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等来了BOSS的召唤,忠诚的狼犬喜悦之余,又略有些意外。
已经得到禁区入驻许可的他,即使心底里不愿意往那个方向想,也不得不猜到那一位现在面临的困境。
BOSS将自己关在研究所已有两年多,期间几乎与外界断绝联系,连贝尔摩德也被排除在外,不能进入研究所与他见面。
其实那一位并没有明令禁止谁的靠近,某次突发情况时,琴酒便未经允许的进来了,因此还撞破了一些机密,却也没受到该有的处罚。
但,无论是Gin还是贝尔摩德,都明白了他的态度。
他不愿让自己狼狈不堪的一面,被自己信任且知情的下属看到,那么为了守护他的骄傲,他们即使心急如焚,也不能越出雷池一步。
贝尔摩德那个麻烦的女人能够忍受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不过,至少在这件事上,Gin没有心情嘲讽她的好耐力。
他们虽然不曾在这件事上面对面确认过,但行为上却是自发达成了合作——或许会成为这辈子唯一一次心甘情愿的合作。
组织对科研项目的投入本就大到惊人,而如今为了加速研究进展,尽快得到满意的结果,经过Gin的安排,组织内部给研究部门的巨大扶持,已经疯狂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同时,贝尔摩德借助自己的人脉搜集可靠情报,只要是上了可供观察名单的医生、学者、科学家,她都会想方设法地把人挖过来。
能用钱权快速解决的就好说,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的,就到了Gin协助,用简单粗暴的方式留下人才的时候。
可以说,这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同事”之间,硬挤出来的寥寥默契都耗在这里了。
BOSS默许了他们的私下行为,或多或少能使下属们安心了些许,因为他们除了这些事,帮不上那个人任何的忙。
原以为进展应当不错,从Rye那里定期传来的汇报中,BOSS的状况似乎没有恶化,反而还要比以前健康了些,结果Gin和贝尔摩德都没想到,拖了这么久,重要研究的结果竟然还是失败了。
BOSS放弃了坚持数年的心血,又回到上一个项目来,而这个仿佛绕了庞大弯路的结果,让他们顿感不详。
可Rye的汇报依然一切正常,判断Rye并没有谎报的必要后,在幕后默默为BOSS提供支持的两人只能按下疑虑,选择无条件的相信那个人自己的判断。
贝尔摩德其实还是有点不放心,可她担心自己安排人到BOSS身边,还要求定期汇报的行为,已经引起了那个人不适,再不放心也只得强行安分。
Gin则没有想那么多,该汇报的事务照旧条条不漏地发往BOSS的邮箱,不管BOSS会不会看,又是否会予以回复。
事实上,BOSS的确偶尔才会回复一次,这一“偶尔”短则几个月,多则一年。
但最近一次回复就在一周前,内容是驳回他短期离开岛国,“邀请”今年的诺奖得主加入研究项目的申请。
然后,就是这一次的主动召唤。
请求等待BOSS发来地址,他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他身边,但BOSS却直接询问了他现在在哪里,竟是要亲自过来。
这间酒吧并不是最稳妥的见面地点,但Gin不会质疑BOSS的任何决定。
他把伏特加赶远,亲自将不够安全的地点变成绝对安全,处理好尸体,做完充分的准备工作,才回到酒吧,等候那个人到来。
Gin从傍晚等到深夜。
没有急躁,没有怀疑,从危险夜色回归巢穴的孤狼,安静地等待着。
终于有缓慢的脚步声出现,已是很久以后。
Gin离开座位,面向那个人走来的方向,第一时间垂下了头颅。
可随后他没能将头抬起,因为那个人轻轻说:“可能会不太舒服,但请你稍微忍耐一下,保持这个姿势,不必抬头。”
“是。”
Gin恭敬应道。
高大的男人站立不动,如凝固的雕塑般久久俯身,银发跟着垂落,更加遮挡住他前方的视线。
在礼帽从他头顶掉落前,千穆走到他身前,抬手帮他接住,又举步从他身边走过,把这顶黑礼帽轻放在了吧台上。
Gin的视线没有因面前之人的离开而偏移。
千穆在吧台前找了一个位子坐下,这时才道:“好了。”
Gin站直,不用千穆开口,他也没有转身,直视boss的面容。
千穆静静打量了银发男人的背影许久,不知想到了什么,不自禁地笑了笑。
“Gin,你最近怎么样?”
