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千穆没有抵抗,格外配合地接受了挟持,主要原因是对方开口叫出来的那个名字。

毫无疑问,是在记忆中翻找不出一丝印象的脸。

大概率不是对方的错,这张年纪不超过三十五岁,却惨白飘忽的脸像是刚从灵异片场离开,还是有一定辨识度的。

记性不好也不是他的错,所以千穆没什么愧疚之心。

“阿方索……克·托·尔!!!”

从茫然到震惊再到喜从天降般的激动,一把拽住他的惨白男人五颜六色一阵变幻,前一秒两眼无神,下一秒如获新生,比见到失踪多年的亲人还要欣喜。

“……是你!你果然还活着!!!”

“……”

千穆花了几秒来思索,如今能用欢喜若狂的语气叫他“克托尔”的人有几个。

不包括那几个家伙,因为比起叫着“克托尔”抓住他不放,他们肯定更喜欢面目扭曲地大吼“源千穆你这个王八蛋混球”,第一时间冲过来揍他。

做顾问时友好相处过的警察们倒是有可能,但这个精神有些异常的男人,很显然不是警察。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千穆说。

对方宛如干瘪果仁的眼球不转,灰蒙蒙的视线紧锁住红发男人白皙的面庞,很快就露出一个略显癫狂的微笑:“别装了,克托尔顾问,我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你的人。”

“走吧,你该履行我们当初的约定,去我选好的地方做客了,我知道你能看出来,所以,不要乱动……呵呵,命运啊,这不就是命运吗!”

对方松垮肥大的袖口里,隐约透出一点漆黑冰冷的阴影。

不是只能装样子吓唬人的刀具,从千穆出现在网咖门口那一刻起,袖中的枪口便一直对着他。

惨白男人只用一只手死死抓住千穆不放,其他部位都与他保持距离。

男人并未掩饰自己比蛛网更脆弱的神经,哪怕千穆略微动一下手指,抬一下脚,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当街开枪。

“……看来不管我说什么,都没有效果了,好吧,我保证配合。”

千穆表露出莫名其妙被挟持的无奈,心中却在奇怪,这位先生对他的感情……有点复杂啊。

愤怒怨恨比海更深,海底却又埋着厚厚几层类似推崇执著的矛盾情绪,怎么说,爱恨交织?

他尽量努力地回忆了第二次,还是没想起来这位路人姓甚名谁,默默表示遗憾之余,竟又生出了点好奇。

正好看主角一号猛撞南墙看腻了,出去兜兜风,追忆追忆过去也不错。

——况且,还可以顺势加入一场惊喜项目。

千穆假装半个小时前阿古没跟他通风报信,告诉他有个熟人正躲在暗处窥视网咖,蠢蠢欲动似乎想要行动。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柔柔弱弱不擅武力的网咖老板,所以被人轻松挟持走了也很正常嘛。

惨白男人善后清理痕迹的水平过硬,一看就是能把警方耍得团团转的熟练犯,正如他用行动表明的挑衅那般,警方要在晚了几个小时的情况下找到他的尾巴,简直艰难无比。

这时候挑战信还没发到警视厅,惨白男人正处在轻松得意之中,全然没想到,自己的游戏打从一开始就暴露了。

因为他很倒霉。

将“克托尔”挟持离开的同一时间,街对面似无异动的居民楼中,恰好有个人略顿了顿,收回差点一巴掌把窗户拍碎的手,脸色阴沉得可怖,仿佛现在就要冲下去杀人。

诸伏景光半个多小时前就在这里蹲守了。

从松田阵平那里得到重要线索的他虽然很激动,很想直奔网咖把红发红眼的男人扒拉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捆去医院先做体检再验DNA——但也只限于想想,现实是做不到的。

