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他家里还是没有人来领吗?”

“是的,因为警视生前没有留下任何亲属的联系方式……情况汇报上去以后,部长才想办法联系到他的亲人,那边只说,遗物里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抚恤金和家属慰问品也不需要,让我们自行处理就好。”

“……”

“毕竟是英雄的遗物,不可能真的随意处理掉,所以就联系诸伏警部你过来了……你是源警视卧底时期的联络人,身为知情者,也是他生前的好友,将遗物转交给你,应该是最合适的。”

“……嗯、对,是的,辛苦你了,麻烦……把东西给我吧。”

诸伏景光抱着一个小纸箱,步伐缓慢地离开了警视厅大楼。

没入街头的人群时,黑发男人习惯性拉起兜帽,遮挡起不便暴露的面容。

但其实,即使他不做任何掩饰,直接走到黑衣组织的人面前,对方可能也认不出他来。

因为男人憔悴了实在太多,几乎像是变了个人。

男人上挑的猫眼被黯淡涂抹得近灰,眼下大片的青黑,意味着他已有许久未能得到良好的休息睡眠,连缓缓迈开的脚步都有些虚浮。

诸伏景光也知道自己的状态很不好,糟糕到上级都眼看不对,强制给他安排了一段休假,这段时间都别来上班。

虽然他自己希望更积极地投入工作中,但收到了命令也没办法,便连着几天都留守在家里。

同样是在家里守着,但这一次,与曾经焦虑等待联络时的状态截然相反。

诸伏景光只能坐在家里发呆,然后连着每晚做同一个噩梦。

父母惨死的噩梦被新的噩梦取代了。

他梦到的惨死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地点是昏暗夜下的某个楼顶,他趁另一个似乎要阻止他的男人不备,自己朝自己的心口开了一枪,血溅到了身后的墙面,淋射出大片血花。

没有人不畏惧死亡,何况还是“自己”的死亡。

诸伏景光理所应当的对这一幕产生了惊惧,并且会从梦中延续到醒来。

可是,当他意识恍惚之际,视角变为了那个在梦中自杀而死的“自己”时,他的恐惧忽然消失了。

原来他开枪打碎的不只是自己的心脏,还有储存了重要联络信息的手机。

那就没关系了,他是为了大义,为了更多人的生命,欣然赴死的。

只要想到自己守护住的光明,即使性命不得不遗憾地终结,那也——

‘白痴。’

‘……好熟悉,为什么感觉,不久前好像才被人这么骂过……’

‘是我骂的,你有意见?’

‘不敢不敢我哪敢。’

下意识无奈地回复完,心口中枪的他忽然“咦”了一声,很是震惊地发现,自己竟然活了过来。

他按了按胸前还在冒血的弹洞,不可思议地抬头,先前模模糊糊大概是诸星大的男人不知何时消失了,悠悠出现在面前的,是穿着一身白风衣的红发友人。

友人带着他惯常的高傲,嫌弃似的瞅了死而复生的他一眼。

‘变成尸体的感觉怎么样?’

‘……说实话,有点安详。’只短暂当了几秒尸体的他老实形容,‘合上眼以后,差点就想这样睡过去了。’

‘那你就继续安详去吧。’友人好像被他的描述惹恼了,冷笑一声就要转身而去。

‘等等——等等啊喂!我开玩笑的!’

自知说错了话想要抬手阻拦,却发现身体却不知为何动不了,便瘫在地上着急解释道。

‘不得不死的情况下,能心安一点当然最好……但我肯定不想死的,谁想死啊!我要是死了,你们这些家伙指不定得多难过。’

‘距离上次所有人聚在一起,不是已经三年多了吗,当时约好了还要抽时间再聚,班长尤其强调了,一个人都不能少,是吧?我一直记得这个约定,怎么可能自己先失约。’

友人离去的脚步停下了。

‘啰嗦了半天……你能保证,这一次侥幸活了过来,以后绝对不会擅自死掉吗?’

‘对不起啊,我不能保证。’

‘……这就是笨蛋的本质么。’

接着听到的似带挣扎的呢喃,是梦中无关的联想吗?

诸伏景光不知道,即使已经在模糊间重复听了太多次,他都不确定那是自己的臆想,还是友人真实的想法传递了过来。

‘即使救了一次,也可能在不知道的地方再第二次死去,那时候可就没有人能阻止了。’

‘你们……真的能好好活至那一天吗?我的选择,忍受的代价,真的值得吗?’

