,有多早,早到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就已经是了吗?

他不想相信……不是因为会被动摇友情,都什么时候了,他会在意千穆究竟是纯黑还是纯白?非要这么说,大家谁也别嫌弃谁,为了获取情报可以不择手段的卧底也没有多干净。

只是,多加一个看似简单的“前提”,会让本就够沉重的现实,变得更复杂,更加难以承受。

诸伏景光下意识不愿去回忆,仿若他只要不将倏然变成泡沫的虚掩戳破,某些“真相”就永远不会成真。

可他还是阻止不了思绪浮动,勾出了遭到猝然重击后,被迫炸出的那一片片记忆碎片。

——很多年前,将他和零从废弃工业园门前逼走,子弹却一次也未击中他们的神秘狙击手,和随后突然赶到的友人。

——也是很多年前,不过没有那般久,他推开挡住温泉的那扇屏风,看到的是笑着说完希望你喜欢这份礼物,随后,毫不犹豫朝他开枪的友人。

——再一晃便来到了喷泉池边,白色羽翼唰啦啦在眼前飞舞,友人的背影在视野恢复后突然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轻描淡写的留言。

……

一个并不知道内情,只是恰好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伸出援手的同伴。

一个暗中知晓一切,却依然为了立场相反的“敌人”而冒险的笨蛋。

同伴也可以是笨蛋,但让人无奈焦虑又痛心的程度,显然没有后一种“笨蛋”来得深刻。

双面间谍是这么好当的吗?不,就凭诸伏景光和赤井秀一两个卧底还能坐在这里沉默对视,一无所知的零还能活蹦乱跳当他的波本,千穆那个笨蛋干的明显是“叛徒”的事。

他没有出卖朋友,传回公安的是真实的机密,大胆地瞒天过海后,他也就“死”了……

诸伏景光该庆幸,得知这层真相的时间,还好是已经知道千穆还活着的现在,但凡再早一点,他岌岌可危的心态会立马崩得稀巴烂。

如今还能勉强保持冷静,可对黑衣组织的痛恨也更深了,因为他的朋友至此仍旧未能脱离苦海。

“砰!”

诸伏景光血管凸起的拳与桌面短暂接触,落下的过程中情绪色彩鲜明,但最后还是强行收了力道。

他面上若无其事,内心的挣扎,不能在其他人面前表露:“我有一个想法,可能要拜托你们帮忙才行。”

顾及身体未成年的灰原哀,赤井秀一没有抽烟:“我也有一个想法,想请诸伏君配合。”

两个大人十分默契地跳过了最沉重的部分,将之留给自己私下消化。

“也许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嗯,你先说?”

“先跟千穆见面。”

“再找一个能够躲开组织视线的安全地点。”

“他家,他的网咖,应该都可以,其他地点均有风险,时间控制在五分钟内。”

“收到。我们两人联手,能否保证一击必中?……你去过他家?”

“有志保吸引注意的话,没问题。嗯,前几天的事,诸伏君没有去过?”

“哈、哈哈,没有呢,毕业后大家都太忙了,完全没有去朋友家吃饭的机会呢,哈,不重要,千穆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混小子……”

灰原哀嘴角微抽。

除了发现诸伏警官情绪莫名低落嘀咕不停外,她硬是没跟上节奏,这两个男人你一句我一句在说什么?

小动物的直觉告诉她,有危险的味道:“……你们打算对我哥做什么?”

“鉴于他的前科,不必可少的健康检查。”诸伏警官十指交叉,笑得温和亲切,清澈的蓝眼睛里绝对没有冒黑气。

“主要目的是确认,他是不是又撒了谎。”她靠谱的秀哥说,“志保,上次我们都被他敷衍过去了,你忘了吗?”

灰原哀:“?”

这么一说她就想起来了。

如今他们就算想直奔千穆哥过去三年的经历而去,没有线索,也没处可查——线索其实离得不远不近,就在某人身上。

于是,被某人频繁打断思路岔开话题的怒火重燃。

“很好,我帮忙,前提是你们不要出岔子,好好地按住他!”