用科技手段验明真身的道路一开始就堵死了,源千穆死于爆炸,他生前住过的研究所同样毁于爆炸,没能留下可供验证的DNA,而习惯戴着手套的他,也没有在什么地方留过指纹。

用绕圈子试探观察的方法也不是不行,但零在网咖打了这么久的工,都没能找出“江崎源”的破绽,诸伏景光觉得自己上也不行,而且太浪费时间了。

他没有零那般多的顾虑,经过一次天崩地裂的沉重打击后,他深刻意识到,有些时候纠结逻辑纠结证据反而耽误事,不如跟着直觉走,直接默认江崎源就是源千穆,瞅准机会A上去,说不定更能诈出证据。

诸伏景光默默监视着网咖,留了些许胡茬依旧清秀的脸很是肃然,旁人看着只会觉得他正直又可信,必然想不到他在琢磨设下什么圈套抓猫、不,抓人。

从他蹲守的这个房间往外看,视线必须向下倾斜,是望不全网咖内的情景的,坐在角落助手专用位的零完全没法露脸,只有吧台那边,隐隐能看到些许红色。

诸伏景光就盯着那点偶尔晃动的红发,不知不觉间,就已把这个颜色和回忆中的火焰重叠。

果然完美重合了,不存在色差。

诸伏景光现在就想下楼。

不行,要忍耐,打草惊蛇是一回事,还得以大局为重,考虑他诈死是不是有涉及组织的难言之隐……

做理智冷静成年人和想不管不顾先揍人的冲动疯狂对打,一时难分胜负。

诸伏景光内心挣扎中。

他这一挣扎,难免稍稍走了一下神,虽回得很快,可当他长舒完一口气,调整好心态,重新看向网咖时。

——咯嘣。

是心态险些又被震碎的声音。

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

好一个明目张胆的绑架犯,就在公安部的精英、前黑衣组织卧底的眼皮子底下,绑走了他计划要抓捕的人???

源千穆可以被他们五个人中的随便一个狠狠教训,结果他们还没动手,区区一个路人就敢抢先?!

“很好、很有勇气。”诸伏景光气极反笑,也不磨蹭,立刻起身推门而出。

他拿出了超水平发挥的追踪能力,不管前面的绑架犯怎么小心谨慎,都没能意识到身后吊了条阴魂不散的“尾巴”,这条“尾巴”每跟一步就积攒了一丝怒火,到最后,眼里已烧出要把他活撕了的杀意。

诸伏景光在跟踪路上,越想越不对味,分外冒火的情绪大概名为“恨铁不成钢”。

他之前瞥了一眼网咖内部,意识在数码世界漫游的零睡得很安详,全然不知外面有人没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降谷零,要分享给你的情报你死活不要就算了,遇到大事也完全没跟上节奏啊降谷零!

恐怕研二他们都知道源千穆没死了,零还在原地拼命打转,纠结江崎源和源千穆之间的巨大差异性。

诸伏景光很操心,然而发小的犟劲摆在这儿,他忙着救人懒得多说,直接告诉零去哪哪找人也免了,就让零先自己着急自己找吧,急一急指不定就把他刺激上路了。

所以,他只给发小发过去一条敷衍的短讯:

【零,为了不被嘲笑,务必要加油啊。】

安室透:“???”

收到莫名其妙短讯的安室透是什么心情不好说,网咖很快就因某三位警官的到来,陷入巨大混乱。

那边的情况暂且不提。

千穆恢复意识的时间,应当处于第二日的凌晨。

寻常迷药对他几乎没有作用,但为了满足过于旺盛的好奇心,他很快清醒过来后,觉得睁着眼发呆很无聊,便将就着蜷在行李箱里的别扭姿势,忽略掉时不时来一下的颠簸,安然地睡了一觉。

这一觉的睡眠质量不错,如果醒来后,自己没有被人丢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双手双脚都被捆住,感觉就更舒适了。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有人正蹲在他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

