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我啊……”

“也过得挺不错。”

千穆如此说道。

“都在研究所里被关了两年了,怎么可能不错。”诸伏景光当然不信。

他想,千穆独自身处于一个封闭且危险的环境,压力多大,自是不必言喻。

联络人与卧底间的定期交流,除却重要的情报交换,更像是化身一座桥梁,一条绳索,将深陷黑暗的人与光明的现实连接,不让他走远,也给他指明回归的道路。

诸伏景光并不担心千穆会迷失,他的这位小伙伴论自身准备要比他和零早得多,论信念的坚定也不比任何人差。

可他担心他会疲惫,是人便会害怕孤独,害怕被遗忘,哪怕这个人很擅长心理调整,当难以承受的压力降临时,同样避无可避。

尤其这个人还是总爱将心事藏起来的棘手型,不看着他的眼睛,跟他好好聊聊,可能到堤坝将塌的前一秒,他都不会知晓在他身上是否发生了什么。

可现在看不见他的眼睛,只听声音的话,总会缺漏些什么,但又无可奈何。

诸伏景光不知何时盯起脚前的地面,声音在逐渐低沉:“你在研究所做了什么,有没有遇到麻烦,有没有被哪个棘手家伙刁难,比如艾利克斯博士那样的……还有汇报之外的,你在邮件里不肯说的内容,如今已经见面了,都跟我说说啊。”

“……在研究所,当然除了实验就是实验了。”

千穆不是抱着跟友人分享日常的目的来的,所以他没有准备这方面的说辞。

不可能如实描述,还好只是稍稍停顿一下,诸伏景光也觉察不出异样。

“研究所在一个很偏的郊外,来去很不方便,好在里面面积够大,景色挺好,当做自己在风景优美的地方旅游放松也不错。平时……不是特别忙,组织的成员也是人,不至于像你想象的那样,要被压榨到从早关到晚,不研究出个成果就不放人出来休息,那也太惨了吧。”

“研究什么在我传给你的资料里都写着,好不容易离开那个地方,我可不想再回忆一遍。唔,被关在里面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好玩的事情,你知道么,我遇到诸星大了。”

诸伏景光认真听到这里,迅速被一个印象颇深的人名吸引注意:“诸星大?我记得他,他不是狙击手吗,怎么会跑到研究所去?”

“来当看守的,顺便也给我们当助理。”千穆这时说的就是实话了,“你可能想不到,他的厨艺烂到不可思议,零刚开始那水平都能拉他几条街,我另一个同事一度怀疑,他是被派来光明正大毒死我们的杀手。”

诸伏景光:“咦?啊,诸星不会做饭我知道,做饭能毒死人是真的没想到……所以为什么要选他来当助理啊,我觉得零更合适哎。”

“是啊,早知道……”

早知道赤井秀一是个厨房杀手,千穆也不会选安室透,只能说,阴差阳错,也是另一种版本的命中注定。

千穆又跟诸伏景光提了提“另一个同事”,用流畅自然的事实拉高整个描述的可信度。

“十二岁的天才科学家?厉害啊,可惜被组织……啧,丧心病狂,连未成年少女的劳动力都不放过。”

被友人的唾弃糊脸的当事人还在附和:“是啊,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如果有机会将她解救……不对,你怎么又开始说别人的事情了,我想知道的是你过得怎么样啊?”

“都跟你说了,除了没有自由,其他的待遇非常好,再让我待几年都没问题。”

“……你应该没有,因为待遇太好发胖吧?”

“噗——”

千穆忍俊不禁,反应略大了点。

随后他毫不留情,给了诸伏景光一记重击:“你当我是你吗?”

诸伏景光:“…………”

这个小伙伴真是!随随便便能气死人这点估计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不过,听他这么有活力的语气,还有心情开玩笑,问题似乎真的不大。

诸伏景光放心了……才怪!