Gin的第一反应还是组织相关的事,默认BOSS要查验他最近的成果,可在准备说话之时,又被打断了。
“我不想知道组织最近怎么样,那些事情你已经汇报得很仔细了,不需要再了解一遍,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最近如何。”
宛如专程过来和许久不见的朋友唠家常,千穆的嗓音很轻柔。
“你最近很忙,这个我是知道的,从汇报的数目就能看出来……我有跟你说过,不用这么拼吗?如今组织的规模已经够大了,如果所有事情都由你一个人统辖,就算是你也会吃力的。”
“你的作息应该从来没调过吧,天天熬夜,经常通宵,很久以前我就担心你会不会累垮……唔,就算你累垮过,我也不知道。”
“抱歉啊,之前对你的关心太少了,你有生过病吗,Gin?”
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脸,所以千穆错过了Gin眼瞳里的惊讶,也错过了这个男人冰霜常年覆盖的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神情。
那是一闪而过的惊讶。
“……没有,BOSS。”
Gin道:“我通常根据自己的情况和计划进展,合理分配每日的任务,不会负荷过重。”
“不会负荷过重,换而言之,你不觉得累吗?”
“是,BOSS。”
“谎话。”千穆不以为然,“Gin,你对我说谎了。我会相信你没有生过病,但你说你不累,我是不信的。”
“哈,别辩解,也别急着请罪,我来见你,不是为了听这些话的。”
“Gin,你不是不知疲倦的神,也不是一心只有任务和利益的冷漠机器,你是人,就一定会感到疲惫……而这份常人难以忍受的压力和疲倦,是我自顾自施加给你的。”
“对不起,Gin。”
比任何人都要疲惫的男人,对他最信任的下属说。
“我曾经以为,给你足够大的权力,足够多的自由,就是我为你的辛苦支付的报酬,可你拒绝了,还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了我。”
“这就麻烦了,我不是会将报酬扣下的吝啬之人,为此,必须拿出更多,更能让贪婪的你满意收下的酬劳才行……”
听到这里时,Gin已经觉察到了不妥。
BOSS的语气不是追责,甚至跟高位者对掌权下属应有的奖赏评判毫无关系。
他只是在平平淡淡陈述自己的想法,并真的在认真思索,应该给琴酒怎样一份报酬。
Gin的确是一头贪婪的野兽。
肆无忌惮,难以满足。
要为这样一个下属付出合适的报酬,困难可想而知。
但其实,千穆并没有考虑太久,答案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浮现于心。
“Gin。”
红发男人以欣赏的、鼓舞的口吻,微笑道:“我把你用心血缔造的所有成果,全都送给你,你愿意接受吗?”
“研究部门得留着,其他的都是你的了,怎么样?哦,还是有一个条件的,你不能太针对Vermouth了,她想做任何不影响组织的事,你都不要阻止她,而Rum便无所谓了,全凭你的心意。”
“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没有任何怀疑或是威胁你的掺杂,你应该能感受到。那么,这份报酬……不,是礼物。”
“你愿意接受吗?”
“…………!”
银发男人的神情刹那变色,这会成为他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失态。
如果这真的是试探,那Gin或许会立即严肃地表示衷心,或许会下意识揣摩BOSS这番话所携带的含义……
但绝不至于是——这种反应。
他违抗了BOSS的命令,擅自转过身来。
可冷峻的眉眼低垂,琴酒不曾直视BOSS的面容,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屈身,在红发男人身前单膝跪地。
Gin迟迟没有开口。
千穆暗红的双眼注视着他始终垂下的头颅,心中既有无奈,也有一丝意料之中的轻叹。
别看这个忠诚的下属向自己低下了头,但他的信念绝对不曾动摇,更没有一分妥协——哪怕是BOSS亲口发话,亲自将“礼物”送到他手边,他也视若无睹。
甚至可以说,不屑一顾。
向来不会在BOSS面前流露出明显情绪的银发男人,这回竟是一反常态,赤裸裸地漏了点不满出来,仿佛还在隐晦地抗议。
这大概是Gin表达过的最委婉的“反对”了。
当然,BOSS限定。
“……唉。”
千穆叹出了声。
Gin可能此刻心里还在想,boss是不是终于病到了脑子,不然怎么会想到彻底撒手,把摊子全撂到自己身上。
虽然真相好像确实是这样,但在这件事上,千穆还真没有乱来。
他能送给Gin的本就不多,甚至觉得把组织送给Gin,算下来还是Gin亏了,毕竟他这个BOSS真没有做什么实事。
能给的他都尽量给了,只是没想到,他的礼物第一次惨遭拒收。
他又一次,低估了Gin对效忠于他的执着。
莫名有种预感,如果他非要强塞礼物,乖顺的狼会立刻变脸抬首,用隐忍谴责的眼神将他怒视——怒视大概不至于,但他要是再任性散漫一些,以后就不一定了?