千穆并不是太在意这道似危险又似期盼的目光。

他比较关心的是,自己最喜欢的风衣被弄皱了,又在脏兮兮的地面摩擦了不知几下,由白变黑,回去便只能丢进垃圾桶。

还有这个明显担忧过度的绑架技术……

他的双手双脚都被铁链绕了无数圈,链子的尾部锁在背后,几乎把他整个人绑在了身后的管架上,可供他活动的距离不到十厘米。

“……”

千穆如实评价:“你对凡胎肉身的我……可能产生了某种误解,即使不用这么夸张,我也挣脱不了。”

“不,哈哈哈,不不不,顾问太小看自己了,你绝对值得这个待遇。”

惨白男人乐得大笑,上一刻还显得怪异,下一刻他神经质般的笑容就消失了,嵌在凹陷眼窝的瞳孔黝黑,没来由多出了好几分亢奋:“就是这个绝对自信的模样——没有错了,你,就是克托尔顾问本人!”

“我叫江崎源,并不知道你说的克托尔……”

千穆走了几句无奈的流程,又在惨白男人刚面露不耐时,完全不给他顺畅开口的机会,无比自然地接道:“——算了,解释了你也不信。你叫什么名字?”

被抢走节奏的男人愣了愣,却没有太生气:“小森何一郎。”

“哦,小森。你把我带到这里的意图,介意说明一下吗?”

“我说过,要你完成之前和我的约定,难道你已经忘了么,顾问!”

惨白男人神色闪动,面上流露出明显的不满,可千穆的下一句话,又立即把他的愤愤压了下去:“急什么呢,时间过去太久,遇到的人太多,是有些记不清了,但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答应过的事自然会做。你应该也不介意,给我一点提示吧?”

他表现得强势中又带些许和缓,利用惨白男人内心不知因何产生的敬畏,让其潜意识里放弃争夺话语间的主导权。

对方果真没有意见,还配合积极。

“时间是六年前,……”

“哦,六年前……”

层层诱导之下,【六年前】发生过的一件事,终于得以拼凑出全貌。

小森何一郎曾经是一个很平凡的上班族。

他在各种方面都显得相当普通,可能只有对心理学的爱好算得上特殊。

闲来无聊自学了一阵,又为了验证学习效果,频繁在网上与陌生人聊天后,小森何一郎才发现,他的天赋似乎点在了相当神奇的地方。

他尤其擅长用语言拨动人的情绪,又因为总能轻易看出网线对面之人的真实想法,沿着从字句间透出的线索,摸到对方内心世界的弱点,也十分容易。

小森何一郎觉得很有趣,与网友聊天时,开始有意将话题往自己喜欢的方向引,最初对方可能只是抱怨一些鸡毛蒜皮,与他聊久了以后,藏在鸡毛蒜皮下的负面情绪在不知不觉间加深。

陌生人以为他是聊得来的知心网友,谁料自己毫无防备间,负面情绪已堆积到崩溃抑郁的程度,若还是一无所觉,持续到下一步,变再也不可挽回。

直白地说,小森何一郎干的事,其实就是诱导自杀。

他为了自己的“爱好”,一年间引导好几个网友患上了重度抑郁,距离自杀,也只差最后一步。

小森何一郎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在他看来,是这些一昧在网上发牢骚的人内心太脆弱,畏惧现实又不愿解决问题,才会想到一死了之。