“我强烈要求你把自己的近照通过邮件发给我,不行,要直接录一个视频。”

“……至于么。”

“至于,不然我可安心不下啊。”

诸伏景光无法忽略自己冥冥中的直觉,仿佛在这一刻不回头,不赶紧确认一眼的话,他未来绝对、绝对会后悔。

千穆接着说:“在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给自己拍照,还要录像,你也不怕我今天回去明天就暴露了。好啦,不要担心,我是稍微有点神经紧绷没错,这不就叫你出来帮我缓解压力了吗。”

“叫你带的东西,带来了?”

“带了啊,老板你亲口点的名,你可怜的联络员小弟怎么可能不听。”

诸伏景光腹诽了一句滑溜的猫,身体却很诚实,将之前放到身边沉甸甸的大包提到腿上,从包里取出了一把乐器。

接头带什么东西用以伪装的都有,但带贝斯的可能只有他们一家。

诸伏景光将贝斯抱起,先手熟练地拨弦几番,滑出的弦音没有惊跑附近的鸽子,反而让个别鸽子歪头四顾,蹦跳着跑到了他的腿边。

“想听什么?在安全屋待命等你联络的时候,我可没少练琴,水平不能说高到了顶,至少比以前是厉害多了。”

千穆沉吟:“我没有什么一定要听的 ,唔,那就来一首……”

“——生日快乐歌,就这个吧。”

诸伏景光:“……今天是你生日?”

“不是。”

“那你怎么突然……”

“我从不过生日,但之前有人跟我说过生日快乐,我便想起漏掉你们的份你们怕是会不高兴,所以,你就代那几个人一起表示表示吧。”

“我们没有表示,难道不是因为你从来不提自己生日是什么时候吗!其他人的生日都一起庆祝过了,只有你装作不知道,一个字不跟我们提。”

“因为我不过生日,没有庆祝的必要……扯远了,你不会是不会这首吧?”

诸伏景光无言,千穆这个莫名的逻辑也是他理解不了的,不过生日,不想庆祝,却还要心血来潮让他弹个“生日快乐”……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弹,怎么可能不弹。

这首歌的旋律非常简单,就像诸伏景光刚学贝斯时,弹的那种简易曲调,他不用准备,便能直接上手。

轻快的调子响起,若原先只有三分温柔,这时却被男人弹满了十分。

虽然友人的生日已经过了,但他是代表其他四人,相识多年第一次祝他生日快乐,自要把情感蕴含在简单明快的乐音里。

“祝你……”

诸伏景光还不自禁地哼了出来。

等情感真挚地弹奏完,他颇为满意,又有点遗憾地想着可惜其他人不在,要是大家都在这里,好好的“生日快乐”就不至于这么简陋冷清了。

——千穆说着自己一切都好,其实,果然还是很寂寞吧,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想念着不能见面的朋友们。

“千……”

他心有所动,刚喊出一个字,扑哧扑哧的动静倏然砸到他的脸前,鸽子们觉察到另一个方向又来了喂食的人,立马激动地飞走了。

诸伏景光抬手挡住差点戳到自己眼睛的翅膀尖,眯眼等了一阵,才有机会假装偶然地回头,看向坐在那边安静聆听的友人——

“……?”

没人坐在身后。

千穆,一个招呼都没打,就这么离开了?

诸伏景光愣了好半晌,心口莫名沉闷,好似有格外重要的东西从他指下滑过,他没能及时抓住,还没能目送其远去。

千穆坐过的位置,留下了一封不起眼的信件,心情复杂的诸伏景光等了许久,等到不可能有人还注意得到他的举动后,才不动声色地将信取走。

信里留下的还是情报,但与研究无关,是某社会名流违法涉毒,私下进行权色交易的证据。

又变回了老样子,只有情报,没有任何与收集情报的人自己相关的信息。

哦,也不是完全没有题外话。

【没有按时联系的赔礼。诸伏警部补,你也该升职了。】

“…………”

“源千穆,你这个……就是不肯好好说话的笨蛋!”