千穆倒是不怕被反噬,却还是要考虑一下Gin的心情。
他只能嗟叹般开口:“我是认真地在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确实不想要,那就……算了,我不勉强,你别介意。”
“对您的命令,我不会有任何不满。”
“可你拒绝了我的礼物,你在生气……”
“不敢,没有这回事,请您原谅。”
“我信了。”信了才怪,不过Gin已经很给他面子了,他得配合,“那这件礼物就由我收回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你接受吗?”
Gin明显放松了一点:“谨遵您的意志。”
宁肯当着小弟干老大的活,就是不肯翻身当家做主是吧。
千穆想摇头,却又忍住,悄然咽下又涌到喉间的腥味。
“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可能会离开几年,也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
突然的转折,内容是不再掩饰的不详,令Gin再度怔住。
银发男人几乎是下意识想要抬头,确认BOSS此刻的面容是否如语气那般平静,然而,那个人将先前险些掉落的礼帽,重新戴回他的头顶。
自不是随意戴上便了事,千穆弯下腰,细心地伸手调整着。
帽檐能够刚好遮住男人冰冷色泽的绿瞳,被夹在帽下位置不太合适的银发,也被他挑了出来,任自由的发丝撒在男人肩头。
这一幕,宛如回归到昔日庄严的骑士任命仪式,骑士向他的主人宣誓不变的忠诚,而主人授予了他长剑,誓约就此起效。
“我离开之后,你不用尝试联系我,等我回来,我会主动找你。”
“还是像以前那样,我不在,组织的一切,都由你做主。”
千穆的双手轻搭在男人肩头,这才是真正的鼓舞:“如果我一直……没有回来,我希望你能铭记一件事。”
“比起去维持摇摇欲坠的庞然大物,我更在意有着真正存在价值的事物。”
“虽然你是个习惯了肆意妄为,永远没法在宁静中安分的男人……我还是希望,你能活得越久越好。”
“一定,要好好活着啊,Gin。”
虽然能从肩头不断加重的力道里意识到什么,但Gin注定无法知晓,BOSS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对他做出的这番叮嘱的。
源千穆是个尤其自私的男人,毋庸置疑。
他明知道对于世人来说,对于尚未完结的剧本、与其敌对的主角团来说,Gin是危险与可怖的代名词,他的活着对世界绝没有好处,只会让无数人因此而死去,等待这个男人的只能是死亡的结局。
但千穆就是希望Gin能活着。
像没有存在价值的自己一样,活得越久越好。
“现在这份礼物,比之前自然差了不少,好在有一些寓意,还是我自己打磨做成的,这个你总能收下吧?”
千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首饰盒,从中取出一枚几度修改调整过,已经格外精致的蓝宝石胸针。
Gin收下了。
在收下之前,他就和其他收到同样礼物的人一样,敏锐地察觉,这是一份不能拒绝的礼物。
“嗯,很好。”千穆说。
“就把这个当做前礼吧,等我回来,还有那一份更重要的礼物要送给你,那时候你再回复我,愿不愿意接受。”
“胸针还喜欢吗?站起来,我帮你带上。”
Gin起身,虽然还是低首垂眸,但他终于扫轻了红发男人的面容。
如遭重击,Gin愣住了。
千穆没有关注到下属的异样。
他在Gin的黑色大衣上寻了一个最合适的位置,不紧不慢地将胸针扣上。
宝石的湛蓝与黑衣银发意外地相称,仿若以黑夜为幕的海水,在月光映照下淌出神秘清婉的流光。
代表永生的胸针,与砰咚跳动的心脏紧密相贴,只有一层布料和血肉之隔。
千穆很满意这个搭配效果,而Gin本人似是没有立刻欣赏的意思。
“……BOSS,您需要休息,我送您——”
“Gin,趁今晚有空闲,和我喝一杯吧。”
千穆虽是笑着邀请,语气却不容人拒绝。
他绕到吧台后面,饶有兴趣地看了看满壁的酒瓶,绝大部分都是他不了解的酒,少有几种认识的,还是因为就近耳濡目染。
“有机会我想学学调酒,好歹是你们的BOSS,不管事就算了,要是连酒名都认不全,是什么味道也不清楚,说出去多笑人。”
“今晚就试一试好了……”
千穆拿下来的几瓶酒,有“Gin”,有“Vermouth”,还有他自己的“Glendronach”,最后看了看又拿下来了一瓶“Rye”。
他当然没有一上来就把几种酒随意混合,初学者刚开头,只是将酒分别倒出了几杯,加上冰,依次品尝过来。
隔着吧台,坐在他对面的Gin异常沉默。
可能是因为千穆倒给他喝的酒,不是很合他的口味?