……听不懂。

可他能感受到友人的痛苦,似乎与他,与其他友人密切相关。

‘我想说的是——能够活着,再见到你们,真好。只要还有一丝气力,我都会努力地爬起来,坚持到能和你们完成约定的那一天。’

‘不要小看我们啊,源千穆,牢记着那个约定的可不止我一个,所有人都会在各自的道路上拼尽全力,没到心愿得偿的时候,可不会那么容易死掉哦。’

‘但是,你不也应该和我们一样,记着同一个约定么?’

分别是为了下一次的相聚。

不管身在何方,都要努力地活着,活得越精彩越好——

‘……你这家伙,躲闪得最多的人是你,警觉得最快的是你,最怕危险的也是你,结果到头来,擅自失约的人为什么还是你?’

‘你不是说自己一切安好,不需要我担心,就算有事,也牵扯不到低调的研究人员么?’

‘你不是说炸死太痛苦,就算要尝试,也不会选择这个方式么?’

‘……喂,源千穆,你倒是给我好好解释一下啊,从头开始解释!’

梦里的对话似是一转攻势,死而复生的人难掩沉痛,情绪激烈地起伏——直到突破了一个脆弱临界点,指责般的悲愤如潮水崩陷,化作一滩沉寂在心底的死水。

‘我最接近死亡的时刻,是被你开枪射中,陷入假死的那几十分钟。那时我也做了一个,和现在尤其相似的梦。’

‘好像是个匪夷所思的猜想……但是,你的死,是跟我有关吗?’

‘…………’

友人过分地沉默,甚至就这样不再停顿,不管梦的主人是愤怒是慌张地呼唤,他都没有回头。

——直至消失在漫天盛大的烟火里。

诸伏景光反复想着这个梦。

有人说梦是现实的投射,却不等同于现实,尤其是那些荒谬不合逻辑的内容。

诸伏景光自然是相信科学的,但他梦到的内容也的确荒诞:源千穆的死怎么可能与他有关?他又怎么可能死而复生,抬手摸到自己咕噜冒血的胸口?

那“一命换一命”的怪异想法就更莫名了,非要说的话——应该是“一命换几命”才对?

勉强还在工作的理智出面,将诸伏景光明显是悲痛过度,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才会产生的臆想扣押,让他总算回到了现实中来。

现实就是,即使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魔幻因素,源千穆的死也的确跟他有关。

他是他的好友,也是连接他与光明的安全绳,但安全绳自己安然地回到了阳光下,沉溺于安逸中,连他们间的联系断掉了都未能察觉。

源千穆不是神,不会未卜先知,他只是走得太快,赶在了所有人之前,把可能的危险都抢先替他们挡了下来。

现在走在最前面的源千穆先离开了,他的遗物却没有人认领。

还在组织卧底的零不能去,明面上只认识“克托尔”的班长他们不能去,能去代领遗物的只有诸伏景光。

当初的玩笑话成了现实,诸伏景光竟然真的领到了友人的抚恤金。

诸伏景光也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态,还打开那本存折看了一眼。

十分丰实的金额,每个卧底牺牲时都有这么一份,殉职者如果有家室,还会往里再加一笔安家费。

源千穆没有结婚,早早离开的本家似乎没有他的直系亲属,所以安家费是没有的。

“他那边的家里也看不起这点钱,怪不得就这么丢下不管了……搞什么,这就是大家族的人情冷暖吗,我还以为他这个大少爷在家里过得很好呢。”

诸伏景光压下对高高在上源家的不满,带着纸箱回到了住所。

把纸箱放在桌上,他给自己倒了杯水,端着水杯在屋内转了两圈,又清扫一圈,好似先找点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就能整理好心情,以常态面对遗物的状态。

终于,他在桌前盘腿坐下,打开了纸箱的盖子。

这个纸箱三边长都不过二十多厘米,足见里面根本没有多少东西。

诸伏景光最先拿到的,是警视厅郑重写给家属的慰问信,除了最基本的那些表述,里面还有一句,源千穆警部生前为社会与国家做出了巨大贡献,特追授其警视职位……

源千穆生前是警部,无需多说,而他也是他们同届职位升得最快的。

诸伏景光前不久才升成警部,还在想自己姑且算是赶上了半只脚,结果下一秒又被友人抛在了身后。

他想升到警视,最快也要再拼命好几年——但那时候追上,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把慰问信和源千穆从来没戴过的警徽放到一边,诸伏景光又拿出了下一件遗物。

居然是个看起来很高档的盒子,还是全新未开封的。

“这是什么……啊,是墨镜?”