与此同时,被笨蛋骂作笨蛋的笨蛋本人已经走出了公园。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半阴,穿得太少的原因,千穆在树下坐了半天,很早前就感觉浑身泛凉。

尤其是风扑在脸上的时候,只觉得骨子里泛出了冷意,悄悄席卷全身。

明明已经快进入夏天了。

“没想到外面风这么大,还是应该多穿一件再出门……”

他小小地后悔了一下,开始往回走。

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千穆这次约诸伏景光见面,当然不是出于思念或是别的无用念头,如果可以,现在的他不想与笨蛋五人组中的任何一个再相见。

只是为了“确认”。

今天,就是原剧本中,诸伏景光作为暴露身份的卧底“苏格兰”,在同为卧底的赤井秀一眼前自杀身亡的日子。

因为千穆早早把他赶出组织,诸伏景光并没有成为“苏格兰”,也就一无所知地背对了死亡的结局,往剧本不允的未知远方越走越远。

行走到今日,诸伏景光终于来到了终点——当夜幕落下,旭日重升,他也就得到了属于他的自由,与新生。

千穆不必亲眼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幕,他只需要停在距离光明一步之遥的地方,确认友人还在继续前进便足够了。

剧本似乎也预料到了,悲剧的更改已成定局。

安静许久的书页悄然震动,文字没有重组,却如烦人的藤蔓般疯狂抽条滋生,扎根于名为命运的庞大脉络中,将仍在人间正常行走的红发青年网罗其中。

能够通向外界的通道被封死了。

能够供给呼吸的缝隙被堵住了。

过去还能找到对抗的可能性,在狭窄的空间中硬闯出一条路,如今,似乎连这喘息的空间也被压榨归零。

千穆站在马路边,平静地等待绿灯。

【源千穆趁诸伏景光不注意,留下礼物后悄然离去,他心中升起了成功扭转命运的欣慰,却没有丝毫喜悦,因为他知道,自己能够操纵世界的力量已经开始失控,这份后果正在一点一点的暴露出来。】

绿灯到来,短暂十几秒的时间,他迈开步伐,融入了也在向前的人群。

【他改变了必死之人的命运,这些人每在这个世界多存活一秒钟,对世界的影响就会加大一分,而这每分每秒都在化为代价,源源不断反馈到他身上。他与异世界的联系正在不断加深,他与现实世界正在越来越远,当他被“同化”的那一刻,便是最可怖的代价降临之时。】

他走到马路中央,从对面跑来的女生似乎太过着急,差点一头撞上他的肩膀。

【源千穆想要在一年之内研制出新的救命药物,虽然自己也知道可能来不及了,但他还是不愿放弃。他不打算让宫野志保帮忙,自己一个人就足够了,这个孩子在他心中已不是工具,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亲人、妹妹。他要送她回归正常人的生活,而赤井秀一可以代他照顾好她。】

【他感觉不到焦虑或者恐惧,死水般的内心正是病态的表现,他明白自己已病入膏肓,却无心去挽救,在这个时候,极致的平静才是他需要的。】

【源千穆在回家路上,用十五分钟走到十字路口想,等待红灯转为绿灯。】

【在五十七秒后,红灯切换成绿灯,源千穆先迈出左脚,一旁穿黑衣服的中学生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关注着他帽子下露出的红发。】

【源千穆走到马路中央,一个着急的女生从对面跑来,险些撞到他身上。】

【“呵,的确很有意思。”源千穆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用右手接住了她,原本下意识地想用左手跟剧本唱唱反调,但他突然没有这个心情了,所以还是依照习惯伸出了右手,顺便帮她捡起掉在马路上的挂件。】

【源千穆提前看到剧本上的这段描述时,心里还是很平静。剧本已经不再只是预言,而是将他未来行动的所有细节都纳入了掌控之中,他已是逃脱不了的困兽。】

【——真的逃脱不了吗?不知不觉在马路中间停下的他想,这可不一定,不到最后时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被挡住路的车辆鸣笛提醒,他这才重新迈步,剩下的半程路,他在超市门口偶遇了找来的两人……】

“……”

“呵,的确很有意思。”

千穆微笑着评价。

冒失的女生抬头,正想跟好心接住她的路人道歉,这一眼看去,却被帽檐下苍白而漠然的脸庞惊到。

千穆俯身,把从她手里掉到地上的毛绒挂件捡起来,还给了她。

“过马路要小心。”说完,他就往前去了。

一步又一步,马路间的喧嚣似被屏蔽到很远的地方,这期间,他似乎也的确不由自主进行了一番思考。

等回神时。

“嘟嘟!”