“不喜欢红酒吗?”
“……还可以。”
“那就是不喜欢Vermouth?”
“……”
“要好好相处啊,尤其是我不在的时候。”
“…………是。”
最后,他们两人在酒吧,难得安详地喝了半晚的酒。
手边凌乱地摆放着几个空酒杯,红发男人单手撑在吧台上,竟不知何时睡着了。
Gin本应送BOSS回到住所,但在行动之前,他凝视红发男人明显与“健康”沾不上边的身影,表情逐渐变得阴沉,眸中很快闪过嗜血的阴戾。
没有犹豫,趁红发男人睡熟,Gin联系了贝尔摩德。
“这么晚了,有事?”被打扰了休息的女人语气很不友善,甚至怀疑Gin是故意的,“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喜欢夜间出没。”
Gin冷漠地屏蔽了女人话中的敌意,直言重点:“十分钟,我要看到你出现,BOSS交给你照顾,不能再有闪失。”
贝尔摩德紧蹙眉头:“谁允许你用命令的语气……等等,你说BOSS?你和BOSS见面了?”
微顿过后,本还有些睡意的女人瞬间清醒,注意到了某个细节时,心脏毫无征兆地抽痛了一下。
“——闪失?把话说清楚,Gin,BOSS怎么了?!”
Gin懒得在电话里跟连嗓音变得尖锐的女人解释,免得女人知情后提前发疯,她要疯,也必须等到将眼前重要之人妥善安顿后。
贝尔摩德问完以后也等不及答案,直接挂了电话,果真在十分钟内赶到。
看清BOSS如今的样子后,金发女人在原地足足僵站了几分钟,才清醒过来。
但她显然没有真的醒来,美艳的面庞仿若彻底凝固住,步伐也从没有像这样迟缓过,好似前方是她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泡沫。
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走近了。
她抬起不知为何颤抖起来的手,迟疑而珍惜地抚摸上那个人的红发。
那个人睡着时,头垫着自己的手肘,无意识地叠起,似是想将自己蜷进温暖又不刺眼的地方,露在外面的只有眼角到嘴角的小半张脸。
贝尔摩德用轻得近乎没有的力道,摸了摸他的头,帮他把滑下来扎到眼睑的鬓发重新撩到耳后,最后才用自己开车飞驰时被风吹到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男人苍白的面颊。
碰到的肌肤的温度,比她的指尖更凉,像是在触碰一件徒有美丽,却不带生命气息的莹白玉器。
“……!”
贝尔摩德像受到惊吓般,猛地抽回手指。
她逼迫自己跟着收回险些沉溺进死海中的目光,心痛和悲伤在抬头之时便于眼底退散,取而代之的是,恨不能将某个人生撕的愤怒。
“R·y·e……”
“诸·星·大!”
即使担心吵醒熟睡的人,贝尔摩德有控制音量的意识,可某个人的名字被她咬牙切齿地念出,杀气却控制不住,如果这个名字的主人就在她面前,很难想象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Rye的虚假汇报被发现了。
真难为——这个该死的家伙能拖到现在!
贝尔摩德和Gin都能猜到,不管Rye出于什么样的动机,硬生生上交了一年多的假情报,这之中都少不了BOSS的意思,甚至这可能就是BOSS对Rye的直接干涉,让Rye隐瞒下自己的真实情况。
——但这又如何?
Rye是听令还是另有算盘,他们都不关心。
因为Rye还是违逆了他们的命令,他根本不知道,他愚蠢的隐瞒,已经铸成了无法挽回的大错!