诸伏景光把盒子翻过来,看到了背面的商标,是不熟悉的牌子,干脆在网上搜了搜,结果吓了他一跳。

这竟然是个奢侈品牌,这副看着样式最普通的墨镜也能抵他两个月的工资,如果是最好的那些款,吊牌上标的更是天价。

“……我好像猜到,这是要送给谁的礼物了。”

一提起墨镜,除了阵平还能是谁。

说来也有点好笑,拆弹专家松田警官一毕业,就戴起了墨镜,源千穆对他这耍帅似的行为颇为嫌弃,连带着也嫌弃上了墨镜、啊不,是嫌弃松田警官挑墨镜的品味。

松田警官对他的嫌弃意见也很大,心里肯定是不服气的。

——所以,为了某人的治好不服,他才亲自选了一副墨镜吧。

诸伏景光的嘴角下意识勾了勾,心头的压抑也不知道有没有因此淡掉。

虽然不知道礼物是出了什么岔子没送出去,而这样被惨做遗物的,但他肯定不能先帮阵平拆掉包装,所以还是把盒子先放到一边,再看下一件……

“…………”

“没有了啊。”

源千穆的遗物,一共就这点东西。

这能叫做“遗物”吗?诸伏景光想说。

明明……没有一件真正属于那个人自己的东西。

哦,想起来了。

从“克托尔”的研究所残址里,确实还找到了一点没烧干净的个人物品,这些不成形状的残块碎片,都被放进了“阿方索·克托尔”空荡荡的衣冠冢里,毕竟他的死法是尸骨无存。

诸伏景光变得有些迟缓的目光,停在面前这几张纸、小小的警徽、一张存折和一份礼物上。

他大致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

存折和慰问信不能留在他这里,他要去打听一下源家的消息,跟那边主动联系一次。

源千穆的直系亲属似乎是不在了,但应该还有别的亲戚,存折必须得送过去,如果他们还是不想要代表一个人牺牲与奉献的这封慰问信,他再自己留下。

然后明天还要再去警视厅一趟,把礼物转交给阵平。

虽然很想问问阵平,事发当时的情况……不行,至少现在还不能问,此刻最痛苦的不是他们,而是当时就在现场,目睹友人死去的那个人。

对了,过完明天还有一天假期,他终于可以去墓园一趟,已经一个月过去了,还会坚持去那里祭拜的人应该没有多少……

好吧。其实葬礼的那天,他去了,零也去了。

做着伪装的两人隔了很远,墓园里黑压压的人群几乎都是警署的同僚,与“克托尔”顾问打过交道的警察们都来了。

墓碑前放满了白色花束,但诸伏景光远远地望去,只看到了一块刻了字的碑。

墓碑上没有照片,墓碑下也没有沉睡的人,只有凭空的祭奠。

爆炸案当天播放的带殉职人员照片的新闻,隔天就因某些原因悄然淡去,传到网络上的照片也在一夜之间清空,除了当天看过新闻并且留有印象的人,除了那些本就认识他、还牢牢地记住他的人之外,不会有其他人知道那个在摩天轮上被炸死的男人的长相。

聚集在这里的,也就是后面这群人。

“克托尔”顾问好像和所有人都能说得上话,虽然没有知交故友,却还算有些聊得来的熟人。

因此,有三个“和顾问还算熟的朋友”,勉强可以代替亲友的角色,一直停留在墓碑前。

平时最活跃的萩原研二,那天下来,只是面对墓碑失神地站着,偶尔才蠕动嘴唇,发出些许旁人听不见的呢喃。

松田阵平比他更沉默。

这个男人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黑西装,却像是除了仇恨之心外的其他,都被薄薄的布料压垮了那般,卷发凌乱地翘起,近乎一蹶不振。

诸伏景光是最能理解松田阵平的人。

自己死去,和别人代替自己死去,是意义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虽说谁都不会责怪他,造成源千穆死亡的是炸弹犯,跟负责拆弹的松田阵平没关系,他不必太过自责……