红灯,被挡住去路的司机不耐地连按喇叭,催促傻站在路中间发呆的家伙赶紧让开。

“不好意思。”

千穆终于走到马路对面,接下来要直走20多分钟,赤井秀一和宫野志保应该已经出来找他了,他可以顺便去一趟超市,买点晚上用的食材。

详细得能提前告诉他去哪里与人碰面的剧本,至少在某些时候很方便,不是吗?

没过多久,千穆就在超市门口,看见了那一大一小“找过来的两人”。

比起公然作弊的他,这两人才是漫无目的地找寻,在家坐着也只能着急,干脆出来碰运气的。

“离家最近的大型超市就是这里,虽然不见得能刚好遇到他——至少我们能再买点东西回去,我看厨房已经没有茶叶了,洗碗布也该换换,还可以买些小孩子喜欢的甜食。”赤井秀一说。

宫野志保一脸冷漠地拉着男人的手:“我不是喜欢那种东西的小孩子,麻烦给我咖啡 ,谢谢。”

赤井秀一正说着:“你还没到需要大量摄入咖啡因的年龄啊,女孩,熬夜不能太凶,你哥知道你……”

说谁谁到。

他们也看到了不远处的红发青年。

不论何时何地,不论他变成了什么模样,红发青年都会是人群中最醒目的那一个。

略有区别的,只有旁观者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自己心情的变化。

“……”

赤井秀一微不可见地一顿,随后自然地走向他。

宫野志保不需要再被男人拉着,她已经冷着脸快步抢先,小小的身板硬是带起了叫人不敢招惹的气势。

“哥!你去哪里了?我知道你没去研究所,不许撒谎。”

“啊呀,去哪里了呢……”

“也不许装傻!除非是绝对不能告诉我的事情,你之前答应过我会老实交代的,难道你说话不算话?”

“确实是一些不太方便说的事情……好吧好吧,我去见老朋友啦,见完就回来了,毕竟还记得Rye今天会来。”

赤井秀一正色:“感谢你还记得我会来,按照约定时间登门拜访,结果主人不在,就算是我也会觉得有点尴尬啊。”

千穆瞥了他一眼,眼里和面上都多了一点血色,一点鲜活:“你应该高兴,因为这是不把你当外人的表现。不过,你都自觉在家里翻了一圈了,看起来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吧。”

“那就是一人一半了,彼此彼此。”赤井秀一勾唇。

【源千穆对赤井秀一的偏见很早以前就消失了,虽然他自以为不会在意,但他们上次为他准备的生日惊喜,的确打动了他沉寂的内心。因为这意味着,这个世界多了两个能铭记住他的诞生,并且觉得这是一件好事的人。】

【让诸伏景光弹生日快乐歌,也是出于类似的心态。至少要让自己千辛万苦才救下的笨蛋,好好地记住这件事,源千穆有一瞬间是这么想的。】

【源千穆和并不算偶遇的两人进入超市,边逛边商量晚上吃什么。宫野志保不想再喝赤井秀一打算大显身手的养生汤,源千穆也不想,所以他提议……】

好了,辛苦剧本把他剖析得这么透彻,尽说些他本人根本不在意的事。

——晚餐的剧透就更不需要了。

三人走进超市,如同还在疗养院时那般,散步似的慢悠悠地在商品区闲逛。

宫野志保悄悄开始每天两杯咖啡的事情,还是被千穆发现了。

其实早就发现了,但他想着不能对孩子管得太严,就等着看她会不会自觉调整摄入量,结果小女孩还是辜负了他的信任,在这方面极其不自觉。

“哥,家里的咖啡豆没有了……”

“我知道呀。”

“……”

“如果你回去仔细观察,还能发现咖啡机也坏掉了。”

“!?”