不能责怪BOSS,那就只能是Rye的错误。
Rye,诸星大,必须为他的背叛付出代价——即使在他们心中,这位愚蠢之人的命,跟那个人的性命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贝尔摩德已经知道Gin叫她过来的意思了,很好,很支持。
她心甘情愿和Gin再合作一次。
“Gin,下手不要太干脆,死得太快就不够有趣了,别忘了将他活着抓回来,我还要和他聊聊天。”
Gin冷哼,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便走了,周身带起近乎实质化的阴冷杀意。
贝尔摩德默认他同意,她现在只需要将BOSS带回家,好好照料,其他的事情都交给这只被彻底激怒的疯犬了。
再度衷心地期望,Gin到时候能控制控制脾气,不要让Rye死得太快。
……
夜幕刚落时,赤井秀一突然收到了克托尔的邮件。
克托尔几乎没有用邮件跟他联系过,而刚认识的时候,他们一直是短讯交流,电话基本不打,偶尔见见面。
时隔两年重逢,他们有段时间天天见面,而从疗养院离开后,也是赤井秀一主动找上门,从有宫野志保在的家里,或是只有一个人在的研究所,徒手把克托尔挖出来。
在这一个时间段,克托尔主动联系他的次数为零——除了没头没脑的这一次。
赤井秀一本准备悄悄前来,想将自己准备好的计划提前告诉克托尔。
他与从美国赶来的同事合作,利用这些年来他对Gin的了解,准备了一个专门针对Gin的陷阱。
消息和诱饵都已布置完毕,就等着Gin确认真伪后,主动进入圈套。
赤井秀一潜伏进组织三年,还没升至他预先瞄准的地位,距离父亲的下落,以及神秘莫测的“那位先生”都无比遥远,詹姆斯本想劝他再等等,抓捕Gin的行动还是太冒险,但他十分果断地拒绝了。
他已经知晓了组织秘密研究的最大机密,拿到了不少重要的研究资料,仅仅是这些收获便是大赚,若是能在撤离前来笔大的,成功将组织高层Gin抓住,那便是超乎想象的收获。
赤井秀一最不怕的就是疯狂的赌局,权衡利弊,他认为很有一赌的价值。
就算赌输了也不亏,他真正想带走的是克托尔和宫野志保。
用来说服上级的理由,是这两位深知组织机密的研究员的自身价值,然而对他而言,只要他们能够得到自由,便是自己冒险赢来的“胜利”。
宫野志保应该会乐意离开,克托尔大概不会同意,不过没关系,以克托尔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是自己的对手,想动手反对也无效……可以考虑直接带走。
FBI若无其事地想着颇为危险的内容,来到克托尔的研究所附近,却发现情形不对。
昔日没多少人经过的研究所门前,突然多了一群人,必经的路口被消防车堵住,场面颇为吵嚷。
赤井秀一嗅到了不妙的气息,挤入看热闹的人群后,才发现,克托尔的研究所已经烧成了一地废墟,消防员刚灭完火。
——幸好除了财产损失外,没有人员伤亡,火灾发生时,研究所的主人并不在里面。
FBI只放松了一瞬,随即便意识到不对劲。
他中午抽空来过研究所,克托尔在实验室睡着了,以克托尔如今嗜睡的习惯,至少要睡到晚上才会醒,而且,他也不会离开研究所。
难道发生了什么……还是说克托尔只是临时有事,刚好提前离开了?
就在他隐隐不安地思索时,克托尔的邮件到了。
【Gin怀疑你了,给你半晚的时间,带上你找到的东西,赶紧消失。】
“……克托尔?”
一眼扫尽邮件的全部内容,赤井秀一掩不住眼中的愕然,同时有无数个念头在脑中急转,竟没有一个涉及得到好的方面。
克托尔怎么会知道Gin怀疑了他?还有这句“半晚时间”……
如果Gin已经怀疑了他的身份,那么根本不可能再等半晚,那个男人会在他尚且不知危险到来的时候,先一步把他清理掉。
最有可能的情况是——【现在】还没有怀疑上,但Gin可能将会与克托尔见面,而只要他们见上面,之前自己编造的假象就会当场露馅,从而引来Gin的怀疑。
克托尔突然离开研究所的原因,突然发来邮件的原因……如此解释,就都说得通了。
从FBI紧蹙的眉宇间,已能看出几分懊悔。
他以为自己的计划布置得足够快,肯定能赶得上克托尔不断流逝的时间,却忽略了组织这边有可能会抢先一步。
想要营救伙伴的他,反而被身陷危机中的伙伴提前告知了危险,还给他争取了珍贵的逃离时间……
计划就这样失败了吗?
他只能遗憾地带着克托尔送给他的情报资料,丢下朋友与家人,狼狈地逃回本国?