但是,这样安慰他的人却不知道,那个代他死去的笨蛋,是他重要的好友。

他们六个人,都是可以毫不犹豫为彼此牺牲的关系,可谁都不愿意让其他人为自己牺牲。

伊达航时不时蹲下,整理墓碑前被风吹乱的花束。

有意料之外的人前来祭奠时,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都没法指望,就变成他来打招呼。

诸伏景光和降谷零都看见了,和班长聊了几句的意外之人,竟是藤原老师。

藤原老师就是他们在警校时的副班主任,他们毕业之后,他也调回了原职,之后便是几年不见了。

他会出现在这里,细想起来也不奇怪,可能是在哪次案件中,恰好跟“克托尔”见过面……

而且,他也是真心关怀过“源千穆”的长辈,远远胜过了那些明明有着血缘关系,却未在葬礼上出现的那些“亲戚”许多。

诸伏景光失神地猜测着时,前方突然传出了喧哗,人头攒动,似有人匆匆挡在中间拦住了谁,又有人着急地把倒地的人扶起。

谁也没想到,藤原老师来到墓碑前,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

松田阵平的背撞到了墓碑,伊达航好不容易摆齐的白花被他一砸,又乱做一团。

“藤原老师……等……”

“小阵平……”

“…………”

伊达航拦在中间想要劝说,可知道藤原老师有多么照顾关爱源千穆的他,怎么都难以开口。

松田阵平没有反应,如果藤原老师还想再给他一拳,他也不会躲闪。

然而,藤原老师再没有看他一眼。

这个印象里总是带笑的干瘦男人,面上只有冷漠的神情,眼中亦无称得上神采的光芒。

他好像对自己动手,导致死者的墓碑遭到碰撞并不在意,特意过来这么一趟,似乎只是想稍微看上一眼,再顺手给松田阵平一个毫不留情的教训。

教训完,藤原老师就转身离开了。

诸伏景光没能忽略老师快步走远的背影。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莫名的感觉:藤原老师似乎知道些什么。

他知道的比他们更多。

因为,从他离去的影子里,拖出的不只是沉沉的悲痛,还有更深更难言的东西。

不能错过这一瞬的直觉,以后找到机会,一定,一定要向他询问……

“……”

“——砰!”

捏紧的拳,重重锤在了桌面。

男人不知何时垂下了头,萧条落寞的背影久久不动,与自责和悔恨抗争到夕阳倾斜,夜幕再次驱赶走了白天。

……

“……FBI王牌,赤井秀一,四年前以‘诸星大’的身份潜入国内,在变态杀人魔‘毒蛇’的追捕行动中,与警方特聘专家‘阿方索·克托尔’熟识,而后,经由‘克托尔’的推荐,顺利加入组织。”

“两年前,以‘Rye’的身份,与负责组织重要研究项目的研究员‘克托尔’接触一年,获得后者的信任后,成功取得秘密资料,秘密任务结束后,两人疑似仍有密切联系。”

“最后,在一个半月前,设下陷阱试图抓捕Gin未果,携带盗取的资料顺利逃回美国,逃离的当天,‘克托尔’的研究所突然炸毁,之后Gin连续数晚推迟原定行动,目的不明,四天后,‘克托尔’主动登上装有炸弹的摩天轮,以警方顾问的身份殉职……”

安室透将自己整理出来的情报,自言自语般念完了一遍。

面前是凌乱的桌面,除了随手放下的无用情报,空咖啡罐在手边或立或倒,早有几个空罐滚落到地上,始终无人弯腰去捡。

如果诸伏景光在这里,就能用已经够憔悴了的脸,跟脸色比自己更可怕的发小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虽然熬的夜比景只多不少,但安室透眼下的青黑并不明显,真正恐怖的是,他盯着手中攥紧的详细情报的眼神。

“赤井秀一。”

“FBI……赤·井·秀·一。”

如同恶狼锁定了必须撕碎的仇敌,被友人们戏称“童颜欺诈标志物”的灰蓝色眼瞳晦暗无光,想窥见他此刻的心境,就必须全身浸没进那危机四伏的黑海里。

安室透不在乎赤井秀一是不是卧底。

哦,正常情况可能会有点在乎,一个美国的FBI大摇大摆跑来岛国境内,伪装身份的手段如此娴熟,竟然硬是安然混了几年,简直是在打公安的脸。

可放在这里,他完全不在乎。

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就算同为卧底,如若倒霉地在同一个需要争先的任务中相遇,为了更快提升地位,获取更有价值的情报,卧底和卧底也会踩着对方的尸体上位。