“别乱猜,不是我弄坏的,是谁用得太频繁,咖啡总是洒出来也不知道,还老忘记及时拔掉电源呢?”

宫野志保呆住,终于换成她被千穆哥怼到无话可说了。

赤井秀一握拳咳嗽:“家里的榨汁机还能用,咖啡就别喝了,换成鲜榨果汁吧。”

千穆轻叹:“我本来也想这么提议,但志保的意愿似乎不太强烈,那就没办法了。唉,这么快,我说的话就已经不管用了啊……”

宫野志保:“……我不喝咖啡了,果汁就果汁。但是哥——你要和我一起喝!你最近都不怎么爱吃水果了,不直接吃也可以,那就换成果汁!”

千穆:“行,都听你的。”

宫野志保怀疑的目光一闪,确定千穆是认真地答应了,立刻变得高兴起来,不过她还要再加一层保险:“那Rye来做监督,我管不住哥,只有你才可以。”

赤井秀一也认真道:“好,我郑重接受你的委托。”

千穆对此没有表示,他们开心就好。

等到了果蔬区,他才问:“晚上吃什么?”

“我带了熬汤的……”

“拒绝!”

“嗯,我也拒绝。”

赤井秀一:“……”

回归血雨腥风中的王牌狙击手有点黯然。

千穆的嘴角微动,像是在笑,却又少了能称为愉快的部分。

他的目光扫过菜架,想到走在外面感受到的寒冷,忽然有了一个不错的想法。

“你们想吃火锅吗?”

“可以啊。”宫野志保才不会说天气渐热,她不想吃滚烫的东西,千穆哥想吃什么她都觉得好,赤井秀一同理。

不过,千穆说:“不是你们吃过的日式火锅,我指的是……那种重辣重油的,华国人的口味。”

两人:“!”

在日本长大的茶发女孩震惊,英国人沉吟片刻表示也不是不行。

“我们没关系,但这种油腻辛辣重口味的食物……你吃不要紧吗?”

“可以啊,少吃一点就行了。”千穆笑道,“很久以前就很想试试了,干脆试着弄一次吧。唔,超市里没有那种牛油底料,中华物料店应该有,我们买完菜去看看。”

目标已定,接下来的行动效率顿时提高,三人迅速买齐了材料,回到家中准备一番,当晚就吃上了新奇的华国版火锅。

“…………”

对着锅中沸腾宛如地狱油锅的艳红油汤,宫野志保和赤井秀一都沉默了至少三秒。

这个颜色,这个味道,一看就是对舌头和胃的双重摧残,他们都不一定接受得了,何况是向来吃得清淡的千穆哥/克托尔?

两人的第一反应都是阻止,可当他们看到红发青年兴致勃勃的神情时,到舌尖的话音,又不知不觉咽了回去。

千穆几乎没有对任何食物表现过特别的“兴趣”,倒过来,对红姜的排斥也只停留在表层,没到厌恶的地步,他最后还是会吃掉,

但火锅不一样,他真的很想试一试。

小时候就经常看到一大桌人围着一口滚烫的铁锅,一双双长木筷泡进油汤里,夹起来的食物沾满了红,撞进只能好奇看着的他的眼里,仿佛双眼也被烫到,变得热乎乎,火辣辣。

——上学的时候没机会,而现在不找个机会尝尝到底是什么味道,总觉得很可惜。

当着眉毛都快皱成一团,欲言又止的两人的面,他欣然伸出筷子,夹起了漂浮在油面上的一块肉片。

跟记忆里相同。

熟透的肉片被夹起时,红艳又油亮,还没放进口中,身体便仿佛火热了起来。

千穆看着一滴汤水顺着筷子落下,在锅中溅起小小的油花。

【源千穆不能吃辣,更不能吃油腻过度的食物,可为了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细小心愿,他还是把肉片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最刺激的感觉在舌尖,有些类似烫伤的疼痛,过一小会儿感受不到味道的疼痛会缓和,变成阵阵刺痛,然后再将咸和麻带到味蕾。吞咽下去后没多久,他的胃就开始绞痛,继而是痛不欲生的过敏反应……】