这样懦弱的胆小鬼死了也是好事,唯一的问题是软弱的人太多,他竟没遇到一个稍微有点挑战性的目标。

没有挑战性的“爱好”很难长期坚持,小森何一郎的兴致消失得很快,在某一个目标表示打算自杀时,他也差不多腻了,干脆决定在愉快收尾前,亲自去现场看一看成果。

目标是一目了然的自杀,跟他杀沾不上半点关系,废物警察也不可能想到调查自杀者的聊天记录,从漫无边际的信息海洋中,把只是陪聊的他抓出来。

那一天,目标听了他的建议,选择了他就职公司对面的高楼。

小森何一郎就在自己公司的楼顶,看着数百米外的对面,目标已经翻过了天台的护栏,双脚只踩到半截边缘。

他颇为认真地帮忙报了警,其后欣赏起目标临死前的反应,既是唾弃又是不屑,还有股莫名的飘飘然充斥于心头。

警察和消防员很快就来了,附近也出现了仰头的人群,光是小森何一郎这边的楼顶,就多出了好些看热闹的人。

一部分人在劝说目标珍爱生命,还有一部分人嗤之以鼻,认为目标只是想谋取关注,实际上根本没有往下跳的胆子。

——人都是怕死的啊,等她真要跳的时候就后悔了,啧,肯定会后悔的。

——就是啊,还是不会舍得去死的吧,自杀真是傻。

人群中响起了议论声,小森何一郎摇头,没控制住露出的笑容有些傲慢。

他知道目标肯定会跳,即使要磨蹭半晌,她还是会选择去死,毕竟是个软弱无能的……

突然,有人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肩膀。

——这位先生,因为看到您的表情,我有些好奇,您也认可刚刚那句话吗?

——哪……呃,不好意思,你是说?

——就是那句话呀。

不解地转过背,一张笑意盈盈的脸映入眼帘,但最先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一双比秋日枫叶还艳的红眼。

——自杀寻死的人,都是选择逃避现实的懦弱胆小鬼,死掉是他们自己随便做下的选择,别人根本不必惋惜……就是这句话。

小森何一郎又愣了一下,心里可能还在回忆,刚才有人说过这句话吗?

于是,红发青年似是遗憾地笑了笑,又说:

——忘记了吗?那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连自己刚刚的想法都记不清了。

——你……你说什……?!

——找到了。嗯,不用着急,你们慢慢过来吧。

说完不是对他说的轻语,红发青年按住耳麦的食指一触即松。

他又对他微微一笑。

——您对死亡的意义……有些许的误解啊,没关系,在我的同事赶来前,我会帮助您重新理解的。

警察赶到前的这几分钟,顺利成为小森何一郎人生中最害怕也最刻骨铭心的时光。

他被红发青年一下踹倒,瞬间的武力压制,成为后来迟迟无法痊愈的心理阴影。

红发青年拿出自己警方顾问的证件,格外温和地安抚四周的群众的同时,又向前走了几步,把他拖到天台边缘,就这么头朝下扔出了护栏!

撕心裂肺的惨叫顿时响彻云霄。

——怕什么,我提着你呢,只要你不乱动,我单手还是能抓稳的,看,没骗你对吧。

——换一个视角看到的风景不错吧?世界在你眼里颠倒,风也比直视时温柔……又哭什么啊,大家不都这么说吗,死没有那么容易,唔,虽然你与死亡的距离,只隔了我可能会松、也可能不会松的一只手。

——啊,时间不多了,死亡体验遗憾地到此结束。小森先生,希望你已经顺利理解到了,能够毅然选择死亡的人,跟你以为的懦弱毫不沾边,应该说,是【勇敢】才对。

——当然了,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谁都不应该主动寻死,你明白你的罪过了吗?

擦着死亡的边惊险地走了一遭,小森何一郎被迫——虽然是被迫,但的确理解了。

被红发青年重新拉上天台后,青年俯视他的目光看似冷漠,却隐藏着某种怪异的厌恶,而他望向青年的眼神已写满了震惊、恍惚和敬畏。

之所以有“敬”,不只因为,是这个青年匪夷所思地从人海中抓到了他,还因为小森何一郎猛地意识到,红发青年的眼中燃烧不灭的,就是他始终想要寻找却不得的火焰,他们是【同类】。

他一定、一定不会寻死。

他理解却轻蔑死亡,无惧无畏。

太美妙了、太震撼了……这世上竟然真的有这种人,这种无论如何、也绝对会【拒绝死亡】的人!