看上去,是不能接受也必须得接受的残酷现实。
但赤井秀一在短暂的沉默后,忽然将手机收起,无声从还围在研究所外的人群中离开。
在克托尔拼命为他争取的宝贵时间里,赤井秀一总共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与还在为抓捕Gin做预演的同事联系,修改计划,将抓捕计划的时间提前至今晚深夜,地点可以不变,但吸引Gin前来的“诱饵”必须换一个。
第二件,由他来担任这个“诱饵”,在圈套所在之处,静等Gin的到来。
Gin与克托尔见面后,见到了他的模样,便会第一时间怀疑到阳奉阴违,并且疑似接触到重要机密的“Rye”身上。
以那个男人的性格,他必然一刻都不愿耽搁,今晚就会将“Rye”斩草除根。
作为最完美的“诱饵”,赤井秀一在喋血恶狼逼近的前夕,仍做出了放手一搏的决定。
只要他及时将Gin引走,有更优先目标的恶狼不见得会立刻处理掉克托尔。
只要计划顺利,Gin成功踩入了陷阱,克托尔的安全能得到更进一步的保证。
——所以,这成了必须全力以赴的生死赌局。
已经身处陷阱地点的男人按住耳麦,说完行动开始,冷静地将联络暂时关闭。
他藏身于烂尾大楼的某个房间,坐在只有水泥框架的窗下,缓缓擦拭起上好子弹的狙击枪,面色隐匿于月夜下的沉重幽影中。
每次见克托尔前都会特意戴上的袖扣,赤井秀一提前取下,将之交给了卡迈尔保管。
将Gin引到这里来之前,克托尔可能已经被男人随手杀死了——也不是没有想到过这个可能,同事们也已经委婉地提醒过他。
将狙击枪放下,黑发男人点了一根差点快戒掉的烟,仰望窗外依稀能见的月影,平静地抽了一口。
“很有可能……吗?总要赌一赌才知道结果。”
“我赌赢的概率,fifty fifty。”
……
从未做过梦的千穆,忽然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从高处坠下,穿过云层近乎于无的依托,远离了本在身边闪耀的群星与日月。
照进眼眸中的光芒消失了,覆盖住身体的温暖不见了,他倏然间跌进了黑暗里,四周空无一物,越落越深时,所感受到的寒冷也在加重。
呼吸在霜雪的覆盖下变得艰难,他的身体冷得不住战栗,极力偏头往下看,下方还是黑黝黝的、仿佛永不见底的空洞。
但他知道,深渊有尽头,他一定会坠落,可能肉体在过程中就被风撕裂了,残留下的血肉,最后才在巨震中粉碎成丑陋的沫。
他对不知何时会到来的触底渐生绝望。
此时深渊中,回荡起了剧本的“声音”:
——后悔了吗?早知道主动惨烈地走向死亡会如此痛苦,比死亡温柔地拥抱你还要痛苦百倍,千倍,当初你就不该随意做出决定。
——想要回头吗?付出的代价远远超出你的承受限度,事到如今你总不会再高看自己,再顽固下去了,现在停下来,虽然改变不了结局,但你至少能够……
——解脱。
剧本诱惑他,抛出了他此时,最想要的“解脱”。
好险。
要不是他实际上并没有“恐惧”的感觉,差一点点就要动心了。
千穆在梦中的嘲讽,比在现实时更不留情。
他说不好意思,他不是傻子,谁爱解脱谁解脱去。
他跟这个世界的联系越来越深,深到了已经不再是他自己,而是剧本写出来的角色“源千穆”的程度。
与在第一个世界死亡,然后在现实世界复活的情况截然不同。
如果他按照剧本的“安排”病死,那他就是真真切切地死了。
他会死在这个世界,没有再复生重来的希望。
剧本无言以对。
‘你很累了,至少在梦中,可以多待一会儿,多享受一会儿的安宁。’
宛如是自问自答,千穆如此回答道:‘感谢你的好意,但我很挑剔,梦中还不够安宁,达不到我的标准。’
死亡,最是安宁。
所以,等他死了以后,再来休息。
可笑的梦境就此破碎,千穆也终于得以醒来。
“…………”
真突然。
回到了一个,很久没回来过的房间啊。
手指只下意识轻颤了一下,千穆便停下不动了。
有人正以不轻不重的力道,拉着他摘掉了手套的左手。
不重指的是不会用力到影响他的睡眠,不轻则是指他醒来后,在这个限制下,根本无法悄悄抽出自己的手指。
被无数男女羡慕惊艳过的纤手正握着他,全然不嫌弃他掌间那些惹人嫌恶的丑陋烫痕,两只冰凉的手交叠,似乎也有深深的暖意可以传递。
他睁开眼,似是刻意得到睡意完全消退,才偏首,看向侧坐在床边的女人。
照看生病的茶发小女孩时,他也用过这个姿势。
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他被贝尔摩德这样看顾了,唯一还能庆幸的是,他应该只睡了小半晚,没有让女人守候得太久。
女人柔软的金色卷发掉落在眼前,她微微俯身,空闲的右手垫着手帕抚过他的额间,轻柔擦拭掉略微打湿了红发的冷汗。
“对不起。”千穆直视她的眼睛,没有回避。
贝尔摩德动作微顿。
千穆看清了她蓝色眼瞳中多出的柔和,可不等多看,有着绝佳演技的女人下一刻却是勾唇,似要用习以为常的玩笑打破过于压抑的氛围。
“我还以为您会像以前那样,要么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要么,沉默到我埋怨够的时候。”
“因为,我做的是……即使接受埋怨,也不能抵消掉错误的事。”
“……”
千穆曾想过,等到最后女人得知事实时,会做出什么反应。
悲伤肯定是有的,其他的,是会像之前得知他昏迷时的气愤吗?还是会对他的隐瞒伤到心,转而对他投来一个冷漠而失望的目光?