“原来是这个味道啊。”

千穆心满意足,突然松开了筷子。

肉片一下砸回了沸腾的油锅中,飞出来的油点落到桌上,幸好没烫到人。

“……哥?”宫野志保疑惑又庆幸,“你不吃了吗?”

千穆的手腕悬在半空中许久,才放下筷子,强迫自己咽下涌到喉口的腥气,语气轻松:“尝过了,就不用继续吃。我们出去吃大餐吧,我请客哦。”

宫野志保和赤井秀一对视,后者全是不解。

小女孩却莫名找到了一分怪异的熟悉感,好像两年前那个行事随心所欲,天天想一出是一出的千穆哥又回来了。

但,又感觉不太一样……

不一样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呢?

宫野志保直到最后,都没能找到答案。

……

很难相信,时间会过得如此之快。

几个月过去,赤井秀一也见识到了克托尔“变幻莫测”的一面。

明明感觉他们三人融洽和谐地坐在一起吃饭,还是昨天,可转眼之后,餐桌旁那个平和对他们微笑——微笑绝对真实的青年,毫无征兆地变了。

千穆还是和宫野志保住在一起,但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到后来,反而是出完任务再上门的赤井秀一来得更多,待得最久。

宫野志保是他的助手,但他忽然不让宫野志保去研究所了,不知向上级怎么申请的,上面竟然允许已展露实力的天才科学家暂时离开组织的掌控,重新回到普通人的学校上学。

宫野志保当然是以前所未有的愤怒反抗过。

让五六岁就掌握了初中知识的她再去读一遍初中,和完全不是一路人的小鬼们朝夕相处?开什么玩笑!

她只想待在实验室,不把关乎千穆哥性命的难题攻克绝不出来——千穆哥明知道她心急如焚,为什么还要把她赶走?她明明可以帮到他!

然而反抗没用,千穆根本不与她面对面讨论这件事,自行便安排好了所有。

她把自己气感冒的时候,他倒是回来过,给她煮了一碗熟悉的冰糖雪梨汤,叮嘱她有事就让Rye过来帮忙 ,可一提到关键的问题,他就不说话,只是用她看不懂的眼神凝望着她。

宫野志保有再多的不满和委屈,都在那个陌生的眼神中溃散,被摸不着触不到的恐惧取而代之。

她把自己裹进被窝里,不去看坐在床边的男人——不是赌气,真的,她只是不敢再看。

只能用“男人”来代指他了,他像是眨眼就从正午坠落至暮气沉沉的黄昏,每次相隔一段时间再见到他,那驱赶不散的暮色就会更浓一分,无人知晓真正的黑夜何时会来临。

宫野志保只知道快了。

很快、很快很快——

“不要担心。”

这是男人每次都会对她,或许也对他自己说的话。

他不断低声地重复着:“我不会死的,我不会轻易离去,相信我。”

“我会活下去。”

“我的命,没有那么容易被夺走。”