被该死的只会寻找外援的警察带走的最后一刻,小森何一郎还在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你……你是谁!

——你没有知道的必要,不过,告诉你也无所谓。

红发青年漫不经心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阿方索·克托尔!我会来找你的!到时候……我绝对会来确认、你是不是像你表现出的、那么坚决!

——唔哼,好像挺有趣的,那我就等着……你的尝试?

小森何一郎教唆多人自杀,涉嫌故意杀人罪,可因为克托尔顾问阻止得及时,没有闹出人命,只判了六年刑期。

被捕以后,小森何一郎自然见不到警方顾问的面,但他借机打听了那位顾问的事迹,越听越是心惊,混杂在恨意中的崇拜由此而生。

没有克托尔顾问援助,愚蠢的警方连发现他的存在都不可能,更别说在现场把他抓住。

克托尔顾问是真正的天才!

待在监狱的六年,小森何一郎丝毫没有消沉,他一直翘首以盼,不断预想自己要用什么方式动摇顾问的决心,他每时每刻都在幻想完成“约定”的那一天。

前不久,他终于出狱,出狱的第一时间,便去寻找克托尔顾问的下落。

结果没能找到。

因为,早在三年前——阿方索·克托尔,就已经殉职了。

据说是替代了一个废物警察,死在了爆炸中。

小森何一郎当时就懵了。

恍恍惚惚了一个月,整个人陷入低谷时,沉重打击又接二连三地到来。

若不是走在大街上,偶然发现了路边网咖里的红发男人,坚持多年的执念无疾而终的小森何一郎,必然会就此一蹶不振……

“……”

“发现‘克托尔’殉职后不久,你就确诊了白血病,但觉得没有希望,干脆放弃了治疗?”

“没错……但是无所谓,找到你就行了,顾问,轮到你履行约定的时候了!”

“恕我冒昧,在你确诊的时候,医生应该还会加一句重要的补充……精神太恍惚导致没听见吗?那就,没办法了。”

千穆对这个犯人的倒霉程度叹为观止,虽然根本原因在他这里,但他……

好吧,也许是得负一点点责任。

二十三岁的“克托尔”,与剧本的牵扯还不深,但心情还是时不时会变糟,偶尔抓抓犯人,是他那时候疏解压力的方式之一。

具体事件千穆还是没想起来,不过根据犯人的描述可以推断,倒霉犯人撞上的,应该是他刚救下萩原研二,心情相当不好的那个时期。

让犯人心心念念记了六年的“约定”,大概率也是他当时没有放在心上,随口一答应……真找来了也无所谓,只不过是再动动手的事情。

嗯,那时的千穆并没有想太远。

谁知道自己三年后就死了呢?

谁知道有个犯人擅自把他视作宿敌和偶像,出狱后会因为他突然没了遭受巨大打击,人生都灰暗了呢?

他也没想到,最后兜兜转转,还是轮到自己本人来收拾烂摊子——事件生成器江户川柯南必须为此付绝大部分责任,不用想知道,这段剧情稍后就会变成漫画,让全论坛的读者都看到。

是意外了点,但某种程度上也顺了他的心意,那就这样吧。

千穆决定对小森稍微友好一点。

“行吧,说回约定,你打算怎么做呢?就像这样坐着,面对面纯聊天?我以为你会选一个舒适些的环境呢。”

“聊天……”

用言语击溃他人的弱点,诱使无辜之人走上绝路,是小森过去惯用的做法。

若他坚持要靠自己的力量,将执着于验证“决心”的男人击溃,也应当使用这个方式。

然而,惨白男人的视线微微摇曳,在审视千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那甚至称得上“叙旧”般的和缓神情,毫无征兆地变得黯然而冷硬。

“来不及了,顾问,我也很想……但是,时间真不够了。”

“你能理解的吧?我们就——跳过那些复杂的环节,用最简单的方式,把你对死亡的轻蔑、和无畏,全部证明给我看,行不行,行不行!”