“放心吧,千穆应该也能猜到,该来的,怎么也逃不掉。”

“嗯,我用降谷零的名义向你保证,这次绝不会功亏一篑。”

“降谷零,谁?关他什么事?”灰原哀突然觉得诸伏景光不够靠谱了,发个誓竟然要扯上一个无辜路人。

诸伏景光语气含糊:“零……嗯,是我们共同的挚友,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他连名字都不能出现的话太可怜了……请相信,用他的名义也有足够的分量,这点赤井君可以作证。”

“没错,非常足够。”赤井秀一只作证,不多话。

为了小女孩还不够坚韧的神经,他决定晚点再告诉她波本竟在她身边,波本还是她千穆哥的老朋友,因为千穆的“死”,恨到三年来孜孜不倦试图把她秀哥上交给组织。

灰原哀明显感觉到这两人话里还有话,不说明白她也懒得问。

继“养生汤理发修习加克托尔身心健康维持联盟”,新鲜的“源千穆翻新保养及笨蛋叛徒营救联盟”现场成立,时间地点不重要,重要的联盟成员为:灰原哀,赤井秀一,诸伏景光……以及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强行加进来的挂名成员降某。

“谢了。”诸伏警官面露感激,仿若了却了一桩心事。

“小事,不过,让他本人直接加入也没问题。”

“不是不想,而是……必须保密的原因,还有,他自己的原因。”

“……辛苦你了,诸伏君,随时欢迎他挂名转正。”

“唉。”

男人们在打什么哑谜,灰原哀半月眼,已经不想关注了。

眼看着今日神转折叠出的情报交流就要结束,茶发女孩双手环胸,没有聚集的目光在还剩了半盘的三明治上停顿半晌,忽然间,记忆中某个相似的情景跃入眼前。

灰原哀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哪里不对,某个名字在脑中一闪而过,她愣了愣,猛地想起了什么。

“……秀哥!诸伏警官!”

“怎么了?”

“我又想起一件事……!”

灰原哀倒吸一口凉气,顾不上吐槽这两人竟然用“这孩子说事情怎么一阵一阵的”的眼神盯着自己,她慌了怕了震撼了,莫名迟钝生锈的雷达开始狂响!

“绿川航是诸伏警官你卧底时的假名?好那就是你,你们……”

茶发女孩咬牙切齿,带着对所谓靠谱成年人x2的鬼记性的绝望,两手重重地拍在了桌面:“你们和伪装成某个博士的千穆哥,一起出的那次任务!除了你们三个,不是还有一个同行的组织成员吗!”

靠谱成年人x2:“?”

灰原哀话还未说完,两人瞬间猜到了她的意思,面色不约而同变得尤其怪异。

“他……”诸伏景光刚想解释,就被陷入对组织PTSD状态的天才科学家抢白。

“我记起来了,千穆哥说过,那个积极投身组织,三观丧失心眼极小热衷记仇,还上蹿下跳的讨厌家伙的名字,不就是安室透吗?!”

“安室透……波本……在千穆哥网咖打工的那个男人,就是波本!”

反应过来自己在要抓自己的波本眼皮子底下不停晃荡,还吃了波本做的三明治喝了波本泡的咖啡,灰原哀简直要晕过去。

要么诸伏警官是傻的要么秀哥就是瞎的,或者他俩瞎到了一起……行,对他们有点信任,那他们应该是认出来了,但出于某些原因装作没发现,也刻意不跟她透底。

但,安室透是波本!

波本刚好就那么巧,跑来给被组织严密掌控行踪的千穆哥当助手?怎么可能!

明白了,他就是组织派来监视千穆哥的人,千穆哥也是他用来钓出雪莉的诱饵……波本看出来了吗?波本发现她就是雪莉了吗?

很可能已经发现了,正因如此,千穆哥被绑走时,就在网咖的波本才会无动于衷,故意拖到一个小时后,才演出刚刚得知的急切模样。实际上千穆哥被组织的直升机带走,那一晚可能会遭受的严刑审问……都是因为波本从中作祟!

灰原哀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满脑子都是千穆哥会死的真的会死的,这次还是自己害的。

她恨不得现在就冲到网咖,抓住金发男人遍布冰棱阴影的衣角,强调八百遍千穆哥没有包庇她,他没认出来她就是宫野志保,不用废话了她自己跟着波本走——

“志保,冷静!波本不是我们的敌人。”赤井秀一不得不牺牲波本一人,把妹妹从过呼吸的边缘捞回来。

“我……他……”

诸伏景光发出颇为古怪的声音,像是在忍笑,又像是在为某个自己尽力了但真的按不住的马甲而默哀。

他说了。

不得不承认了——又又又一次对不住了,零。

“志保,我只能这么说,安室透是波本,同时也是……刚才提到的那个降谷零。”

在惊慌中突然僵住的灰原哀:“……?”

“我,千穆,零,还有另外三个人,都是警校时期玩得最好的朋友,所以……”

茶发女孩的嗓音本来很有清冷范,如今拔高几度,竟然差点破音:“——波本是卧底?”