如果他没变成“这幅样子”,可能沉沉的话语间还能有一些说服力。

宫野志保只能找赤井秀一求助,他答应过她,他会把千穆哥找到,带回家。

赤井秀一其实早就找到了他。

千穆并没有去什么难找的地方,他只是回到了“克托尔”的研究所,那里只有他一个人。

赤井秀一去那个研究所找过他,次数甚至不少,只是他经过深思熟虑的评判,将这个发现隐瞒了下来。

因为,赤井秀一完全能理解克托尔的选择。

他的时间越来越少,病情越来越难以控制,哪怕会被小女孩怨恨,这个男人也要在时间归零前,将她从黑暗中带离。

——就是不知道,他又为此付出了何等沉重的代价。

赤井秀一只能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发生,做的全是无用的小事。

男人食量缩减,一天根本吃不下几口饭时,他会带着酒和爽口的小菜,用自己当着男人的面拿走的钥匙开门,和变得比他更沉默的男人对饮。

男人在实验室静悄悄地睡着时,他每次推开门都难免心头一颤,小心翼翼地确认只是睡着之后,才轻手轻脚将男人带到楼上的卧室去。

像是对这位失败实验体的未来心知肚明,贝尔摩德向他询问克托尔近况的次数也增加了。

赤井秀一不确定她的意图,到底是不耐烦等待,还是想要赶紧把无用的失败品清除,或是趁克托尔还活着,将他送进实验室榨干最后的利用价值……他能做的依旧只有拖延,尽量拖延得更久。

稍微能庆幸一点的是,克托尔的求生欲正随时间流逝愈发强烈,他似是全靠这颗不屈不败的胜负心,才堪堪燃烧着支撑到了现在。

赤井秀一既欣慰,又难掩心头沉重。

无法否认,他已经把克托尔当做了家人,当做了兄弟、伙伴。

毅然离家加入FBI,冒险潜入黑衣组织,本就是为了失踪的家人,而在组织里,他意外遇到了另外两个可以被作为家人的存在,这本是一件幸事,结果命运似乎又要让他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人无声消逝。

这样无能为力地观望,不是他的风格。

某一天。

赤井秀一终于联系上了莫名失联的上级和同事。

不忙着探寻联络不上的具体原因,他和上级交换完情报,迅速定下了一个非常冒险,却必须成功的计划。

他要信守承诺,在成功收尾后,将克托尔和宫野志保带离黑暗的深渊。

——希望还来得及……不,一定要赶上。

……

午后,千穆从黑暗中悠悠转醒。

他睡着的地方应该是实验室,但如今却到了卧室的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

赤井秀一来过,床头放着提前接好热水的保温杯,人应该刚走不久。

“……”

“午休,睡过头了啊。”

最近真是越来越懈怠了。

千穆不得不谴责自己。

明明白天和晚上都很精神,到了下午的某个时刻总是克制不住犯困,这样多耽误时间。

赤井秀一也是,平时任务不断,还有空往这边两头跑,简直是比在疗养院那阵子更夸张。

千穆跟他说了很多次不用,他感觉自己好多了,没有浑身乏力,没有厌食失眠,仅有的毛病也就是嗜睡了一点……

难道,嗯大概是因为,冬天快来了?

很合理。

这么一说,已经十一月份了……

他搭着眼睑,不知怎么又睡着了一小会儿,之后才靠着不依不挠的意志力,撑起身子坐直,披上睡衣外套,下床。

要把上午没完成的配型测试做完,还要趁身体不错,再抽几管血备用,总之,要做的事情有点多,他要抓紧时间。

正要离开卧室时,丢在床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叮铃——叮铃——叮铃——”

刺耳的铃声在寂静房间内吵人,仿佛要傲慢地喧声夺主。

千穆不太想接,但转念响起,知道他手机号的人就那几个,会直接打电话的人更少,说不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于是他缓缓走过去,拿起手机,看到的却是一条陌生来电。

一个完全没印象的号码。

犯懒的他顿时不想管了,可没等他按上挂断,来电便已自动接通。

千穆心头莫名闪过一丝预警,此刻翻涌起的不详预感瞬间超越了以前,激烈警告着他。

他皱起眉,想挂掉电话,却有一道极其陌生的的男声,猝不及防地响起。

“李千穆?”

经过了电流传递的失真,这个声音仍深深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仿佛在俯视某种能够想起便是荣幸的玩意。

或者,好似对着一个无足轻重的物件。

“你伯父说你去了岛国,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与家里联系?”

“……”

“算了,我不管你在岛国做什么,现在回国,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合适的对象。”

“……”

“你也已经24……26岁了,今年年底摆酒,明年要有一个健康的孩子……”

“李千穆,你听到了么?回话。”