小森猛地站起来,两只手开始比划,眼神炽热,神色却无比癫狂。

“我准备了一桶汽油,对,就是那个桶,三天时间,汽油一点点流出,在最后时刻会把你全身打湿,点火装置启动,这个库房和外面的小岛,都会和你同时烧起来——你会害怕么,顾问?”

“这个不行也没关系,我还准备了定时炸弹,顾问你应该很熟悉才对。时间还是三天,三天后,没有人替你解开,连在你脖子上的炸弹就会爆炸——怎么样,顾问?你还是不害怕么?”

“还是不行,那就只能亲自动手了啊。顾问,我其实是不想这么做的,我不想这么直接,但为了帮助你证明自己……嗯,我可以试一试……”

为了从“克托尔”那里得到想要的答案,小森果然准备充分,每种都是必死的手段。

可他言语和神色间,却完全不认为自己就是在【杀人】。

他也没有发现,从他说到第一种“证明方式”时,红发男人面上的悠然无声消失,已被他赤瞳中溢散的阴翳吞噬。

而第二种、第三种“证明方式”,更是不知死活地,磨掉了男人对外人极其珍贵的耐心。

“这样证明的话,就算我临死前畏缩了,你也没机会从死人口中知道了啊。”

“不可能!顾问,你是能从爆炸中活下来的人,你——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真的死掉的对吧?”

深信不疑的语气,期盼到几近卑微的眼神,将这个人真实的内心暴露无遗。

“……”

小森何一郎。

已经可怜地疯掉了啊。

千穆把最后一丝耐心用在了这个结论上。

费了一番功夫来到这里听故事,竟然比看降谷零咬牙切齿更无聊,真是失策。

为了把失误找补回来,让自己不至于太亏,他只能再浪费一点时间了。

昏暗的厂房里,小森还在激动万分地描述着自己的方案,可在说到第六种时,一道声音打断了他。

红发男人的嗓音一如既往的细腻轻柔,仿若随时带笑。

但,他就是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冷酷无情地粉碎了小森的臆想。

“——会死的哦。”

“顾……”小森夸张的表情僵在脸上,似乎不敢置信。

“阿方索·克托尔早就死了。问我为什么这么说?哈哈,你还不肯接受现实吗,当然是因为,我并不是你口中的‘顾问’啊。”

“唔,真奇怪呢,心思敏感的你,对自己应该很了解才对,结果却是这么的……没关系,那位顾问没对你说完的评价,就姑且由我代劳吧。”

“哈哈,小森先生,你以为你是操控他人生死的操盘手?谁勇敢,谁懦弱,谁脆弱不堪,你都可以评判,冷眼旁观的你,在心中嗤笑着所有人……是这样吗?不,小森,你太高估自己了。”

“——你才是那个最畏惧死亡的可怜虫啊。”

红发男人微笑着吐露出这些字句时,猩红的眼微微眯起,仿若小森瞬间惨淡至极的表情,给了他莫大的愉悦。

“你取笑那些选择死亡的人,仿佛迟迟不敢寻死的自己由此高他们一等,产生这个心理的原因不用告诉我,在这里并不重要,我也没兴趣知道。”

“就说现在吧,你执着于找到‘克托尔’完成那个约定,仅仅只是想见证人性的勇敢,死而复生的奇迹吗?那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奇迹,是不存在的哦,就算存在,也不会降临在你身上。”

小森的脸色在僵硬中转青:“……闭嘴!!!”

男人当然不可能闭嘴就是了。

被绑住的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想跟许久不见的“故人”说说心里话而已。

“你啊,真的很怕死呢,突然得了‘绝症’,一定很茫然,不知所措吧。”

小森哆嗦着走到一边,拔出了汽油桶的桶塞:“我怕死?开什么玩笑,你不是克托尔顾问,你这个冒牌货……先去死吧!”