同是蓝眸,但茶发女孩此时的眼神,比诸伏警官犀利一百个FBI王牌:“你们,都是卧底?”

“一个任务四个人,除了千穆哥,剩下的三个人,全部是卧底?”

被小女孩凌厉直勘本质的视线扫过,两个男人本还能淡定地点头,表示这确实是事实……

诸伏景光的头忽然点不下去了。

不被提醒,他竟然完全没意识到这么巧——千穆冲着他和零加入任务还能理解,然而,当时可是谁也不知道,赤井秀一这个狠人也是卧底啊。

赤井秀一也觉得离谱,但不影响他说了一句扎心——当然是扎黑衣组织BOSS和Gin的心——的大实话:

“准确地说,千穆也是卧底。”

灰原哀:“……”

诸伏景光:“……”

“全员卧底,你们真行。”

“……巧合,真的是巧合。”

“不巧才恐怖。”灰原哀冷漠道,“所以,波本也是警察,当初告诉我千穆哥‘去世’真相的人,应该就是他了。”

“那他为什么没有出现在这里,不要告诉我,他给千穆哥当了一个多月助理,到现在还没把人认出来?”

“…………”

诸伏景光无法替发小回答这个问题。

同样当过助理的赤井秀一其实也挺想知道为什么,不过看诸伏君太尴尬,便帮他解了围:“他对我还有一些误会没解开,而且……”

顿了顿。

“安室……降谷君,性格比较较真。”

灰原哀:“……啧。”

灰原哀对只有名字隔空出现在这里的波本失去了兴趣。

这就导致了——

不久后的未来,驻守网咖的打工小哥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什么常客中的茶发女孩突然不躲不藏了,光明正大坐在休息区盯着他,疑似对他投来了谜一般的嫌弃……不,审视目光。

——这个靠亲友走后门才(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加入联盟的挂名成员,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回到现在。

新成立联盟的第一次情报交流结束,两方都收获良多,商定好先绑人做细致身体检查的初步计划,并由灰原哀和赤井秀一这边准备医疗器材后,当然立刻就散了。

诸伏景光用了安静的一夜,来消化今日所得中带血的部分。

有悲伤,有自怨,更有难以言喻的沉痛,但他不会再颓然消沉了。

翌日,诸伏景光再度来到了网咖对面的大楼中。

从高处俯瞰,那个人缩小无数倍的身影出现在街角,他的步伐从容,红发配着白衣,是曾做过狙击手的男人,仅凭肉眼也不会错过的鲜亮色彩。

视野之外,还有另外两道熟悉的身影,正一前一后向这边靠近。

若是无需警惕的往常,诸伏景光会很期待他们的重逢,然而,为了对组织的存在一无所知的两人的安全,这一次还不行。

接触过“江崎源被绑案”的警官们,还是再耐心一点吧。

透过窗,男人目不转睛看着红发男人在网咖门口稍停,似是在等待着什么,稍稍侧首,又似是在向谁示意。

很快,红发男人回过头,推门走进了网咖。

“……”

完全看不见了,诸伏景光湛蓝的猫眼半晌后才眨动,却露出一个满足而神采奕奕的笑。

“不要老是问我信不信你了,源千穆,这种像是保护者的台词,不是胆小嫌麻烦的你该说的。”

玫瑰枯萎又绽放,这次就换做他来守护它,让它不再枯萎。

低叹完,他用陌生号码给那两人发出了提醒的短讯,相信他们看了就会明白。

【还不能靠近,危险。】

【至少一周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很好。

两人看到了短讯,都仿若无事地绕道离开了。

诸伏景光露出欣慰的神情。

来一个挡一个,他就在这里风雨无阻地待命,守护他重要的小伙伴。

——公安那边没关系,反正零从不管他平时都在干嘛,部分要动笔的文书工作……嗯,也没关系,零也会帮他做完的。

……

感谢热心的景光,千穆度过了尤其安心的、没人打扰的两日时光。

理论上还能继续安心下去,可他透过打工小哥的脸色、好妹妹和好兄弟隐约闪烁的眼神等等线索,判断时间差不多了,拍拍手,决定该跑路——

什么跑路,说得真不好听。

是有麻烦主动找上了他,他不好推辞,才勉为其难离开一下。

“安室君,我又要出门一趟。”

“嗯?江崎先生要去哪里?”

“这个啊,因为我和阿古它们的研究,帮助外国皇室成员的重病痊愈,他们的国王非要我收下谢礼……很贵的礼物呢,不收很麻烦,收了也很麻烦,只能先去一趟看看了。”

“很贵的——难道是珠宝之类的东西?”

“没错,一颗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