肯定更多是失望吧。千穆想。
他的所作所为,会让真心在意他的人伤透心,虽然他有可以解释的理由——告诉她也没用,只会让这个世界再多一个焦虑痛苦的人,她没有必要忍受这种折磨。
理由如此充分,千穆竟然还是感到了落寞。
一定是因为,不想从贝尔摩德的眼里,看到必然会出现的“失望”吧。
所以,他才会那般直率地凝视过来,视线不偏不倚,准备好接受自己任性的后果。
但,没有找到。
是贝尔摩德的演技太好了吗,千穆没能找到自己所猜测的情绪。
他又猜测,说不定更糟糕,贝尔摩德其实已经对他失望透顶,正因为不再在意了,她才无所谓他的行为。
这样的后果……也可以接受。
千穆想着。
——然后,他就女人拥住了。
“你知道吗,你真的很擅长化解我的气恼,再把埋怨变成化不掉的心痛。”贝尔摩德的声音紧贴在他的耳边,他们谁都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你现在的眼神啊……就像一只忽然找不到家的小动物,怎么会找不到呢?我不是就在这里吗?”
“我永远支持你的一切决定,正确的,错误的,任性的,会伤害到你自己的……你都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了,我怎么能反对呢?如果我不认同你,不相信你的选择,还有人能无条件地支持你的吗?”
没有。
没有了。
不管他做出怎样疯狂的决定——哪怕他做的这个决定,会给他带来畏惧的死亡,也愿意无条件地相信他的人,只有这个女人了。
不久前轰然破碎的“东西”,似乎因女人的存在,有了重新拼合起来的可能。
在他空荡的心间凌乱交错的线条,似乎也因此淡化了许多。
“我……”
千穆沉默了很久很久。
贝尔摩德也拥抱了他很久很久。
“……”
“我,跟小动物没有关系。”
“……哎呀,想说的竟然是这个呢。好啦,BOSS已经是成熟优秀的男人了,早就能把风衣穿出气场,比那个穿上黑风衣就只能吓唬人的男人帅气得多哦。”
“既然如此,就不要用哄小孩的语气……Gin答应会和你好好相处了,你呢?”
“那个男人答应了?哈哈,你信了吗?那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下次一定吧。”
“……”
“不说扫兴的家伙了。”贝尔摩德若无其事地坐直,“虽然离天亮还有一阵,但影响不大,想要早点起床吃早餐吗?我给你做,因为担心你随时可能回家,这边也会每天送来新鲜的食材。”
“还没有天亮啊。”
千穆本来不想错过贝尔摩德亲手做的早餐,可慢吞吞地起床以后,他被迫——也不是很被迫,想起了一件还是会扫兴的事。
他就扫了剧本一眼,发现情况不妙。
“……Gin是不是去追Rye了?”
小心翼翼扶他起来的金发女人缓缓扭头,给了他一个美丽却摁不住杀机的微笑:“您觉得呢?”
千穆:“……”
贝尔摩德漫不经心:“Gin动作太慢了,这么久了还没抓到人。不过也有可能,那个男人把和我约好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气急之下已经把诸星大干掉了吧。”
说到这里,贝尔摩德依然微笑不改:“怎么了,您想去营救和您并肩作战对抗我们的战友了吗?”