哗啦!

千穆全身都被刺鼻的油液淋湿,本就凌乱的发丝黏着面颊,发辫紧贴在颈窝下,被铁链缚紧的身形轮廓更加清晰可见。

而他被油渍浸得莹润的唇角仍高高翘起,眼底闪烁着危险的暗光。

“别人用来战胜恐惧的勇气,怎么看、怎么求,也不会变成你的,毕竟你的本质,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又有一块重物落在了身上,大抵就是小森所说的炸弹了。

“动静别太大,手不要抖,这种炸弹结构很不稳定,你稍微再用点力——会炸的,你想体会体会炸死的感觉吗?唔,可能不会太好受哦,毕竟……”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可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非要说的话,只能是你运气不好呀。”

千穆轻叹:“意识到了真正的自己有多么让你痛恨,厌恶,心里很难受吧。真可怜,不过,也不是办法的。”

“什么……办法?”

“寻求一个解脱。那把枪,不是在你的口袋里么?枪口对准太阳穴,按下扳机,瞬间死亡,不会感到任何痛苦……对比一下就知道了,这比忍受许久病痛折磨,最后还是只能凄凉地死去,幸福很多哦?”

“……”

男人柔缓的话音,从层层击碎小森内心防线、直抵最薄弱之处的那一刻起,就化作了恶魔的亲切呢喃,每一个尾音都携带着无穷诱惑。

这是小森曾经对无数人试验过的残酷手段。

如今,却被另一个人依样返还,效果似乎还不错。

“结局都是死亡,不如选更轻快的那一个,你觉得呢?”

“…………”

小森在挣扎。

惨白的脸上浮起了窒息般的青紫,他在恍惚间拿出了那把枪,手欲抬又落,喉咙深处发出嘶哑啊啊的怪声,这一期间,必然比死亡真实来临时还要痛苦。

千穆平静地等待着。

他知道,只剩最后半步了。

只要他再说一句,轻轻地再推一把:

——去吧。

——解脱吧。

话音落下时,小森的手必然会抬得更高,再不落下。

终于,目光不知为何往旁稍移,片刻后才重新移回。

千穆开口。

意外地直接不是将人推下悬崖,他说的是:

“一个好消息。你脱离社会太久,可能没注意到,如今已经有根治白血病的靶向药了。”

“……?!”

小森愣怔,双眼深处似有神采拼命挣扎,就要摆脱黑暗的束缚。

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就结束了。

“坏消息是……”

千穆朝他笑了笑:“药物是我研发的,而我——偏巧是个人缘很好的幸运儿呢。”前言不搭后语,小森根本听不明白,但他此时并不在意什么人缘。

特效药夺走了他全部的注意,他从绝望瞬间抵至欣喜若狂,也从地狱飞上了天堂。

枪只抬到一半,惨白男人握枪的手微晃,下一刻就要落回身侧——

“——砰!”

“……”

“…………”

小森如在梦中,呆呆地低头,看着自胸前绽放的血花。

一个全身带水的男人撞开门,看清厂房内情景的那一瞬,瞄准犯人心脏的右手便不经犹豫地开枪。

犯人将人质带到了一座位置极偏的湖中岛屿上。

四周没有第二艘船艇,诸伏景光是趁着夜色游过来的。

追踪了这般久,是铁人也已经很累了。

可为了某个人的安危,他始终咬牙坚持。

没能及时发现友人的异样,没能及时救下深陷暗牢的友人,是是困住他整整三年的梦魇,是他不解开便会束缚一生的心结。

那个人既是江崎源,又是源千穆……

或者,仅仅只是江崎源。

无论如何,这一次,他都会救下他。

他一定会救下他。

——所以。

诸伏景光重重地按下了扳机。

他终于救回了他重要的朋友,杀死了他深恶痛绝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