就拿曾经那次护送任务做比方,如果“博士”不是千穆,而是真正的博士想看一场护卫间厮杀夺食的戏码,他会想方设法保下景,可对赤井秀一开枪时,绝对不会有任何犹豫。

毋庸置疑,赤井秀一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卧底就是这样可悲的存在,不得不对有感情的队友下手时,心中还会犹豫挣扎,但枪口对外时,根本不会考虑所谓的“立场”。

安室透要是没争过赤井秀一,被对方当做踏脚石无情地杀死,那就是他实力不如人,还不至于恨到生食其肉的地步。

但赤井秀一和源千穆,不是这样的关系。

从景在千穆那里听来的转述,从他拼命翻找到的蛛丝马迹……所有的情报,都说明了一件事!

这两个人,即使不是朋友,也是达成了互相信任的同盟。

赤井秀一盗走的核心机密从哪里来,不是恰好也是卧底的源千穆暗中放任,他能这么轻易地得到吗?

景还提过一点,千穆在秘密研究所无法外出时,赤井秀一是负责照顾他的助理,千穆还费心教过他做饭,只是赤井秀一是个厨房杀手,除了熬汤外一无是处。

源千穆的朋友们都知道,那家伙是个怕麻烦的人,能被他主动搭理,说明他稍稍对你有点上心,能被他在口中略微多一点地提起,说明他已经对这个人足够在意——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他们当年就是这么实打实地经历过来的。

如此一想,种种迹象都说明了:

并不是利益交换的“同盟”。

源千穆把赤井秀一当做了真正的朋友。

达成这个“成就”有多困难,安室透自己便有发言权。

他确定,他没有任何理由来否认。

赤井秀一必然也把源千穆当做了真正的朋友。

得到了源千穆信任的人,至少人品肯定过得去,大概也许可能和他们这一波人聊得来……一点点。

如果朋友非要把朋友的朋友介绍给他认识,大家一起好好相处,安室透、不,降谷零,捏起鼻子扭曲着脸也就认了,姑且明面上,能对频频给自己捣乱的“诸星大”些许好脸。

——但是。

安室透无法理解,赤井秀一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为什么,要突然带着机密叛逃?

他为什么,把跟自己关系过密,同时涉及过重大机密的研究员朋友,就这么丢在了组织里?

安室透只恨赤井秀一没在面前。

他想一拳砸上那个该死的FBI的脸,把那令人寒心的冷漠全部砸碎!

他想在杀了那家伙之前,抓起他的脖子愤怒地质问:你他妈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你又在急什么?Gin要是那么好对付,黑衣组织早就散架了,你可以为了最大化的利益不要命,为什么……要连累别人?!

这一刻,安室透意识到了,赤井秀一究竟是多么冷酷的一个男人。

他可以为了他的利益孤注一掷,无论豪赌之后结果如何,都能潇洒万分地逃离。

比披上假面后,姑且能用“立场”来解释的漠然相杀更可恨。

这个男人,能把真心相待的“朋友”抛下,好似那个人只是利用过后便无用的工具。

难道赤井秀一想不到他叛逃后,源千穆可能会面临的后果?

怎么可能。

他肯定想得到,源千穆会被他连累,会被阴狠多疑的Gin打上怀疑的记号。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安室透已数不清,他在痛恨所化的幻想中,对面目冷峻的FBI发出了多少声质问。

质问到了后边,话音中夹带的情感不见减退,似乎还在不断变化。

是愤怒也好,是厌恶也罢。

金发青年真正想质问的,只有那一句。

——你知不知道……

——那个被你利用,被组织逼上死路的笨蛋……

那个起初老爱冷着脸的源千穆。

那个后来又总笑眯眯的源千穆。

那个像野猫似的难抓的源千穆。

——他,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

他在渐落的声音中低头时,脸上一定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二十六岁的降谷零,最寂寞的时间,是在遇到景之前。

遇到景,但还没有遇到那五个人之间的那几年,他不再孤独,却仍旧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遭到排挤,他被磨炼出了属于自己的骄傲,可心底里还是有些寂寞。

还好,很快就到了他人生中最不寂寞的那一年。

感谢笨蛋松田牺牲小我找茬路人,感谢自己和景在警校大门口的路见不平,还要感谢研二和班长及时冲来拉架,把已经够混乱的场面搞得更混乱,以至于讯速惹烦那个被找茬的路人。

病恹恹的路人一开始就不愿意搭理他们,但还是因为这样那样——他本人可能觉得烦透了,他们却觉得缘分真是妙极的原因,被迫跟他们越来越熟悉,再到最后形影不离。

降谷零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

不幸运,能同时遇到五个棒极了的兄弟吗?