“……诸星大不能死,死了,会影响到我。”
千穆给出的是官方理由。
他已经在现有的“代价”之下难以支撑了,要是重要剧情人物突然暴毙,不用说,他立马跟着暴毙。
赤井秀一必须活着。
……所以。
组织BOSS提前了几个小时跟敌方卧底通风报信,这个据说是“王牌”的卧底竟然都能不跑,现在还差点被暴怒的Gin弄死?
感谢贝尔摩德,感谢赤井秀一。
在这两人的先后帮助下,千穆似乎从颠倒错乱的悬崖边退回了几步,整个人也变得正常了许多——当然,后者帮他找回的,是当初被降谷零等人气出来的那份熟悉的高血压。
那时候高血压没有大碍,现在就不行了,千穆闭了闭眼,略微平复了一番情绪。
贝尔摩德虽不懂他说的“会影响到我”代表什么,但他既然这么说了,她就会如前言那般无条件地支持。
只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既然诸星大不能死,那直接把Gin叫回来就行了,你不用亲自过去……”
“是啊,写得清清楚楚,诸星大不会死,我不用亲自过去。”
贝尔摩德又没听懂千穆这句自言自语,也不明白他在自语过后,为何又紧接着,露出了一个十分古怪的笑容。
像是即将又能得到一个有趣的胜利,愚弄过【烦人命运】的愉悦。
“谁写的不去,我当然要去。”
“嗯,我还要——亲口跟他告别。”
还是奇怪的自言自语。
贝尔摩德诧异了一下,还是没有异议。
什么Rye什么诸星大?嘴上没听说不关心,心里默默记仇就可以。
至于BOSS亲自带领最宠爱的女人背刺二把手,营救二把手追杀的卧底什么的——哈,辛辛苦苦追杀卧底的是Gin又不是她,BOSS开心就好。
贝尔摩德果断当起了司机,不给BOSS找理由把她支走的机会:“我问问Gin在哪……”
“不用问了,我知道诸星大在哪里。”
千穆已不在贝尔摩德面前掩饰某些特殊,剧本就是要在这时候用的。
贝尔摩德心中的疑惑加深,但并未急着询问,开车将千穆送到了赤井秀一躲藏之处的附近。
下车后,千穆没有让她跟上。
“我去就行了。”
“可是……”
“相信我。”
红发男人一袭黑衣,在仍浓稠如墨的夜色下,身形好似没入了背后楼房暗沉的颜色里,单薄而黯淡,几乎看不真切。
他对金发女人微微一笑。
这个在黑暗中仍显得耀眼万分的笑容,贝尔摩德注定无法忘记。
她张了张口,有千言万语想说,都被男人的微笑堵了回来。
最后,无能为力的贝尔摩德只能等在楼下,目视红发男人走上搭建在户外的楼梯,抓着扶手,一层一层地往上。
声音逐渐远去。
而女人的心绪,仿佛随着破碎远去的脚步声一起割裂了。
…
这栋楼房的层数不算多,普通人慢悠悠地爬楼梯,十分钟就能上去。
可对于一个枯竭濒死的男人而言,身前层叠不断的阶梯便是一道道难渡的坎坷,每一次艰难抬步,都会有一丝生机顺着锁链流逝,不会归来。
仿若命运的阻拦。
不需要其他,只用摆在面前、落在脚下的最残酷的现实,就足以将他劝退。
“呼……哈、哈……”
红发男人抓紧楼梯旁生锈的铁扶手,被勾破的只是手套,他的掌心没有被划伤,但手套下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背,不健康的淡青色血管条条凸起,蔓延至微微颤抖的手肘,好似无声的狰狞咆哮。
不知是冷是热的汗水,让大口喘气的他浑身湿透,楼梯只上到一半,他就成了一个狼狈的落水者。
但他始终昂首,微颤发白的嘴角勾出嘲讽扭曲的弧度,阴冷浑浊的双眼直直盯着上方,每一层台阶的尽头。
他不允许自己向黑暗的天空、向冷漠的命运低头。
沉重的身体拖着几度想要停下的脚步,却都被抓紧扶手死死不松的手臂死死的拽住了,再怎么摇摇欲坠,胸腔痛得似要炸开,甚至心脏忽然有几瞬不再跳动……红发男人都会迅速的重整旗鼓,稳住快要崩溃的身形,再上一层阶梯。
——直至,他终于得偿所愿,登上原本那座,【绝不会抵达】的楼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