短暂的一年结束,降谷零变成了安室透。

安室透以为,接下来的数年,会成为自己人生中最寂寞的数年。

可是竟然没有。

后来,在发现景也混进组织做卧底时,他吓了一跳,再发现源千穆也在时,他更是吓得不轻——开玩笑,都以为景被某人一枪干掉了,没当场心脏停跳就算他心理素质过硬。

可怜的景暴露得太快,只能在两人的嘲笑声中滚蛋,黑暗的地方只剩下两人,他们还不能经常见面。

安室透还是没感到寂寞。

因为源千穆太会戏弄人了,他能不动声色弄出无数个“惊喜”,惨遭针对的倒霉蛋一般都是安室透,导致安室透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光呼吸都能“得罪”到他?

算了,戏弄就戏弄吧,笨蛋友人研究的压力太大,玩够了之后的结果也都是好的。

安室透也记得那场全员除了源千穆都被惊吓到的影厅奇遇记。

他们几人在小小的影厅重聚,热热闹闹地看了一部电影。

安室透后来把那部电影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就像源千穆教过的那样,用快乐的回忆淡化积攒的负面情绪,不看电影的时候,他也会弹贝斯,弹的还是源千穆怎么都学不会的那首曲子。

将曲子弹得越发娴熟优美时,金发青年心里大抵还有点得意,仿佛遥遥向远方尚不知情的某人炫耀:某人当初还嘲笑我在KTV唱歌跑调,跑调就跑调,连最简单的曲子都弹不上调子的你,也不比我好多少!

他就把这些,别人撞见也看不出问题的“爱好”,当做了自己与友人的绳。

黑暗中不是只有自己,所以,他很安心。

他相信,即使无法见面,那狡猾又聪明的家伙,一定能在某个角落狡猾地偷着懒,绝对不会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中。

毕竟他都做得还不赖,比他准备得更充分的懒洋洋的猫,不用旁人担心,也知道该去哪里晒太阳。

——直到看清那张转瞬即逝的遗照时,安室透都这么坚信着。

赤井秀一成了安室透最为憎恶的仇敌。

可在报仇之前,他还要关掉循环播放了无数遍的监控视频,将友人死去那天留下的最后一段录像,暂时存放在“降谷零”的记忆里。

带上假面的安室透推门而出,从这一刻起,他是波本。

最近,忽然冒出了一个值得关注的正式成员。

代号“Sherry”,真名隐藏,年仅十四岁的天才少女,拿到代号的第一天,便成为了研究部门的负责人。

安室透大致推测出了她的身份。

景提起过,千穆负责秘密研究时,除了赤井秀一,身边还带着一个年龄极小的助手。

那个名叫宫野志保的女孩儿,当时十二岁,年龄刚好对得上。

不管猜测正确与否,他都找到了后续调查的突破口。

那个少女,肯定掌握着他最需要的情报。

……

“等一下,松田!有人托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这是什么?”

“不知道啊,拜托我的人很面生,可能是别的部门的吧。他就说了一句,这是有人准备送给你的礼物,不知道为什么没送出去,误打误撞绕到了他的手里,他就原封不动给你送过来了。”

“……”

一个多月来,始终穿着黑西装的男人莫名僵住,许久未动。

而当帮忙转送的人以为是送错了人,疑惑地准备把手先放下时,他突然动了,将“礼物”接到手里,道完谢,便立即往外走。

走出警视厅大楼,步伐匆匆的松田阵平突然驻足。

好似潜意识的举动,他抬头望向摩天轮所在方向的天空,明明咬牙切齿,眼中却尽显痛楚。

拿出手机,用超快的手速打下几段字,发泄般用力按下发送键——发送成功。

收件者是注定不会回复的人。

【这就是你当时说的,忽然不想送了、干脆随手丢在了哪里,能不能拿到全看缘分的——‘礼物’吗?】

【竟然还说什么去谈谈恋爱,搜查一科的佐藤就很好……源千穆,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八卦的人?】

【哈哈,我是要去搜查一科,但不是为了谈情说爱。】

【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妈的,谁想说这种话啊!你有本事,就给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